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写于 20 年前的大庆回忆录,如何被看见?
非虚构图书馆
小鸟文学
最好的非虚构写作者和他们所记录的。
本文同步刊发于小鸟文学第二十八卷,为免费内容。
这是一期特殊的“非虚构图书馆”,收录的文本作者有两位:查滨华和杨瑞松,分别出生于 1941 年和 1938 年。我们刊登的是他们的回忆录摘录,前两篇关于他们在大庆的经历,写于 20 年前的非典时期,2003 年 2 月,最后修改已至 2016 年;后一篇关于他们在廊坊的经历,写于 2021 年,新冠时期。那些超过数十万字的原文,如我们在“好奇心日报”发布时写下的,“在我们渡过的回忆录里,称得上上乘之作”——如果要追溯既往,大多数回忆录都是名人写下的,来自平民的回忆成体系者极为罕见,中国内地尤其如此。我们认为,“上乘之作”首先是诚实,不隐讳、不粉饰;其次是系统,这需要记忆力和档案搜索的能力;最后才是文学性。这三点,查滨华和杨瑞松都做到了。但这些文本从未和大众读者见面。两位自印成册,却不知道如何让更多人读到它。尽管如此,他们还在继续写作,在封禁和恐怖的三年新冠疫情里,完成了他们退休前最后一段人生回忆:《廊坊书简》,同样自印成册。
这些小册子,不会比两个手掌拼在一起大多数,两位在家中的一个小房间作了“小型书展”。这些多年来写下但又不被看见的文字,就像某种现实的隐喻。发生过,但又可以没有发生过。
在“非虚构图书馆”里,我们把这些打动我们的文字摘录刊发。因为是摘录,它无法完整叙事,但可以让读者感知到作者的内心和行文。
另外一个消息是,上海贝贝特的编辑刘炜已经向查滨华和杨瑞松发去了出版邀约,这些文字有了成为正式出版物的可能。查滨华和杨瑞松又高兴又遗憾,因为一种未来的可能,也因为自己已经无力为这种可能作太多编辑补充和修改。但他们很郑重,会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同时,希望一切都不要太晚。
前言二,写于 2019 年,
2009 年是大庆油田发现 50 周年,市里举办了官方的庆祝活动。但查滨华和杨瑞松没有参加。对他们来说,这个年份的重要意义是他们离开大庆 35 年了。杨瑞松说,希望“和青春正式地告个别”。他还说,现在的生活和在大庆的生活,就像是“两辈子”。
1962 年,查滨华和恋人杨瑞松从同济大学城市规划专业毕业,主动要求被分配去大庆。他们希望“用毕生的精力,在大庆盖一个石油城”。但直到 1974 年两人离开大庆,那里都没有一点城市的面貌。
我们最早是从一本关于大庆早期建设的学术著作 Building for Oil 里知道查、杨两位老人的。该书的作者、同济大学城市规划副教授侯丽在查阅 1966 年的《建筑学报》大庆特刊时,读到了查滨华的一段发言,当时查滨华是大庆一种特殊夯土建筑“干打垒”的设计代表,参加了延安建筑学会。侯丽找到了他们。但除了侯丽,很少有人知道他们的故事。
这不妨碍查滨华和杨瑞松持续地写作。2017 年,他们把大庆回忆录《萨尔图往事》印成书。在我们读过的回忆录里,这本称得上上乘之作。到今年为止,他们一共写了 21 本书,还有 14 本书在计划中,除了文字,还有摄影、速写、建筑作品集。不过其中只有《开满玫瑰花的小径》一本正式出版。在该书的扉页上,两人写道:
“这里没有动人的情节,没有惊世的文笔,但却真实地告诉人们:那个年代的年青人是怎么想的,怎么做的。虽然,他们想得不一定对,但确确实实这样想了;他们做得不一定对,但确确实实这样做了。”
我们在 2019 年 10 月底拜访了查滨华和杨瑞松。
两位老人如今住在南京汤山的一处双层别墅里。汤山距离南京市区有近一小时的车程,出行不算方便,但这里绿化更多,空气也更好,家里的水龙头一开,据说就是温泉。大庆的 13 年在他们身上留下了一些习惯,比如“一直不喜欢自己做饭”。“在东北弄苦了。一年到头就是土豆萝卜大白菜。”
