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罕见病被看见
每年2月的最后一天是国际罕见病日。
由于确诊难、药品研发成本高,患者群体长期陷于四处求医、无药可治、有药用不起的困境。而患者和家庭也都在面临着身体和经济的双重折麽。
当时我觉得奇怪,但那时医疗资讯少,再加上我和她妈妈都身体比较健壮,想着可能是女孩子锻炼少了,才会出现这种情况,根本没意识到它是种罕见病。
我父母是做医生的,是他们发现了宇宁身体有问题。2007年的时候,他们看宇宁个子高,但肢体瘦弱,基本上没什么肌肉,心跳比正常人快,就认为她可能脾胃不好,心跳快,就怀疑是不是心脏有问题。
我带她到医院检查。清远本地的医院都去了,基本上能检查的都检查完了,都没什么问题。
去省医院那天下午,我和宇宁坐在医院大厅里,看到有个神经科。我想什么科都去过了,就这个神经科没去,现在还有时间,去吧。挂了号进去,这才找到真正的方向。
2009年2月17号
医院下达了病危通知书
她被送进了ICU
一进神经科,没做什么检查,医生看我女儿走路的样子,摇摇晃晃的有点像鸭子,就让她躺下去,看她是怎么起来的。正常人躺着手一撑就起来,她不行,一定要先侧翻身,用手撑起来。
医生马上就判定,她很可能是肌营养不良症,这个病无药可治,到最后病人因为全身的肌肉没有力气,只剩下眼球能动。
慎重起见,医生让我们找主任,再到神经科时,主任刚好带了一大群实习医生,开始介绍她的肢体情况,肩胛骨怎么突出,走路姿态等等,“这就是一种肌营养不良症,是很罕见的”。
后来同事告诉我,去中山医院找张成教授,他是中国最权威的神经科大夫,我们就去了,张成教授一看,说这个病可能是肌营养不良症,但更可能是酸性葡萄糖缺乏症,也就是庞贝病的另一种叫法。
但那时没有检测手段,只有基本结论,不管是肌营养不良症,还是庞贝病,两种都是罕见病。
住院ICU期间,性格开朗的宇宁
但作为父母,我们心里却压上一件大事。回家时,我坐在车上,看着她说话的时候我害怕会掉眼泪,不停在想:女儿怎么办?她以后可能没有未来了。
我每天都在网上查庞贝病,网上的答案很恐怖,有人说得了这种病,整个人像蜡烛一样,一直烧,直到什么都不剩下。除了智力,肌肉力量也会一直下降,直到动不了。我太太知道以后很难过,但她不敢当着女儿面前落泪,经常跑到天台上哭。
2007年底时女儿还活蹦乱跳,当时她读高三,准备高考,但她老瞌睡。这是因为她的呼吸膈肌没力,正常人呼吸主要靠呼吸膈肌吸入氧气和推出二氧化碳,她的呼吸肺活量功能只有正常人的三分之一,很容易缺氧,一缺氧就会瞌睡。当时她已经很努力,但没办法,高考成绩很一般,最后被一所普通高校录取。
后来宇宁情况越来越差,老是没精神。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她都觉得呼吸困难,吃饭没有胃口,浑身无力。到了2009年2月17号,她出现了极度的呼吸困难,当时嘴唇已经发黑,下午进了医院,晚上就呼吸衰竭。当晚,医院给我们家属下达了病危通知书,她被送进了ICU。
这个药太昂贵了
大概用了五六个月
钱就用完了
那次抢救很成功,上了呼吸机后什么都正常了。她以前完全没有食欲,吃不了多少,现在她觉得吃饭是很大的享受,吃什么东西都很香,还很能吃。
