春节前后,一大批影视作品呼啸而过,剧版《平原上的摩西》并不显得特别。它改编自作家双雪涛的同名小说,在爱奇艺的“迷雾剧场”播出,一共只有六集,按照日更的节奏,很快放映完全部内容。因为一场出租车司机被杀案件,庄树(董子健饰)和李斐(邱天饰)这对童年玩伴时隔十几年再次相遇,串联起了两代人被时代嘲弄的命运。在导演张大磊的手下,《平原上的摩西》变得不一样了,小说的故事背景从东北挪移到了他出生长大的内蒙,原本明显的转折和悬念被隐匿在一共四百多分钟的剧集里,成为剧中人物生活的一部分,不知道在哪个时刻,他们的人生会发生巨变。种种变化牵扯着争议,喜欢的人感谢导演还原出了那个命运破落的普通人的世界,不喜欢的人不满于对原著几乎错位般的呈现,讲述生活意味着回避戏剧冲突吗?2月16日,看理想与张大磊一起聊了聊这部作品,以及背后的创作理念。在对话过程中,你会很容易理解张大磊为什么选择这样将故事呈现出来,他语速缓慢,不时停顿,一个“不着急”的人想要创造一个“不着急”的世界,回归生活很重要。结束聊天后,张大磊独自坐公交车返回家中。因为《平原上的摩西》入围了第七十三届柏林国际电影节的剧集单元,当晚,他要飞往柏林,等待几日后组委会公布结果。他对此没有过多的期待,甚至连西装都没有准备,“是惊喜最好,不是的话也无所谓”。虽然最终未能获奖,但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接下来他要筹备自己的新电影,继续织起青城这座《平原上的摩西》中背景城市的故事,在那里,人物们还在继续生活。看理想:为什么会拍《平原上的摩西》(下简称《摩西》)?这好像是你第一次拍电视剧。张大磊:准确说它是一部网剧、迷你剧,可能形式上和电视剧还是不太一样,或者说它还是个电影,只是按照剧的样式,分成了六个部分。为什么拍也很简单,喜欢这么一个好的文学作品,我第一次看完之后就特别有冲动把它摆在眼前。我是80后,书中写的环境能让我直接想到自己的小学和初中时代。当时好像人的生活都很相似,充满了未知感和悬疑感,这种悬疑未必是案件,而是突然之间大家都变得有了心事,每个人接下来的每一步都是未知的。小说像一把钥匙,开启了记忆的口子,我会觉得小说当中的人、环境和时代都跟自己是有关系的,特别想进入他们的空间,去看到活的人。看理想:剧版《摩西》的确很有电影感,提供了沉浸的感受和体验。但另一方面,电视剧缓慢的节奏难免让一些观众觉得难以进入。你如何看待电视剧的节奏问题?这会对你造成困扰吗?张大磊:在《摩西》这部剧上,大家想做一个纯粹一些的作品,其实要是功利去想的话,可能不会选择翻拍它,也可能不会选择我们来合作。同时这也是一个经验和习惯的问题,我们之前没看到过这样的电视剧,所以觉得电视剧应该是那样去看的。但实际上,结果也很出乎我的意料,也有很多人突然觉得可以慢下来看一看,这就挺好,有个过程。看理想:这次改编的过程当中最难的是什么?或者说做出的最主要取舍是什么?张大磊:最难的是平衡,要选出小说中的哪些讲,哪些不讲。首先我作为读者,肯定会反复地读这本小说,去揣摩每一个人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哪些信息我知道了,还要讲出来,哪些信息我知道之后,可以只把它作为了解人的一个入口,不用直白讲出来,以及我想看到人物的哪一面,这些是最难判断的。最终谈不上方法了,靠直觉多一些。现在看到的基本就是剧本里写到,而且也是小说里一定有的。小说的很多细节变成了启发,成为我们认识他们的一个先提条件。跟原著小说相比,剧的时间线和叙事角度不一样了,从头我们娓娓道来,讲到底,不着急,谁身上讲多了或者讲少了也不重要,人物自然出现的时候就会跟着他走,每一个人物都一样,而且是不太分主次的。