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三八闲话：女人的年龄

2023-03-09 0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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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译｜陈茶

编辑｜渡十娘

感恩节前夕，公司里到处弥漫着一股慵懒、涣散的节前气息。忙完手里并不多的活计，踱到一层的休息厅，逮着在那儿喝咖啡杀时间的同事们胡聊一阵。起身离去前，按老习惯随手扯过散置在餐桌上的《圣荷西水星报》翻看，忽然瞟到一个专栏的题栏标题：《年龄的筵席》。呵，这真是个好题目，它一下抓住了我。赶紧又扯过椅子端坐下来，似乎等不及也去分那筵席的一杯羹。

跟大多数美国报纸上的软性专栏一样，这文章的题头上配发了女作家的小照。那是一个顶着一头金色柔顺直发的女子，上身微微侧倾向前，五官平常，脸型偏圆，看上去开始有点发福，跟在超市里随时可能迎面相遇的邻家女人没有两样。可再多看她一眼，便又发现，照片上这女人的目光是颇犀利的，带着完全成熟、但还未上年纪的知识女人特有的警醒和淡定，隐隐的，似乎还有点嚣张。

我端详着她的照片，忍不住一笑：的确是到了谈年龄的时候了。女人的确是这样的：年少的岁月上，她们每一寸发肤都散发着青春的馥郁芬芳，夜以继日地挥霍享用它还嫌不及，哪儿舍得拿出来空谈？而当她们终于熬到了坐在秋阳下、悠闲品尝人生下午茶的光景，一世的尘埃大体落定，流金岁月俱往矣，花开花落两由之。自然懂得沉默是金。

只有悬在半空中的女人才会六神无主。无依使人恐慌；无靠令人挣扎。时光不可倒流，想要后退，却早已断了退路；眼前就是悬崖，纵身一跳，凶吉难卜。这时必须叫喊，本能只能让你喊叫。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苍茫旷野里，声音会给人安慰，不是吗？

我有兴趣听一听这样的声音。

文章的作者告诉我，不久前的一个周末，她和许多朋友们一起，从四面八方专程赶到南加州的圣塔芭芭拉，为的是参加一个大学死党的生日派对。一般说来，成年人的生日不值得那么兴师动众。可那不是一个一般的成年人生日——那是她们一帮大学时代的铁姐儿们中最小的一位、也是最后一位跨进不惑之门的小妹的生日。终于！——专栏女作家很响地叹了一声：她们那一票死党，终于全部跨入了中年的门槛。听她的口气，她们都为此长抒了一口气。一个都没拉下，看来很给人以安慰。

那显然是一个狂欢的生日派对。人到中年的她们聚集在一起，暴饮暴食、高谈阔论、寻欢作乐。大家发现，曾经让人那么紧张的中年终于到来的时候，事情完全不像她们曾经想象的那么糟。不仅不糟，而且她们还兴致高昂，人生里的一切似乎都处于巅峰状态：心智成熟了，事业有成了，手头也宽裕了，都知道并且能够按自己的意志生活了，这样的感觉实在太好了（你没法不叫出声来！）。真象足了你刚吃完一顿火鸡大餐。在那个热闹的美食盛宴上，你在眼花缭乱间，塞下了那么的火鸡肉、油饭、南瓜派，灌下了那么多的酒水琼浆、剥食了那么多的奇异佳果，终于，你终于等到了消化的时刻。你拉开椅子、坐下，松开牛仔裤的拉链，这才真正开始消化、享受、回味那些在筵席上不假思索塞下肚的美食。

中年，正是年龄的筵席上消化的时光，多么轻松而愉快啊——女作家忍不住又叫了一声。

你看，她再也不用为担心落伍于同龄人的时尚而紧张焦虑；再也不用盲目地奔波，再也不会总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不再总是害怕自己可能会在生活里错过什么。生活的真相就是这样了，摆在眼前，一清二楚。它让你在明白后，学会欣赏生活里的每一个细节、每一段时光。知道了其实自己的人生，才是最大的事业，而将它过好，就是最大的成就。这样的心态，使得她如今去商店里寻买瘦身腹带时，不再象过去那么躲躲闪闪，而向店员报自己的腰围尺寸时，也不再会故意压低声音：我已经是中年妇女了，胖一点儿，不是很正常吗？到公园里散步，再也不会象些二十多岁推着婴儿车的年轻母亲那么执着，为了规划孩子的明天，总是那么焦虑，总是害怕一不小心，便会耽误了孩子的锦绣前程。连孩子要上怎么样的托儿班，都得凑在那儿讨论半天仍是六神无主。而她这个年龄的中年母亲，已经太明白，只要闲散地坐在阳光下，看到孩子高兴地哈哈大笑，就很确定这是幸福生活的一种……