宇宁19岁住进ICU,最让我担心的不是病情,而是她能不能适应ICU的环境。ICU是个鬼门关,大厅里十几张床被窗帘隔开,可能一个礼拜就有两、三个人在你隔壁抢救,救着救着就不行了。
来这里的人有车祸的、吸毒的、自杀的,一般人不可想象的情景,在ICU都能碰到。有个十几岁的小男孩,妈妈骂了几声就喝农药试图自杀,后来被送到这抢救。他的妈妈天天在ICU门口哭喊:儿子对不住,妈妈对不住你,请你原谅。那种痛苦的嚎叫声,真的扯人心肺。
好在女儿心态比较坚强,什么情况都能适应。但她也非常痛苦,始终脱离不了呼吸机,一开始吸管是插鼻孔的,但是不能长期插鼻孔,医生就把她的喉咙切开,插入吸管来连接呼吸机,现在就这样一直熬。
但这也不是办法,2011年5月的时候,我又找到张成教授,他跟我说,我终于找到你了,我问了很多清远的医生,都不知道你们在哪儿。他让我赶快安排宇宁抽血检查,寄到上海看看是不是庞贝病。
6月份,医院的化验结果出来,酶含量为0,基因检测显示有突变,郑宇宁终于确诊为庞贝病,她是广东省第一例确诊的患者。
庞贝病是一种基因突变产生的罕见病,很罕见,这种病是由于基因突变,导致体内缺少了一种酶,和糖尿病有点类似,糖尿病是人体缺少了胰岛素导致有生命危险,而庞贝病是缺少了一种叫GAA(酸性α-葡糖苷酶)的酶,肌肉和神经系统会受到不可逆转的损害。
确诊那会儿,我们很高兴,这个病是有药治的,唯一的药叫美而赞,2006年在欧美就上市了。但一查价格,心都凉了,用药一年就要250万,而且需要终生用药。
美而赞是根据体重确定用药量,15天注射一次。我女儿体重95斤,用一次药就要20瓶,一瓶药要5000多块,打一针就要花上10万,一个月打2次。如果她要足量用药治疗,一年光买药就要200万,十年2000多万,我们怎么砸锅卖铁都解决不了,怎么办?
作为父亲,拿不出药费,我特别自责。后来我太太的单位把情况汇报到市政府,市政府、妇联和职工委,号召了全体人士的直属机关为我女儿捐钱买药。当时很多媒体为我女儿做了一个星期的头版头条,介绍罕见病是什么,罕见病群体目前的困境在哪里,如何推动罕见病政策进一步发展,让社会能照顾到罕见病群体等。
当时,我们差不多筹到了上百万,就到香港去订美而赞。一用药,效果立竿见影。我女儿先前只能脱离呼吸机一两个小时,用药之后可以十个小时不用呼吸机。
我们很高兴。连张成教授都估计,如果郑宇宁能用上一年的特效药,她极有可能脱离呼吸机,恢复健康出院。但是很遗憾,这个药太昂贵了,大概用了五六个月,钱就用完了。
有时蒙着头哭一下
还是扛下来了
明天还是要坚持
对于罕见病患者来说,早发现、早用药非常重要。越早用药,治愈的可能越大。我女儿是个很明显的例子。但实在没办法,这个药太昂贵了,没有纳入医保或者没有商业保险资助之前,平常家庭很难长期稳定地使用。
我有时会想,如果我女儿早几年确诊,在没有上呼吸机之前就能用上特效药,她可能也不会有这一段在 ICU住院的经历了。
在女儿住ICU这十几年期间,我们通过各种途径,线上线下地募捐,也用上了五六批药,每次用药效果都很好,可以脱离呼吸机,吃饭也有胃口,甚至也能下地走一走。但是一不用药,她的状态又往下掉,四肢无力,只能依靠呼吸机,到现在我们已经没有药了,目前是她发病以来最差的情况了。
她的病情就像条抛物线,最初比较平稳,下降速度比较慢,可以每个月坐轮椅带着简易呼吸机出来走走。这几年下降速度就很快,她的肌肉力量就越来越差,现在躺在床上,抬下手、抬下脚都不行。
