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说这部电影没讲好青少年抑郁之苦？

2023-02-28 13:02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 |阿嚏

以下内容涉及剧透，请谨慎阅读

继《困在时间里的父亲》（The Father）后，法国作家、编剧、导演佛罗莱恩-泽勒执导的第二部电影《困在心绪里的儿子》（The Son）于近日在国内上映。在处女作中，佛罗莱恩-泽勒利用布景的变换，色调的对比和带有悬疑感的情节设置巧妙地模糊了时间线，让观众沉浸式地体验到了阿尔兹海默症患者失去时间感后的混乱和无助。在新作中，他放弃了这样的表达方式，转而用一种极为平实的镜头语言讲述了一个充满羁绊和隔阂的家庭故事。如导演所说，这部电影是线性的、简单的，没有在形式上耍花招。

从这部电影的中译名来看，我们很容易误以为，影片的主角是深陷抑郁症泥沼的17岁少年尼古拉斯。但看完全片会发现，真正的主角是休-杰克曼饰演的又为父又为子的中年男人彼得，整个故事都是围绕着彼得展开的，回归到这部电影的英文原名《儿子》所具备的一语双关效果，这样的处理本身并没什么问题。

但影片最终的效果却未能赢得广大观众的认可，从国内外影评网站的评分来看（豆瓣6.5，IMDb 6.1，Metacritic 45），大家对这部拥有重磅卡司的电影略感失望。问题或许并不在于主角是谁，而在于导演“希望通过该片让人们更加关注精神健康问题”的企图和作品实际呈现出的重心出现了较大分歧。

单薄的儿子

影片一开场就通过彼得前妻凯特的突然到访，向观众交待了尼古拉斯的近况：他每天早上都装作一切正常的出门，实际上，他已经将近一个月没去过学校了，学校正考虑开除他；他几乎不和同住的母亲交流，母亲让他收拾一下餐盘，他会回以仇视的目光。

随着剧情的发展，我们可以拼凑出一个更明确的陷入抑郁泥沼的少年形象：尼古拉斯每时每刻都觉得痛苦，他会没有什么缘故的想要哭泣，或是感觉快要疯了；他没有什么朋友，同龄人热衷的办派对和找乐子他完全不感兴趣，心理治疗师问他对什么感兴趣，他的回答是“没有”；他手臂上有自残的伤痕，他的解释是，这可以帮助自己减轻痛苦；他在床垫下藏了一把刀，并且在搬到父亲彼得家不久就注意到了洗衣机后面有一把猎枪。尼古拉斯并不知道自己的这些情况是一种需要专业人士介入帮助治疗的病症，甚至在第一次自杀被救后，在精神科医生强烈要求他住院治疗时，他仍然不认为自己病了。

但这部电影是从彼得的视角来讲述的，并且是通过展示生病的儿子对彼得、彼得的现任妻子贝丝和母亲凯特生活的负面影响来表现抑郁症的，上述那些具体的抑郁表现大部分也是通过角色之间的对话这种较为单一的形式抛出来的，和《困在时间里的父亲》选择的直接呈现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视角相比，这样的选择首先就降低了观众对抑郁症患者感同身受的可能。

更大的问题是，除了抑郁症这一事实外，尼古拉斯几乎没有任何鲜活的特征，这使得他不像一个角色，更像是一个道具。片中的他被赋予的仅有的个人爱好是写作，但他写的是什么，他的灵感来自哪，他有没有在作品中写自己的抑郁之苦……本片并没有给出任何略微深入一点的后续交待，写作这个唯一的爱好只是作为一个标签贴在了尼古拉斯身上。

同样是聚焦于青少年抑郁，同样以父母的视角拍摄，台剧《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中的高中少女林茉莉一角就塑造得更为立体、鲜活。跟随林茉莉母亲找寻女儿自杀原因的过程，我们可以看到品学兼优的背后，林茉莉长期承受的压力，她的个人喜好和母亲期待之间的鸿沟，她对母亲的复杂情感以及由这种情感引发的盗窃癖，还有具体到她在图书馆借的书，创作的小说内容，偷偷跑去参加崇拜的作家签售会时的喜悦……剧集都有交待。相比之下，《困在心绪里的儿子》中的尼古拉斯就显得有些流于表面。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剧照