但过程还是蛮难的,我们做了三年。三年里面更多的是尝试它能做成什么样子,也做过罪案的和冲突性比较强的。但最终觉得好像还是回归到自然比较好,让他们以正常人的身份出现。我们还是尽量少给他们身上添枝加叶,回到生活里面已经足够了。所以最后很像寻找、捕捉,不是排列或者建构,而是顺着人物的气味走,比如庄德增,我觉得他不该是一个粗暴的人,他也有家庭责任感,这特别像我们父辈的大多数人,经历过大起大落,渴望有一个完整家庭,也要让自己看上去体面,心里藏着苦衷。看理想:原著似乎更侧重大时代背景之下个人命运的阴差阳错,悬疑感较重。你刚刚也说尝试过悬疑版的剧本,但最后还是把重点放在了生活感上。为什么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张大磊:如果要说看悬疑的话,可能按照这条逻辑线,会把人迁到每一个悬疑点上面,人其实是不自主、不自由的,要为悬疑和看点服务。可能《摩西》现在翻过来,进入到人物的生活,我们跟着他们走,悬疑感更多的是像碎片一样埋在里面,它不集中,没有那么爆发,但是时时刻刻都隐藏在他们的生活里。刚才提到他们都是有心事的,从80年代傅东心和庄德增相亲开始就埋下了一颗种子,我们随时都能看见种子在发芽,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只是它没那么强的爆发力,它是缓慢呈现出来的一条线。看理想:原著里,李斐和庄树的结局没有被明写,但在剧里呈现的,李斐最后被开枪打死了。思考人物结局的时候,有什么样的考量?张大磊:我也没说李斐死了。这其实是一种处理方式,是在选择之上的轻描淡写,如果说死了可能会有很多种蒙太奇的方法去表现有多么悲惨,但是在这里并没有,我们同样是一个旁观者的视角,更多的是看到关系,看到一个多年来寻求答案的很笨拙的赵晓东,出于对他的同事庄树的爱护和保护,再一次犯错。同时这也结束了多年未见的童年好友之间的关系,结束了属于庄树和李斐两个人的童年。成人世界强行进入到了两个孩子的世界,把庄树转向成年,这个很重要,这也是时代带来的,时代到来的时候不会和任何人商量,还是在说命运,在说人的无力和徒劳。如果从戏剧性的角度,或者从叙事逻辑来讲的话,李斐死了,但这不重要。看理想:他们所有人的关系都要在这里有一个交汇,那一枪同时终结了几段关系。张大磊:其实我个人还是有一个特别美好的愿望,结尾这一枪虽然终结了他们的关系,但是可能每个人在那一刻都回到了过去,美好的记忆再闪现一下,童年就过去了。我跟制片人齐康也在反复提炼中间的这根绳,到底是什么东西让我们把这个故事提溜起来了,但好像没有特别准的,对于我来说最准的就是一个很纯真的、很美好的东西被强行终止了,李斐车祸都不是终止,最后这才是终止。看理想:剧里好像除了他们两个人之间,父母辈的事情也很复杂,因为那个时代的车轮无情碾压了每一个打工人。原著发生在东北,为什么将故事的地域背景挪移到了内蒙?这样的挪移会不会损失一些故事的合理性?张大磊:大时代的车轮碾压是不分谁的,全都会给你压扁,内蒙也一样,北方城市或多或少都会有相似的经历,强度和烈度不太一样,比如从视觉上讲,大工厂的倒塌跟民房的倒塌不同。但人们承受的都是一样的。放在东北,故事也可以讲,但我未必会有那么深的体会和感受,拿到内蒙之后,会更方便我们用一个缓慢的节奏看到生活的细枝末节。另一方面,可能现在东北已经被太过符号化了,我们有一个共识,不想让时间和环境太过具象,这样故事会被限制,变得很小。不如我们就给它的概念是北方,是90年代而已。这也是这部剧美学上的特点,《摩西》里,我们把那些符号模糊掉了,没有说一定要做到多么准确,多么具体,只是很泛泛地呈现出那个时代,以及那段时间给我们的感受,反倒在实和虚之间找到了一个关系。