每天下午,查滨华和杨瑞松会在附近“走一万步”,查滨华每周会去市区上书法课,剩下的时间就是写作。他们有一间工作室,一人一台电脑。通常情况下,查滨华写回忆录,杨瑞松写游记——退休之后,他们游历了三十个国家。有时他们合著,会使用笔名“半步斋”。杨瑞松在网上写博客也用“半步斋”。这个名字的由来是两人退休后在汤山购置的小屋,37 平米,“只能迈半步,一步都迈不开”——有那个年代的人罕见的笃定和幽默。
以下是查滨华和杨瑞松的口述,他们喜欢相互补充,我们因此保留了两人的对话状态。
杨:回忆我们这一生,最幸福的日子就是退休后这二十年。不愁吃不愁穿,什么负担都没有。只要活着,政府就往你卡里打钱。2007 年我们 70 多岁还考了驾照。
查:那时候想得多美哦,把车学会之后,出国租上车,自己开。
杨:后来我们真的跑了三十个国家。2015 年终于在国外开上了车。当时我们去洛杉矶玩,顺便看大女儿,借上她的车,自己开,害怕得要命。洛杉矶人的开车速度太快了,真是不得了,像风一样。
我们喜欢自助游,在国外常被认作日本人。因为中国老人这么自助游的,还很少很少。第一次去欧洲,我们计划了三个月的自助游,最后一站到西班牙。火车进马德里,是晚上七点,天全黑了。找旅馆的过程中,三个强盗用很细的钢丝把我们的喉咙一扎,我们就昏了过去,差一点回不来了。不甘心,四年之后我们又去了一次西班牙,这一次比较顺利,在巴塞罗那参观了高迪的教堂。当时听说已经建了两百年,还有两百年。很感慨,人家的规划是长远的。我们还是长官意志,换一个领导,就换一个想法,三百年里,一个说尖顶的,一个说方的,一个说圆的,那不成怪物了。
还有一次自助游在澳大利亚,我们待了两个半月。后来在当地又报名了一个团,去乌鲁鲁看艾尔斯巨石,自己去不了。旅行团会带着全套的厨房设备,从墨尔本出发,那边是没人烟的地方,得自己做饭,自己搭台在露天吃饭,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赶苍蝇。
查:乌鲁鲁的苍蝇多得不得了,就跟大庆萨尔图的蚊子一样多。
杨:萨尔图的蚊子真叫宁死不屈。当年我们在野外勘探的时候,背后都是蚊子。好几次,她被萨尔图的蚊子咬得浑身发烧,差点命都丢了。
现在想起大庆,我们都觉得是上一辈子的事。
我们都是同济大学 1962 级城市规划专业的毕业生。去同济,我们俩都是第一志愿,填的专业都是同济大学建筑学,一心一意想学建筑。结果进了学校,学校说,我们有两个专业,一个建筑学,一个城市规划,大家自己选。
城市规划专业现在来说非常吃香。因为大规模的城市建设第一个就需要规划。据侯丽说,如今城市规划的录取分数线比建筑学还高,一毕业就抢光了,
六十年前,城市规划是个新兴的专业。我们的老师金经昌在德国学的城市规划,刚刚把这个专业带回同济。我们是第二届毕业生。大家都不懂城市规划是干什么的,没人要去。
后来学校没办法了,强行分配,一半在城市规划,一半在建筑,我们俩就被分到城市规划。在城市规划的学生都不安心,不愿意学,学校就开展了专业思想教育,从一年级到五年级,一直跟着我们,等于给我们洗脑子。我们两个人是脑子洗得比较好的。到毕业的时候,我们决心把这辈子献给城市规划专业。
当时正好是国家三年困难时期(1960-1962 年),同济大学供应减量,男生定量 30 斤,但要求大家自愿减少。你敢不减吗?大家都减,减成 27 斤。吃不饱就喝稀饭,喝两碗稀饭能饱。好多人都生浮肿病,而且生浮肿病的都是原来身体棒的。到了毕业设计,晚上要加班,肚子饿,我就留半个馒头,准备晚上吃。食堂里一人一个饭袋,吃完饭,把碗筷放进饭袋,挂一排。晚上肚子饿了,我去找饭袋,打开一看,馒头没了。
困难时期,国家没有钱,什么城市规划、建设都没有了。造一栋房子都很难,你还要造一个城市?毕业那年,国家分配的名额下不来,不知道哪里要人,我们就先放暑假。暑假回去,有一个月的时间“分配学习”。最后的分配方案还不错,我们班去北京的有 17 个,还有各个大城市,留在上海的人有自己的关系。
