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药师，就此别过

伍迪·艾伦有一部老电影《解构爱情狂》。这个译名容易让人误解，其实电影要解构的不是爱情，而是一个名叫哈里的作家的人生。这位作家在现实生活中是个百分之百的渣男，过着支离破碎、混乱无序的生活，但却能写出奇妙飞扬的故事。比如，他写一个男子借朋友公寓与妓女偷情，却撞上前来向朋友索命的死神；写一个演员突然失焦，变成一团模糊，只得让家人都去配上眼镜方能看清；他写自己为了抢回女友，坐电梯下地狱，与抢走女友的旧日好友对质，比拼究竟谁的罪更大一点，谁更有资格对这个世界感到愤怒……

很多文艺工作者会在这部电影中找到共鸣：一个没法在真实生活中正常运转的人，最终在自己创作的虚构人物的包围中获得满足和尊重。不过，你也忍不住会怀疑，这到底是一种自我欺骗，还是另一层真相？

《解构爱情狂》剧照

87岁的曾江独自在香港一家酒店去世，死因未明。在诡异的时代气氛里，一种诡异的死法，让人想起《大时代》中他扮演的探长龙成邦，最后也是独自死在一家酒店里。真实人生与虚构世界的相互交织，对于他这样的演员来说似乎无可避免，就像罗文在一首叫《戏假情真》的歌里唱的，“人生角色，剧中角色，谁可以分演？……”

曾江去世后，我在B站刷他的视频，看到一则他晚年的采访，“百分之九十的人，他们的一生就是一生，但演员的一生，我觉得是四生。你拍一部戏，就是一生。如果你遇到好的角色，如果你叫我再活一次，我当然会选择如此多姿多彩的职业。”

为什么是四生呢？也许，在他心目中，真正配得上“一生”的角色也并不多吧。

《大时代》中的曾江

曾江1934年9月2日生于上海，籍贯广东中山，1949年随家人迁居香港。16岁就曾演过电影，但自觉没有演戏天分，去美国读建筑，回港后当了三年建筑测绘师，又觉得工作沉闷无趣，转投影视圈。从20多岁算起，他从影已有60多年，演过无数影视剧。虽然大多是配角，但香港最好的电影和电视剧里，几乎都有他的身影。

就以《大时代》为例，港剧黄金时代一部无可超越的神剧。男主角丁蟹是个天真的疯子，随身带一个对的世界，害惨了身边所有人。曾江饰演的龙成邦是个黑帮大佬，掌握着权力和金钱，狠辣无情，但因为对女儿的一点不忍，让人恨不起来。丁蟹出狱后，找龙成邦复仇，一个理直气壮，极尽羞辱之能事；一个虎落平阳，一点点崩溃失控，最终跪地求饶，颜面丧尽。两人的演技都非常好，但这段镜头在多年后重看，却有一种令人忍俊不禁的喜剧效果。毕竟，斗到毫无体面可言的两个男人，一个是曾经的黄药师，一个是曾经的楚留香。

丁蟹（左）和龙成邦（右）

虚构世界的角色，会在演员身上投下难以磨灭的影子。关于曾江的很多悼文，总是以黄药师与黄蓉的团聚作结。在83版《射雕英雄传》中饰演黄蓉的是翁美玲，她将古灵精怪、刁蛮任性的黄蓉演得那么深入人心，却在短短两年后自杀身亡，给世人留下了巨大的遗憾。36年后，这个世界再一次失去了“黄药师”，长情的观众自动加注的戏码是一个父亲对女儿漫长的思念。我们未尝不可模仿《解构爱情狂》的手法，想象这一对父女的相聚会是怎样一副光景？无论这次相聚发生在天堂还是地狱，估计长官们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其实，曾江在80年代演过金庸武侠剧中的许多角色，岳不群、谢逊、陈近南、田归农、袁崇焕，甚至相当冷门的丁典。但这么多年来，观众念念不忘的仍是黄药师。

《射雕英雄传》中的黄药师和黄蓉

这当然与时代背景有关系。83版《射雕英雄传》是最早引入内地的香港电视剧之一，当时我还在上小学。我至今仍然记得那首题为《铁血丹心》的主题曲，“依稀往梦似曾见，心内波澜现，抛开世事断愁怨，相伴到天边。”……旖旎的歌词，却有一个令人心潮澎湃的开场。在那个物质精神双重匮乏的年代里，几家大人小孩围坐一台小黑白电视，恨不能纵身跃入其中，那里有大漠孤烟，烟雨江南，金戈铁马，侠骨柔情。换句话说，那里有更精彩的人生。

从今天的眼光来看，那一版《射雕英雄传》惨遭各种魔改，剧情漏洞太多，布景道具粗糙，但黄药师戴着人皮面具出场，仍然算得上是金庸武侠剧中让人目眩神迷的一幕。自带噩梦气质的梅超风，一听到他的声音，立刻丢盔弃甲，俯首跪拜。次日镜头一转，面具揭下，那么高傲自负、卓尔不凡的一位武学宗师，在女儿面前却是一筹莫展，无可奈何，宛如《夏目友人帐》中猫咪先生的变身。

《射雕英雄传》是一个少年成长的故事，但故事的土壤处，却是四五个处于人生顶峰的中年人的恩怨情仇，是他们如何应对自己的野心、孤独、爱、愧疚，以及人生无可避免的衰落。

五绝之中，只有东邪和西毒是父亲。在金庸原著中，东邪黄药师的出场是从西毒之子欧阳克的仰视视角看出去的：一个月色明亮的夜晚，一个穿着青袍的怪人，坐在一棵高松之颠，手按玉箫，“半空中如鸣琴，如击玉，发了几声，接着悠悠扬扬，飘下一阵清亮柔和的洞箫声。”