记忆的真实和绝对的真实不一样,会更浪漫,不用计较符号,它在感受上是真实的。就像我们进入到那个时空里面,没有很着急要走开,或者要揪出什么东西来,只是静静地感受,很像做梦。看理想:回到这样一个细致又立体的梦里,大家是怎么在创作上达成共识的?张大磊:有时候能说出来的东西未必是好的、准的,一知半解也很有意思。大家开始都是一知半解,但在进行的过程中,随时有新的内容出来,默契就会出现,然后我们用眼睛、用手去把它们捕捉进来。演员可能尤其会有这样的感觉,因为我们没有发剧本,只是读剧本,而且剧本也不是一个常规剧本的样子,没有动作和台词,更像是一个文笔不太好的人写的文学作品。所以大家会有各种理解和想象,也有疑问,这些疑问未必在开机之前都能得到解答。演员们大概有一个了解,一知半解就上阵了,但从结果来看,大家也很享受一知半解——突然一切都是陌生的,你要怎么办?问题随时在解决,随时在调整,大家相互碰撞,我觉得这个叫对手,对手会很过瘾,大家自然地会去投入。看理想:你刚才说演员,我脑子里第一浮现的就是“老舅”董宝石,启用说唱歌手来演主角似乎不是一个常见的做法,董宝石的哪些特质打动了你?张大磊:这可能跟我习惯有关,我的概念里面没有绝对的专业演员,只要是跟人物对上了,谁都可以。选择宝石也是因为他身上的气质有些方面挺像老庄的,很幽默,嬉皮笑脸,但内心很敏感,你听他那首《野狼disco》,它其实不是一个嗨曲,更像是一个时代落幕之后,一个人很感伤地回望。宝石骨子里有,所以他跑不偏,剩下就是大家建立信任,给彼此足够的空间。剧里面呈现出来的很多感觉不是我讲的,是他自己找的。看理想:他身上的东北气息还挺浓的,是里面东北话说的最地道的一个,可是整个故事背景又在内蒙。张大磊:其实无所谓,是北方就好,内蒙本来也有各地的人。他的口音没有硬改,只是学了一些呼和浩特的方言,“闹”“咋”,生活中有好多东北人过来建设的时候就留在那儿了,但乡音改不了。我们也没有特意要求任何一个演员去改口音,董子建也没有,只是他去了之后,融入呼和浩特,自然说话会带那个味。这部剧里面台词的概念更多的是说话,你只要说话就好,该说什么说什么,每个人都有他的说话方式,庄树说话吊儿郎当,李斐话少,但很严谨,这些是人物身上自带的。看理想:你如何理解傅东心这个角色?要呈现出一位女性在那个年代独立、丰富的内心很难。张大磊:只能说傅东心不是一个知识分子,如果用知识分子去理解,就有偏差了,她甚至不是文艺青年,她只是一个内心无处安放的女性,没有那么强的独立自主能力。傅东心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从小会受到影响,她觉得书本、知识是高级的,是与众不同的,但是她恰恰又经历了特殊的10年,所以有很多东西无法企及。书本、知识和信仰,在傅东心心中是一个纯粹的依靠和依赖,她需要通过这些来明白自己是谁,到底要干什么。李斐也是一种依赖,我觉得她们两个之间不是母女的关系,李斐是她的听众,因为她想说的话没有人听,只有李斐去听,面对李斐的时候,傅东心会觉得突然有个人可以听自己说话了。到后来,我们看到傅东心每天都是恍惚的,是因为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她没法落地,又悬在半空。如果说她单纯是一个文艺女性或者知识分子,那就太绝对了。她可能想成为那样的人,但她没有能力,这和学识种种都无关。这样的人在当今我不敢说有没有,但在我们的上一辈,五六十年代生人里面是有的,她们最终是逃不过生活的,尤其她生活在哪个地方,是她决定不了的。她只知道什么样不好,什么样不行,但也不知道怎么样行。