被分配去边远地方就几个人。一个是我们的班长,姓周,福建人。他把最远的一个地方留给自己——新疆。他被分配到新疆叶城的地方部队,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西边呆了一辈子。晚年回到厦门,没待多久,就去世了。
我们当时下决心到大庆去,基于两个基础。一个是出于感恩,没有共产党,没有毛主席,我们上不了大学,这是肯定的。第二个,就是为了专业。我们当时想,如果是在城市里搞城市规划,就是修修补补,今天这里加一栋房子,明天那里开一条路,没有意思。到了大庆,一张白纸,可以画最美丽的图。我想用我们毕生的精力,在大庆盖一个石油城,就像当年苏联巴库的石油城。
查:傻乎乎的。有的人为了留在城市,想尽了办法,这些人也都可以理解。我当时想得很简单,我觉得我应该感谢这个国家,幸好我这时候出生,女孩子才能这样一直上到大学。所以我应当为国家做一点事情。就这么一个想法,跟他一说,他也一样。
杨:但是我们到了大庆才明白,由于当时的条件,大庆明文规定,第一条:不建城市,分散建设居民点。那些居民点,说白了就是厂房子、土房子,几栋合到一起。
所以等于一出校门,我们就离开了我们的专业,离开我们心爱的专业,离开我们准备一辈子为它奋斗的专业。这是非常残酷的事情。
在大庆,跟我们一起来的,还有天津大学、清华大学的名校毕业。在我们之前,大庆也已经有一些大学生了,他们去大庆之前已经工作过几年,到了大庆就担任设计室主任、组长,比我们早一两年到。
有一位留美回来的博士刘总,是油田的总工程师,当时石油部部长康世恩的亲家。我就在他手下工作。他真是非常好,兢兢业业。后来文化大革命时被批斗得很厉害,精神都有点儿恍惚,跪在那儿,对毛主席像磕头,“我有罪,我有罪”。太可怜了。文化大革命后没有再用他。
刚到大庆的时候,我们受到大庆“会战”气氛的包裹。因为大庆油田太大了,是长方形的,我们搞规划的,从这头到那头儿,坐火车得一个钟头,跑不过来,就要坐直升飞机看油田。有一次我们租了一架直升飞机,当时的直升机是双翅膀、喷农药的,里面摆两条长板凳,一边坐 6 个,两边 12 个。双翅膀的飞机很不稳定,因为气流变化,上去没多久,大家都吐了,什么都看不见。有个《大庆战报》的摄影记者,拿着一台相机,把舱门打开,对着地下拍。一根绳子把他钓下去,上面一个人把他抱住,他就一边吐,一边拍。
那个热火朝天的激情岁月,根本没有心思想个人的事情。每天晚上不到 12 点不能回去睡觉,没事情也得熬着,不然不好意思。回去后倒头就睡,睡醒睁开眼睛就干活。一直到我们离开大庆,实行的还是休息大礼拜工作制——每十天休息一天。休息的那天就是洗衣服。
后来,她参与设计了干打垒,在大庆因为干打垒出了名。作为干打垒代表,她参加了延安的建筑学会,还在那儿做了报告。
查:“左倾路线的代表人”。我现在无所谓了。我知道在那个会上,我唱的左边的调子——“极左分子”。但是我不在乎。一个是因为我是会场里最小的一个。再一个,后来开小组会,发言的时候,我曾经很狂热地说,延安是你们革命的出发点,是革命的老根据地,现在解放多少年啦,延安还是这个样子,叫人不敢相信。那里的人还戴着白洋淀头巾,脸巨黑。我还跟他们讲,延安的规划,现在着急的不是哪块绿地,重要的是,政府再好好地想一想,工农林牧副渔,哪一个值得发展,才能改变现在的情况。
我说的其实是心里话。我当时真是一股热情。后来,回萨尔图之前,我对两个同事说,我们肩上的担子太重了,要把这个国家搞得更好一点。
杨:从延安回来的当天晚上,她就写了入党申请书。写完了,一回到大庆,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她因为爸爸有国民党邮局的工作背景,哥哥有海外关系,被认为有特务嫌疑。到处调查她,还想入党?