这是一篇不错的文章，它还是那么地美国：单刀直入，纯朴自信，完全一副洒脱、乐天、自得的派头。自信的女作家甚至没有打一个饱嗝，也没有一声对韶华已逝的叹息，这让我钦佩。这是一种清明不惑的声音，听得我都要为那作者得意起来，手指不禁在桌面上弹了弹。

放下报纸的时候，我似乎想轻松一笑，可是却没有笑出来。停在那儿，心情还有点复杂，感觉哪儿总有点儿不对。说实话，看到一个美国人、一个美国女人这样大不咧咧地在那儿高谈自己的年龄，总让人觉得有点可疑。这样想着，再看一眼那张照片，竟觉得那笑容里藏着一丝自诮。

我忽然忆起，那年深秋的雨夜，在上海的一个咖啡馆里，我们聊到某个女人总是不失时机地要向外人宣示“我幸福得无以复加”，一位老谋深算的老兄说了这样的话：一个人只有生病的时候，才会赞美健康。你见过一个健康的人，三天两头在那儿叫唤“健康真美好”、“健康真美好”的吗？人总是缺什么叫唤什么——那老兄最后意味声长地说。

一时，竟心有戚戚焉。唉，女人的年龄！

很多年前，在中国学习美国文化ＡＢＣ时，几乎是在第一时间里，我知道了年龄是美国人、特别是美国女人最讳莫如深的话题之一。

这真是很新鲜。在那时的中国，人们除了对家丑、死亡这类俗定的人生原则性问题有所忌讳外，几乎没有“隐私”这一概念，更遑论在一个以论资排辈为权利阶梯的国度里，年龄本身就是一种资本，大家倚老卖老还来不及，谁会去忌讳年龄呢？而那时的我，初入社会，一身青涩，两手空空，对现状常感悲观、泄气，于是只能将希望寄予明天，内心里总有一种等不及的感觉，恨不得时光的巨轮转得快一些，再快一些，好让我能够快点看清我这一生将如何开花结果，会有怎样的际遇？会担当何等的使命？会遇到何许的贵人？

所以作为那个时代、那样年纪的小女子，我只潦草地了解到美国文化里人们讳言年龄的这一礼数。暗自记牢，以后遇到美国人，特别是美国女人，非礼莫问。

转眼间，在美国已经住了好多年了。回首前尘，心怀感恩的同时，逝去的年华让人心惊。偶尔翻看相册，看着自己初到美国时小鹿般的姿态，竟有隔世的慨叹。清理零落的旧物，翻出的彩色塑料发卡依然艳美如昨，将它们握在手中把玩，却已很难想象，它们曾经配合着自己的心情，盘踞长发上，装点了我的一段青春。其实昨天并没有走得太远，它就在转角处，只一声轻唤，它便能回响；但它又的确已经走了，留下我在这里怅望着它轻灵的背影。我已经很自觉地习惯于不问别人的年龄了，现在这习惯都成了自然：连自己也开始讨厌被人追问年龄。

这个感觉其实并不好。如你不能坦荡荡，则必有隐衷，不是吗？

也许也不应是坦荡，而是从容。那个女作家倒是够坦荡的，可是，她不从容。她只给人们看了中年女人这张牌的一面：她只一味地说那成熟的好。而那张牌的另外一面，她却紧紧捂住了：当你成熟的时候，知道如何将一件件事情做得完美的时候，开始懂得如何欣赏生活的时候，你的容颜正在老去，你的生理开始呈现颓势。大多数女人其实并不是不知道成熟的好，她们的问题是，面对成熟后面的隐忧，她们难以自处。

这种时候的女人，亢奋地喊叫，或忧郁地自怜，都是因为焦虑。

人生的结局本身充满了宿命感。生命在世间的年华光阴何其有限，生命的极限是不可逾越的。没有人能够脱序，这几乎是人生游戏里唯一的公平规则。时光流逝，容颜渐老，体质颓败，总在提醒着人们那个不可逾越的生命极限越来越近。这是人类本能所难以接受的现实。逃不脱，便选择回避，也是本能。为年龄讳，自是逃避的一种。

这是一种纯朴的性情，天真里透着无奈的苦衷。

女人在人类共同的宿命之下，压力更甚。老男人在本质里也招人嫌，但社会主要的资源掌握在他们手中，社会对男人另有期待，所以糟颓，并不是男人最强大的外来敌手。但由于悠久历史的定势，就是到了今天，女人最为人肯定的仍是她们外在的容貌。不管女人愿不愿意承认，满世界铺天盖地的广告上，她们年轻的、风情万种的音容笑貌，仍是她们今天对这个喧嚣人世所做出最重要的形像贡献。