因为没有肌肉支撑,人一站起来就是个S型,医学上叫脊椎侧弯,骨头都变形了,一生都是疼的。
最大的问题是呼吸机,使用呼吸机让她的肺里积累了很多痰,需要清理。一包吸痰管50只,一天就会用完。
宇宁要吸痰的时候,就用筷子敲敲桌子、敲敲凳,或者把呼吸机的接口拔掉,呼吸机滴滴滴地报警,我就知道她要清痰了。
频繁吸痰对女儿对我们都是种煎熬。因为吸痰,我们需要长期在医院陪护,特别困的时候不能睡觉,最痛苦的就是刚睡着,又要起来吸痰了。
我们经常处于一种想睡又睡不着,睡着了又马上要干活的状态。我们也想过请护工,但是知道我女儿的情况后,谁都不愿做,因为太苦了。她浑身都无力,不管是大小便还是帮忙给她擦身子,都得耗费特别大的力气。
很累,但没办法,女儿承受的痛苦比我们父母要严重得多。她忍受了那么大身体上的疼痛和折磨,有时蒙着头哭一下,还是扛下来了,明天还是要坚持。
医院变成女儿的第二个家
我们家变成了旅店
宇宁得庞贝病后,我就辞职回家照顾她。
从小到大,因为我经常在外面做生意,很少待在家陪她。得知她患病后,我就觉得钱能不能赚是另外一码事,人生在世最主要的是亲情。在这么大的变故下,我一定要回来陪陪女儿,陪陪太太,一家人在一起,就是一种信心。
现在我和太太24小时两班倒地陪护女儿,她每天早上九点前准备好早餐和中午饭,送到医院里,我早上九点回家,晚上六七点准备好晚餐送过去,吃完饭她回来准备明天的工作,我留下陪护,不知不觉就形成循环。
在医院吃饭时,一家三口才能在一起,我们家反而变成了旅店,晚上我太太住,白天我回来住。现在医院也变成女儿的第二个家,她的青春基本上就在那里度过了。
去年8月,我女儿搬到普通病房以后,我们白天夜晚都要去陪护,也没有在家里同住过一天。苦不苦,累不累?也习惯了,就当在上班。
我们生活不成问题 。尽管我没收入,但太太退休了有收入,女儿有低保,再加上政府对弱势群体有政策关怀,亲戚朋友也帮忙。换一个角度,我们也看得比较开了,这个世界生命才是唯一值得珍惜的,我吃得差点好点,穿得差点好点,都是小事。
父亲早上9点交班回家
父亲准备每天的晚饭
家里还是宇宁19岁时离开的样子,但她再也没有回来过。
目前为止,我们最感到安慰的是她一直在医院里保持坚强阳光活泼的心态,一直坚守下来,不管遇到各种疼痛,都能扛下来。
2011年庞贝病患者家属在北京成立了庞贝病组织,我作为发起人之一也去了,希望可以向外界传达三个信息:
第一,罕见病就在我们身边,这是一种基因变异引起的疾病,我们每个人都要重视起来;第二,宇宁确诊的时候信息还不发达,没有这么多途径可以查,如果能及时查验和治疗,情况会好很多;第三,治疗庞贝病的药很贵,也没有量产,但这个病真的非常依赖药物治疗,希望国内医药企业可以看到庞贝病这个群体。
现在庞贝病患者互助小组里已经有400多人了,也有专业医师帮忙解答。因为没有精力,我现在很少在群里说话,但群里的朋友们也都被宇宁的坚强支撑着,宇宁能在ICU里坚持了十几年,对他们来说算是一种鼓励吧。
或许真的有一天奇迹会发生,现在科技日新月异,有生物治疗技术、AI技术、高性能计算介入,说不定哪天医学技术突破,就像很多胰岛素病人能天天用上胰岛素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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