我们到大庆不是有两个基础嘛,一个是为国做石油,一个是为了专业。一开始专业就没了,只剩下石油会战,为国争光。但我们这么热心地要为中国建设跑到大庆去,我们成了特务,一会儿是个革命的样板,一会儿是反革命,怎么我们都想不通啊。所以第二个支柱也倒了。我们觉得没有必要再留在大庆吃苦了,没有必要了。
文化大革命期间,我们请假回温州结婚。我家住在温州大南门,兄弟姐妹都在温州,就我一个人出来了。刚到温州,温州就打起来了,水陆交通通通切断,出不来了。给我们的假期是五十天,我们在那儿待了三个月。城里人都逃难,到乡下去了。家里人就到大姐那儿去了,她在乐清。我有一阵还在温州家里,正好碰上温州大南门着大火,机关枪架起来,死了多少人。
后来生老大的时候,还在文化大革命,因为大庆条件太艰苦了,我把她送到温州生产。原来想好,小孩生好就留在温州,找个人家带她。跟我们回到大庆,可能活都活不成。我跟大姐商量,我们在农村里头找一户人家,刚生完小孩的,奶还比较多,帮我们带着小孩。后来大姐也帮我们找了,她回来时不放心,就从温州到乐清去看小孩,一看,傻眼了,小孩在那儿哭,吃不饱。因为那人生的是个男孩,胃口很大,她当然把自己的小孩先喂饱,再喂你的。她心疼,狠狠心把孩子带回来。
那时候带个孩子,从温州到大庆,一路上多困难啊。小孩才一个月,她就一个人,连厕所都没法儿上。我估计就是这一路上她累得,回到大庆没多久,就阑尾炎发了。碰到一个二百五的大夫,说她是胃病,给她吃止痛药。这就麻烦了,穿孔了。送到大庆的医院,正好第三天是春节,找不着大夫。大夫都在准备节目,排练“忠字舞”(注:文革时对毛泽东表达忠诚的一种集体舞蹈,跳舞时手里通常以《毛主席语录》[红宝书]或红绸巾作为道具)。只有一个护士,最后是护士给她开的刀,结果没开好,感染了,流脓流了四个月。每天,伤口长起小肉芽,就用剪刀剪掉。每天都得剪,不能加麻药,伤口还是不能愈合。只能再开刀手术,手术做了四个钟头,这才好了。
所以小孩从三个月到七个月,是我带大的。我白天去医院当护士,晚上回家当保姆。回来实在是太累了,小孩晚上哭我也醒不来,有一天我醒来看到她睡在地上,但我转眼又睡着了。
那个时候,我们就萌生了要离开大庆的想法。她生病四个月,瘦得不像样。我那时候胃病,也不像样。小孩也不像样。我们三个就像三只猫。
离开大庆前,她去了总体室。总体室是干什么的呢?大庆油田的图,一面墙壁都不够挂,所有的警卫、油井、管线,通通都标记出来,今天新打了一口井,赶紧在上面补一个,这就是总体室干的活儿,基本上属于管理的工作。那时候他们认为我们俩是学规划的,这就是规划,他们不明白,非要我们干这个,我们就生气,我们不愿意干。后来没办法,她代我受过,主动去了。
查:那怎么办呢?两个人里总要有一个让他们按过去。我是这么想,我已经没什么念想了,不再想做什么大事情。我跟他讲,你作为男同志,要挑起家庭的担子,总得有一点东西,有一点技术。也许我这个思想还是我父亲传下来的,他说,人总是要有一技之长,才能衣食无患。我们两个如果都做这个空头的事情,将来怎么办?总要成家立业的。所以我说,我去。反正我那个时候要生第二胎了,五十六天产假,要带孩子,就这么混日子吧。好好的管道技术,让他把它顶起来。
他做得还不错,从我国的第一条输油管开始,他就参加了。整个管道的施工进程里,很少有建筑的问题,大部分是结构的问题,但我想,掌握结构,以后做建筑也会成熟一点。那时候还是想着以后要做建筑。
因为发现了苏北油田、山东油田、大港油田,陆续有人离开了。不定期地会抽人,成建制地,二十几个,调到山西、湖南、武汉去。我当时只有一点星火一样的希望,希望哪天能排到我头上,到武汉油田,到山东油田,都比在大庆好。