当然，女人青春的酮体，年轻姣美的笑脸，是上苍最慷慨的馈赠，的确值得骄傲，也的确好看，男人爱看，女人也爱看。浮世热闹的回音说的便是这个道理：年轻便是女人最大的本钱，她们所向披靡，世界是她们的，物质是她们的，人心是她们的。这社会价值的根基，并没有因为风起云涌的女权运动而有根本的动摇。舆论、人心的明提暗示，都是压力。女人不能变老啊，女人不能变老啊。于是，有皱除皱、没皱防皱，恨不得从娃娃时就要做起。皱纹实在抗不住了，要去拉皮；身体不完够完美了，要去去丰胸、抽脂……女人不愿意变老，不敢变老，比男人之怕老更甚。男人之怕老是人性；女人的怕老，人性外还加了社会性。这个压力是双重的。

多年妇女解放运动的成果，是让女人理解到自信可以是年龄的解药。自信也是女人可以给这个以貌取女人的世界的智慧、理性的回答。它是妇女们的福音。可是要撼动社会文化深厚的根基，是一项何其艰难的事情。在短期内，理智和感情这对矛盾，肯定是无解的。

值得美国女人庆幸的是，她们所在的社会的良知，对她们的境遇能够感同身受，出于尊重，它甚至采取了一种消极的积极：选择回避，将女人的年龄，高高挂起，非礼莫问。这个社会的有识之士更明白，光有良知还远远不够。美国文化是不容易理解“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道理的，在他们的文化里，老本身就是一种劣势，人们并不会只因为一个人老而尊重他，不象在传统的东方文化里，长者是受尊重的。但美国毕竟是一个比较人性化的国度，面对人类暂时无法解脱的困境，基于尊重人权的考虑，他们用立法与人类的弱点对抗。如今，反对年龄歧视，跟反对种族歧视、反对性别歧视一样，已是美国社会的制度化实践，深入民心。这并不是说这个社会已经是完美的，这些写进法律里的条文，也并不一定能保证天下从此太平。但它表明了一个社会的良心所向。自觉为年龄讳，为女人的年龄讳，原来是社会文明水准的一种表现。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那个自信的美国女作家，在摆足了姿势阔论女人的年龄时，仍不敢将她手中那张年龄牌的两面都从容示人。可见那年龄，会是女人心中何等的痛！怎不让同为女人的我，因为懂得，而觉心酸。

去国多年，如今的祖国也是物非人非。社会价值观也早已昨是而今非了。在劳动力严重过剩的今日中国，年龄也变成一个敏感的话题。下岗、强制退休的年龄越划越低，四十多岁就无事可做的人满地儿都是。人们忽然意识到，年长再不是优势。竞争何等激烈，求生存的本性下，人心自然比较麻木；法律制度更没来得及建立，年长者一下成了社会弱势一族，遭人歧视。如今随便翻开中国报纸，招工广告都光明正大地进行着年龄歧视。每到这种时候，女人就更不用说，一定是被抛到弱势的弱势里去了：很多工作，竟将二十七、八的女性都踢出人选之外。

我在旧金山湾区这美西的大门口待着，常会有些迎来送往的应酬。国内的各种新鲜事儿、流行语，不消几日，就能传到。对久居海外的人来说，它们大多具有相当的娱乐价值，帮助各位在酒足饭饱之后，消食解酣，所以通常很受欢迎。只是近来越来越频繁地听到一个词，叫“老女人”。这个词，乍听上去，平淡中立，了无新意，似乎只是对一个年龄段的陈述。再一仔细辨听，你会惊异地发现，“老女人”的年龄低线段，竟划在了二十大几那儿，暗合着那些招工广告上的年龄上限。国内那些青春貌美的年轻小姐，如今对着只比她们长几岁的同类，已是自自然然一口一个“老女人”、“老女人”地叫起来；而那些年龄稍长的女子，也以之自谓，大概心里明白，跟自然规律抗争不过的，还不如自己投降，免得被人骂“装嫩”。让人点着鼻子一口一个“老女人”、“老女人”地叫唤，自取其辱，还不如上来就将人口堵住，很有点破罐破摔的意思。可是她们那敏感的女人心境，有谁体恤？

现在又鼓励女人追求少女感

那美国女作家不愿意说年龄大的不好。她是真的有点年纪了，仍在挣扎；而那些国内的姐妹，却是年纪轻轻，花开正好，就被逼着早早要接受大龄女人所受到的一切挑战，情何以堪？

不知中国那些妙龄女子，读到为成熟女人大唱赞歌的美国“老女人”的文章，她们会怎么想？

又要追求冻龄

光阴是最无情的。女人的年龄，拿来开玩笑，就是好笑，也只能笑在几秒之间。那些天真的中国小女人，竟不知道，她们以自己的麻木不仁，其实是将自己往绝路上推。太快了，二十二、三到二十七、八，比弹指还短。忽然的，就老了，在一个没有为年龄讳的国度，你们如何自处？前面就是悬崖，你的叫喊没有人愿意听，你不跳也得跳，身后生生不息的小女人正往绝路上赶你呢。只是，你不该去得那么早的啊。

唉，女人的年龄！

【此文写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