对于已经对抑郁症有所了解的观众而言，我们可以很快明白尼古拉斯这个角色存在的意图，“生活中有的人，表面上拥有一切可以快乐的理由，但他们仍然在挣扎。这不可耻，没有人应该为痛苦而被人指责。”但是对于那些原本就对抑郁症群体怀有偏见或错误认知的人来说，尼古拉斯单薄的形象确实难以引起共情，这就可能导致他在片中的种种反常行为最终只是加重了一些人固有的想法——他们无病呻吟，太矫情。

不知错的父亲

另一方面，导演用很大篇幅去展现尼古拉斯的父亲彼得的生活，比如他在政界的工作，他离异后组建的新家庭，他如何应对儿子的精神崩溃以及由此引发的生活与工作的冲突。从最后枪声响起时往前细数彼得对于尼古拉斯的“帮助”，我们能看到一种从始至终的错位，彼得的所说所做就像是一部“和陷入抑郁的孩子相处错误示范合集”。

尼古拉斯搬来和他同住后，彼得有努力创造一些轻松的时刻，像是拉着儿子一起跳甩臀舞，一起看动画片，但他并没有察觉到尼古拉斯在这些时刻是在假装开心。得知尼古拉斯再次逃离学校后，彼得没有认真去倾听尼古拉斯的心声，而是用不容置喙的态度教育儿子，说的是一些我们很熟悉的话，类似于“你这辈子想要干什么，如果什么都不做，你会变成什么样”。在第一次尝试自杀后，精神科医生建议尼古拉斯留在医院治疗一段时间，以免他再次做出危险行为，彼得做出了错误的决定，他选择接儿子回家。回家后，尼古拉斯一反常态地向彼得和凯特表达歉意和爱意，他们以为这是变好的开始，完全没有意识到，那是孩子在告别。

很有讽刺意味的一幕是，尼古拉斯死后仍然没能摆脱父亲不切实际的期待，在彼得的幻想中，儿子顺利地考上了大学，并且带着创作的第一部小说来看望他。他臆想中儿子会对他说，我只是希望我也能成功，全然不知，现实中儿子被他逼到崩溃，跑回家在妈妈面前痛哭时说的是，“他并不在乎我到底是谁，他只是希望我能像他一样成功，走他的路。”

从国内外观众的反馈来看，大家都认为彼得的这部分中最精彩的段落是他作为儿子去看望自己的父亲安东尼的那场戏。但是这场戏也不是由彼得或休-杰克曼撑起来的，而是靠着安东尼-霍普金斯纯熟的演技和他所扮演的强势霸道的父亲形象立住的。

在打算为了尼古拉斯而放弃工作上的升迁后，彼得去看望了父亲安东尼。在两人寥寥数语的交谈中，我们发现彼得对待尼古拉斯的方式，正是他幼年时安东尼对待他的方式。其实已经有不少影视作品刻画过这种情况，一个人小时候是一段有毒的亲情关系中的受害者，成年后，他又成为了另一段亲情关系中的施害者。《儿子》的亮点是，它塑造了一个永不认错的父亲。

彼得的到访被安东尼看作是展示道德优越感，“你想向我展示你可以放弃你的成就来照顾你的儿子，与我相反，对吧？你可以为四十年前的事来责备我，我也可以扮成坏人的嘴脸向你低头谢罪，你爸对你不好，对你妈也不好，那又怎样呢？你不觉得你是时候成长了吗？一个50岁的男人活得像个优柔寡断的小男孩，这也太可悲了，如果你需要我的建议，看在上帝的份上，彼得，翻篇吧。”这段独白之后，安东尼就下线了，彼得作为儿子的身份也随即被掩盖。

这段戏是整部电影的华彩之处，但它越精彩，就越证明了这部电影在重心上的跑偏。在彼得和尼古拉斯，安东尼和彼得这两对父子关系中，占篇幅最多和最有戏剧性的部分都落在了“父亲”一边，可本片的片名却是“儿子”。另一个问题是，不加指引和解释地呈现出尼古拉斯的抑郁、彼得对抑郁的无知和最终的家庭悲剧，这或许并不能实现导演“让观众们去质疑、去挑战我们与心理疾病问题的关系”的预期，反而是让我们在观影时感到了些许困惑：这些在现实中反复出现的情节，还需要用昂贵的电影创作去复刻一遍吗？

排版：飞飞/ 审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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