但是共产党的人事制度,像铁板一样。我们花了四年的时间,硬是在铁板里钻出一个孔。离开大庆了,但还是不能离开石油,还得在石油系统,所以我们去了廊坊。
我们觉得没有必要再留在大庆吃苦了,没有必要了。
查:我们在廊坊六年里搬了五次家。先在廊坊招待所报到。那时候还没建起来房子,在招待所住了六天,然后给我们安排到周各庄的老乡家里,纯粹是土房子,土炕,我们也没法儿在那儿烧饭吃,都去管道局的食堂。住了一年多 ,1976 年,唐山地震,吓人得不得了,当时的夜空都是红的,弥漫着烧火的烟。我们在廊坊都能看到。大家也不敢进去睡觉,在外面一直呆到早晨。这样一来,大家都紧张了,我们还住在破房子里吗?塌下去怎么弄?谁来救我们?于是又盖了一批抗震棚,拱房,用芦席、苇草那么搭着盖的。住进去又是一年。接着又住进了砖平房,就是简易房,上面盖个盖子,也不保暖。又住了一年,最后才住上了楼房。一年后,我们就走了,一起回了南京。
杨:廊坊的气候比较好,离南京也近了一半。它就好像一个跳板,再跳一次,就回南京了。
我在廊坊的管道局工作。管道局当时的局长朱洪昌是大庆会战时树立的“五面红旗”之一。王进喜、马德仁、段兴枝、薛国邦、朱洪昌。朱镕基当时也是管道局通信楼的职工。
从我们国家建第一条输油管道,我就开始做管道施工了。那是 1970 年代,大庆出的油越来越多。原来用铁路运油,一列,六十个油罐车,但速度太慢,来不及。后来经过周总理批准,我们自己建地下管道。第一条大庆输油管道是从大庆到抚顺的一个炼油厂,再从抚顺到秦皇岛,从秦皇岛到北京,北京到山东,山东到南京的仪征。廊坊在鲁宁线,“鲁”就是山东,指山东油田,“宁”就是仪征。刚开始规划的时候,叫鲁沪线,准备把管道从山东一直接到上海,但当时我们技术不行,过不了江,只好停在江北。
我就一路跟着,从 1970 年代到 1980 年代,这十年,我就在外头跑。我们一直通信。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小孩在家里,困难得不得了。一直到仪征通油,我才回来。
正好这时候改革开放了,人事松动了。我们要离开石油系统。石油系统太辛苦,出石油的地方全是不毛之地。再说我们年纪也大了,过了中年,想找个安稳的地方。
在大庆的十几年,我们的心已经伤透了,我俩不愿意再搞规划。她想搞建筑设计,就跟建筑设计院联系,我想搞园林设计,我就跟园林设计院联系。北京、南京、杭州、上海都有设计院,但当时还有一条规定——对方要先来函要你,要先发调令。结果,设计院也只有一个要求,人我要,但管道局要先发函放人。管道局不干。最后,只有南京规划局发函了。四十年前,两个人的户口进南京是很难的,还带两个孩子。没办法,我们两个人又跳进“规划”这个火坑。
1982 年,两人一起调到南京市规划局。差不多一个月后,规划局分给我们一套蓝旗街的老房子。两个房间,一厨一卫。
到了规划局,我的想法是,既然到这里了,那就好好干吧。后来规划局成立了规划院,我就到规划院,一直待到退休。但是她不行,她想起规划就难受,碰到不太好的待遇,一生气,就跑到建筑院去了。
查:1984 年,我进了建筑设计院。我想的是,努力干就是了,没想到那么艰难。那时候,开放了,设计院实行项目承包制,要自己找项目干。通常都是一个头儿领着十几个人,一个项目谈下来多少设计费,然后开始分成,交到室里头多少钱,分给搞建筑的人百分之多少,再分给搞结构的百分之多少。我不懂人际关系,我要到哪儿找项目?到大庆吗?