看理想:这种无处安放的感觉很像鲁迅那篇《娜拉走后怎样》,娜拉出走了,不知道走到哪,尤其是对女性来说,这种限制会更大。张大磊:尤其是对于女性,没错,而且傅东心选择跟庄德增在一起,也是一种交换或者是没得选择。她的执拗也是来自于作为女性的敏感。张大磊:没错,这个很难。这里面的人物唯独傅东心完全没有抓手,因为她没有身份。但我们之前拍蓝色列车的时候,海清老师扮演了一个几乎一样的女人,就是她总在寻找什么,她有她的前史和感受,我们只能谈很多虚的东西,体现她内心的细腻或者敏感,但落实不到具体的行为和动作上面。海清老师呈现出的傅东心,我是满意的,她呈现出来了那种有一点哀婉,不知所措,但是又让人爱不起来的感觉。刁亦男和双雪涛看完最后一集,说突然好像明白傅东心这个人了,虽然她在整个剧里面有点仙儿,飘着,但是看完之后产生了情感上的接受,好像她就是身边的谁。看理想:你的代表作,比如《八月》《下午过去了一半》《我的朋友》《平原上的摩西》等,似乎都与乡愁和童年有关,这会是你一直以来想要去呈现和回忆的东西吗?张大磊:目前来看是这样,我比较在意记忆和真实之间的关系,真和假,或者说梦,很好玩儿,而且梦多种多样,有人直接呈现潜意识,比如导演博格曼和塔可夫斯基,还有很多直接拍梦,梦是离奇的,没什么逻辑,有时候很荒诞。我想要呈现的是在真实基础上的梦的质感,完全投入式地处理真实和记忆的关系。对我来说,每一次开机和关机,都像是一场白日梦的起和落,我在影片里会不自觉地呈现出个人的感受,这种呈现没有绝对的形式感。我有时候也拒绝绝对的形式感,就拿《摩西》来说,其实小说是有绝对形式感的,人称、视角。但我总觉得这样会容易局限,所以我喜欢把它打碎了,放到一个更广阔的、更大的空间里面,让它们只是变成贴在每个人背景上的碎片,人物出现的时候就已经带着质感了,然后我们再去看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张大磊:不是寻找,因为八九十年代的那种认知是孩子或者少年的,不是现在成年人的认知。进入那个空间,在观看的时候我是存在的,像《八月》《我的朋友》,包括《摩西》,我都会有这样感觉,自己是在场的。甚至有时候得忽略掉年代的概念,故事只是自然而然地发生。这么说来,可能我对那个时候有一种留恋,所以希望用那个时候的方式去处理一些问题。张大磊:相信自己的创作者。有的导演未必相信自己,他相信数据。但我希望能接下来一直能相信自己。塔可夫斯基导演有句话我特别感动,他说的是商业和艺术,如果一个导演做出了一部违背自己创作愿望的电影,永远都回不来。为了创作以外任何的一个原因去拍电影,就永远都回不来了。看理想:来到了最后一个问题,接下来有什么创作计划?张大磊:还是回到了那个系统里,发生在青城,也跟《摩西》的人物有关系。我觉得这样很有意思,他们彼此之间都有联系,《八月》里的张小雷,《摩西》里的庄树,包括住在李斐对门的知识分子夫妻,他们都会认识。小雷跟庄树现在已经有交集了,他们上过同一个补习班。子健翻拍了雪涛的另一部小说《我的朋友安德烈》,在剧版《摩西》里,庄树跟安德烈是认识的,在警队吃饭的时候提起过他。接下来,这些人物还会反复不停地出现。直到他们长大了,可能更久之后会成家、有孩子。当然,也会有新人再出现,随时可能进入青城。在剧里,能看到他们一生。*本采访的音频版将于本周五(2月24日)上线《没理想编辑部》,小宇宙、看理想app、网易云、苹果podcast等平台均可收听,敬请关注🎬
采访:汁儿、Jiarui
采访提纲:汁儿、林蓝、猫爷
编辑:汁儿
监制:猫爷
配图:《平原上的摩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