导演徐皓峰曾以83版《射雕英雄传》为例谈到金庸小说影视改编的庸俗化倾向，“原书中东邪是文化的象征，琴棋书画、天文地理都是通才，是照着魏晋狂士的形象来写的，常如竹林七贤般狂笑纵情。而在电视剧中，东邪全然没有了魏晋风流，一味气派威严，太武林高手化了。”

尽管缺了原著中的萧瑟与风流，但曾江版的黄药师仍然以孤傲与深情征服了大多数的观众。孤傲与深情，本是一对矛盾的情感，但在他这里，却是水乳交融，相得益彰，既彰显了他的自由，又破坏了他的自由。谁又能真正随心所欲呢？

有媒体评论曾江本人“器宇轩昂，森严霸气，嚣张傲慢”，究竟是曾江沾染了黄药师的气质，还是黄药师沾染了曾江的气质，恐怕很难考了。但可以想像，在“女儿奴”尚未流行的年代，这样的黄药师满足了多少人的童年幻想。少女代入黄蓉，既然天下没人帅得过我的父亲，那么“帅”也就变得毫无意义，反倒是郭靖的朴实无华更可靠。少年代入郭靖，对着这么一位岳丈，任谁都很难不自惭形秽，而唯一可以与之对抗的，恰恰是郭靖的鲁钝与宽厚。

也许是黄药师的父亲形象过于深入人心，曾江之后演过许多版本的父亲，都像是黄药师与黄蓉的某种变体。比如《我本善良》中的齐乔正与齐浩儿，《大时代》中的龙成邦与龙纪文，《刀马旦》中的大军阀曹将军与革命者曹云……命运总是逼迫父亲失去女儿，让他痛苦地意识到女儿并不属于她，她有自己的意志与人生，而他必须在放手与毁灭之间做出选择。

如果黄药师有一个儿子会怎么样呢？

《我本善良》是港剧中罕见的以父子情为主题的佳作。一般港剧喜欢写三角恋情，但这部剧却是两个父亲之间的争风吃醋，一个是身为警察的生父，一个是黑帮大佬的养父，一正一邪，男主角齐浩南就在不能两立的正邪之间不断挣扎纠结，一步步走向悲剧的命运。

《我本善良》剧照

齐浩南是一个杨康式的人物，但他们的不同之处在于，杨康几乎没有多少抵抗就投向了恶，而齐浩南的挣扎要激烈艰难得多，所以他最终走向了善，但也失去了自己最爱的养父。

有种说法，齐浩南之后，港剧再无可恋之人。其实，齐乔正在剧中举手投足的魅力丝毫不逊色于齐浩南。他是平行宇宙里的黄药师，同样的骄傲，同样的霸道，同样的深情，但童年的创伤扭曲了他的个性，他太害怕失去，太害怕被背叛，以至于不能容忍一点点的偏离或背弃。这一执念令他最终失去每一个他爱的人。但是，当他最终众叛亲离、一无所有时，你对这个人却生不出恨意，只觉得无边的悲凉。

曾江的表演赋予了齐乔正复杂的人性。一个黑道老大的狠辣决绝与一个父亲的柔情、妒忌、患得患失在他身上无缝衔接。剧中有一个镜头是齐浩男的车抛锚了，蹲在路边修车，齐乔正开车经过，他初见儿子的神情完全是慈父的骄傲和柔情，当他看到他的死对头，也就是齐浩南的生父过来帮忙修车时，眼中的光芒瞬间转为慌乱，继而是愤怒。父子之间的裂痕从这一刻开始，渐渐走向崩坏，直至无可弥合。

正因为齐乔正的毒中得太深，以至于我看《纵横四海》时，总怀疑这个养父的无情无义背后必定有什么苦衷。然而居然没有，他只是纯粹的奸诈邪恶而已。这种纯粹邪恶的角色曾江似乎也演过不少，但不能算他最好的作品。

曾江少年从影，到凭借黄药师走红时，人生已经过半。在之后的三十多年里，他不间歇地塑造了一个又一个角色，在善恶之间、正邪之间、情义之间、生死之间挣扎。我们总是忍不住揣测，他们身上是否也有黄药师的影子？与他本人的真实人生又有多大关系？

《纵横四海》剧照

有人说，表演是类似上帝的工作。上帝说要有一个世界，于是“砰”的一声，世界就出现了。上帝说要有生命，于是“砰”的一声，生命就出现了。上帝说要有死亡，于是“砰”的一声，黑暗降临了。这让我想到《英雄本色2》，这部平淡的续集有一个让人难忘的结局，当复仇的三人最终瘫坐在椅子上，面对满地血泊，石天扮演的龙四向曾江扮演的坚叔疲惫地挥挥手，让他先回去。坚叔眼中含泪，苦涩地一笑，转头离去。

《英雄本色2》剧照

如今回头看，石天的挥手与曾江的笑容都极为动人。他们都已经离去，就像之前许多离去的人，和之后许多将要离去的人。一个时代结束了，个体人生的虚虚实实，聚散离合，都不过如此。但我相信，他们创造的黄药师们，会长久地留在我们的记忆里，连着我们自己的岁月和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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