我的第一个建筑项目是我的同学给的,两年前他调到了仪征石化。这个项目在区里评上了优等,这才有人愿意跟我搭伙,否则我真不知道怎么打开局面。后来,我们又设计了唐山地震十周年纪念碑,参加竞赛。那是八十年代,我们还不死心,还一直想拼,以个人身份参加了不少竞赛,最后有十几栋房子盖起来了,通讯楼,银行,建筑公司的礼堂,幼儿园……在南京市里的也有,仪征也有。但大部分都是纸上谈兵。后来我们就把设计作品编成册,自己留作纪念。
杨:到了九十年代,忙着带小孩,专业上就开始走下坡路了。到了退休的头十年,我们主要在外头跑,和时间抢着跑。
一般三个月的旅游,有时我们前前后后要做三年的功课,包括申请签证,了解一个地方的地理、历史、人文,最后还要落实到交通、住宿上。我们买了不少书,基本上去哪个大国家,就买一本书。到了一个地方,我们就搜集这个地方的资料。国外旅游资料很齐全,而且都是可以拿的。我们从澳大利亚回来那次,拎着两个箱子,其中有一个箱子里全是资料。凭这个资料,我们做欧洲的旅游计划。
我们一般都找带厨房的旅馆,西欧的青年旅社、家庭旅社,都有厨房。入住之后,第一件事问超市在什么地方——market。去超市买牛奶、果酱、 水果、袋装的生菜、西红柿。西红柿,又是蔬菜,又是水果。中午我们一般回不来,就自己带饭,切片面包里头加上蔬菜、果酱、奶油,塑料薄膜一包,喝的就是牛奶。因为国外的牛奶比矿泉水便宜。自己带热水壶,想吃热的东西了,就把鸡蛋放进去烧,晚上也可以煮方便面。
我们俩出去自助游,我是管内政,她管外交。吃什么住什么,全是她打交道的。因为她会英语。
查:我的英语是从大庆开始学的。当时在同济,我们学的是俄语。现在俄语全忘了,去苏联旅游的时候完全用不上,只记得一句“我不知道你说什么,请你大声地再说一遍”——这是老师上课时常说的话。
在大庆萨尔图,情报室的一位老太太给我们上课,从 ABCD 开始教起。那时候他已经去参加施工了,晚上我就去上英语课。
在廊坊又学了三个月科技英语——柱子、窗、门、梁这些词汇,用的教材是《交大英语》第一册。这次的老师是广播学院毕业的,混血儿,很年轻,很漂亮,英语讲得非常好。她的丈夫也在管道局系统的,那时候文化大革命还没结束,可能她丈夫也上干校了。
到了南京,单位提供学科技英语的机会,但没有人愿意报名去上。我赶快就去了,学了半年。
但是这一切对旅游一点用都没有。搬到了汤山以后,我们计划出国旅游,首先得要会英语。有一天,我看到基督教女青年会可以教你讲口语,我们两个就一起去报名了。去了没有两天,他说,我不去了,我学不会。我还顶着,坚持在那儿学。当时靠强记,还真的挺有用,现在又忘了。后来发现了,学口语应当学苹果、香蕉、麦当劳,但我学的是什么街在什么地方。不过,好歹学会了一个 “the same as”——“和他们一样”,点餐时就这么说。
杨:一直到 2014 年,我们都在自助游。后来她的腿出问题了,一走就脚踝疼,走不远了,我们才停下来。
2007 年我们还考了驾照。我们找了一家包学包会的驾校,用了三个月,还算比较顺利。理论考试她得了 100 分,我 99 分。校长说我们是优秀学员。第二次是桩考,她两回成功,我是一次成功。考试的那天,一屋子满满的,都是年轻人。我们俩先考。她第一,我第二,考完了出来,大家都在鼓掌。第三次路考,也挺简单。
有了驾照,我们先开车去了海南岛。路上走走停停,开半个钟头,就停下来玩半天,再走。到了一个地方就过一夜。路上用了一个多星期。
查:人就这样,刚学会的时候胆子特别大。2009 年,我们又自己开车去了大庆。
杨:2009 年正好是大庆油田发现五十周年,但我们不是特意为了五十周年去的。
我们在石油部门是 20 年,其中在大庆是 13 年,在廊坊是 6 年。我们进石油部门的时候是 20 刚出头,出石油部门的时候,已经 40 多岁了。也就是说,我们的青春和热血都扔在石油部门,扔在大庆了。所以我们想,我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在离开大庆 35 年后,再开车去看一次,就是想跟我们的青春正式地告个别。
我们不是特意为了五十周年去的。
到大庆时是六月份。我们认识的老同志,有 80% 都出去了,有特殊的原因才留在那儿。一种情况是小孩儿在大庆就业了,还有一种情况是,本来他们就是东北人。但就算是东北人,也大部分都走了。有一大批东北人跑到了广东,茂名油田,南海油田。其中因为长期在东北,不适应南方的潮湿,关节出了问题。
那天二三十个人围坐在一张大桌子旁。其中一个原来的同事当了园林局局长,政协副主席,他级别高,有车子,领着我们到处转。大庆基本上都是新的,应该说是我们想象的现代石油城。是我们想象的,但不是我们盖的,是别人盖的。
我留给大庆的唯一纪念是“王铁人纪念馆”。王进喜去世时 47 岁。在他去世后没多久,大庆给他在萨尔图程家大院水泡子旁建了个王铁人纪念馆。我参与了设计。不过现在那里变成仓库了。新的铁人纪念馆在让胡路区。
后来,我们说想再到干校去看看。一看,干校没有了,就一个地名还在,叫王家围子。她就是在那儿得的阑尾炎。
查:2009 年在大庆拍的照片上,还有不少人呢,有二十多个。现在恐怕都聚不齐了。今年是大庆六十周年,有几个人坐着轮椅去了,没人邀请,自己要去。2009 年也不是他们请我们去的,是我们自己去的。所以我也没有参加市里的活动,虽然时间正好,还有人跟我们说,你们去看看,但我不愿意去。
当时我已经在写《萨尔图往事》了。我从 2003 年开始动笔,但中间断断续续。我们经常出去旅行,出行前要准备材料,回来以后还要整理材料,被打断了很多次。加上不停地写、补充修改、找资料,简单一点的用百度搜索,麻烦一点的要去南京图书馆,文化大革命时期的报纸还查不到,就这样拖了很长时间,老是觉得没弄全,不满意。
为什么记得这么多细节?因为他有个很好的习惯,从小一直写日记,写得很详细。现在也还在写。后来我们也记账,记账的小本子,现在还没丢。账本里记录了今天买一个烧饼多少钱,买一个馒头多少钱。
有时候碰到记不清的事,我们会打电话问一些老同事。他们有的也写回忆录,不过没有像这么完整的,只是一段一段的。他们就把自己写的发给我们,我们也放进《萨尔图往事》里。
到我们这个年龄,常常接到某某某已经走了的消息。他们在世的时候,曾经跟我说过,你不要写什么回忆录,回忆难过的事情,会减你的寿。他一直鼓励我,他说,你能活着把自己的苦难写出来,这是一种幸福,甚至是一种享受,因为苦难已经过去了。
刚到南京的时候,为了写《萨尔图往事》,我还准备开始学写作,参加了《萌芽》的写作学习班。每个星期给《萌芽》寄一篇文章,会有人帮你修改,写评语,再寄回来。
杨:她写了好多,堆在那里,还没有时间整理出来。算是她的习作。我们都有写东西的习惯,积累了大量的文字资料,有两箱子。我们把它一点点拿出来,出成书。
大部分书不是公开出版的,公开出版很贵。一个书号要一两万块钱。要让出版社列入计划,很难,恐怕我们不行。我们就自己印。原来印刷厂用的机器是德国海德堡,一印就上百本。好说歹说,同意我们的一本摄影集《梦回大地》只印 150 份,上下册,花了 7 万块钱。现在印的少了,有时就十本,自娱自乐,再给小孩儿留几本。
唯一一本公开出版的是《开满玫瑰花的小径》,但也是自费出版,我们一共花了一万块钱。那时候我还在工作,因为工作联系,认识了南京出版社的一个主编。我说,你帮我一个忙,我想出一本书。那是我们初恋的时候,她写的日记,交给我保管。1962 年我们到了大庆,1966 年就文化大革命了,我没有办法,只能把所有的文字资料全烧掉了,因为那些都是“四旧”啊。就这个我舍不得烧,把它塞到箱子底下,躲过一劫。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我就想把它出版,费了好大的劲,全部把它抄了一遍,抄完以后,看到有补充的,再补充进去。因为你要出版给人家看,前后的联系要加进去,光是日记,没头没尾的,人家看不懂。所以我又加了好多,最后写成两本。那是二十多年前了,当时我打字的速度还很慢,还请了一个打字员,花了好几千块钱。全部收进电脑之后,才交给出版社。
她不同意,我执意要出。
查:一场文化大革命,我看清了很多,不存在什么幻想。我们对国家的责任感,对国家报恩的思想,哪一个能得到认可?当时去那儿,兴致勃勃,那么一大堆幻想,最后得到什么呢?我跟他讲,不要给我出版,等我死了给我出版,那人家看不看,人家理解不理解,我都无所谓。
杨:我的意思是,这个不单是我们两个人的记录,这是一个历史时期的记录。当时,六十年代的年轻人怎么对待友谊,怎么对待爱情,怎么对待国家的利益,和个人利益之间的平衡。我认为,是有历史意义。所以我想把它出出来。
她老是没信心,有时候写着写着就没有信心了,“又没人看”。我说不要紧,我们就自娱自乐。我们在这里得到了乐趣,对身体也有好处。我写的书,唯一的读者就只有她,她老说写得好,她是我的粉丝,唯一的一个。
最早的分工是,她写回忆录,我写游记。《萨尔图往事》这本书的写作时间是最长的。写完《萨尔图往事》,她又回头写她的父辈,从爷爷的爷爷写起。这本书,我们给起了名字叫《烽火硝烟路》,记录的是从鸦片战争开始的一百年。她为什么能写出她爷爷的爷爷的故事?因为她父亲在文化大革命时一而再、再而三地交代,她保存了那些交代材料。后来打开的时候,纸都发黄了,黏在了一起。她抄了一遍,这就是她写《烽火硝烟录》最直接的资料。
前些年我们根据她父亲说的地址,想找到她在安徽怀宁的老家。我们开了车去,心里想如果找到家谱就好了,但没找着。我们把这次旅行叫作“寻根之旅”。
查:我老家在安徽,当时父亲在怀宁考进了邮局。我可能是秉承了我父亲的脾气,不会和领导好好相处,父亲大概参加过一次罢工游行,被调到了苏北去,兴化,高邮,滨海一带。那时候苏北很穷。我就是在滨海出生的,所以叫滨华。后来父亲又在泰州,泰兴,盐城这一带的小邮局里调来调去。一直到快解放了,命令大家一起往南撤,最后撤到南京。还不错,把他留用到南京。
杨:到了南京的那段回忆,她又写了一本《中学时代》。她的回忆录,爷爷的爷爷写完了,小时候写完了,中学写完了,大学写完了,萨尔图也写完了,正在写的是廊坊。
在廊坊的十年,我一直在出差,大半年在外头,回来待两天又走,我们主要的通信就在那段时间。最近整理了下,有一两百封。我们把这些信全都输入了电脑,她会把我们的信放在回忆录里,连起来,就是我们在廊坊的回忆录。
我们写的东西,可能文笔也不行,布局也不行,但我们有一个优点,有细节,有很多细节。
我们听蒋勋讲《红楼梦》,其中一个优点,就是有细节。这些细节你在历史书上是看不到的,你没法儿说当时的人吃的什么,穿的什么,他们一见面说的什么话,这些细节《红楼梦》都有,活生生的一个清朝中叶的社会都在《红楼梦》里头。我们也有,吃什么,穿什么,出门坐什么车,一个烧饼几毛钱,这些在我们的书里都有详细的记录,一百年后研究历史的人,就会感兴趣了。在八十年代、九十年代,社会的风气什么样、人们都在想什么,现在没人感兴趣,因为你写的我都知道,他当然不感兴趣。
所以我们很希望我们出的书能找一个地方存起来。一百年后,说不定是畅销书,就像当年的《红楼梦》一样。我们也跟温州图书馆联系,他们可以保存个人藏书,但有一个要求,必须正式出版,没有书号的,他不要。但我们正式出版的就只有几本,大部分是没有书号的。一个书号一两万块钱,我能出得起么?所以这些书也没法儿进图书馆。怎么办呢?我们在琢磨,要么装进罐子里,埋在地底下,一百年后告诉人,这里头有书,你拿出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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勘误:4 月 5 日发布的《用文学炸药毁灭那个腐朽的世界|接力访问030 金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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