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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十娘|小说连载:我的精神,病了 (一)

渡十娘|小说连载:我的精神,病了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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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朱山坡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




朱山坡 1973年8月出生,广西北流市人。写诗兼写小说。出版有长篇小说《懦夫传》《马强壮精神自传》《风暴预警期》,小说集《把世界分成两半》《喂饱两匹马》《中国银行》《灵魂课》《十三个父亲》等,曾获得首届郁达夫小说奖、《上海文学》奖、《朔方》文学奖、《雨花》文学奖等多个奖项,有小说被译介俄、美、英、日、越等国。现供职广西文联,为广西作家协会专职副主席,江苏省作家协会合同制作家。



1   

我的精神,病了。

兵荒马乱的。我心里。


像《新华词典》里词语,横冲直撞,东奔西跑,颠三倒四,搅在一起,乱成一堆屎。

现在,我发现自己的许多想法是错误的,可耻的,可笑的,但一点也不重要。

我原以为,这一辈子最恨的事情就是被人打了左脸。实际上,打便打了,恨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我只能防止被人打我的右脸。

我原以为这一辈子能干很多事情。实际上做一好一件事都不容易。过去,我拼命干活,希望能出人头地,回家盖间像样的砖房,娶妻生子,孝敬父母。可是,现在,我什么事情都干不了,也不愿意去干,我每天所有的努力就是保护右脸。你们看看我的右脸,干净尊贵,光彩照人,像心爱的女人,除了我自己,谁也不能碰她。

我原以为,这一辈子至少要杀死一个人。但我告诉你们,我没杀过人,也没干过其它十恶不赦的事情,在K城十年我连蚂蚁也没踩死过。我不杀人,今后也不会杀人。我懒惰但不邪恶,除了保护右脸我其它什么事也不干。这个世界已经够恶了,我不能再增加她的恶,就跟不能让别人打我右脸一个道理。因此,我让菜刀在我的裤头上生锈,我把仇人当成了兄弟,把做坏事的劲都用在做好事上。

我原以为,这一辈子终于可以与世无争自由自在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可是,你们又把我抓住了,你们总是很容易就抓到我——这是我第五次、也可能是第六次,甚至说不定是第十次进公安局了。公安局似乎变成了我的家。我对公安局太熟悉了,不用你们说我也知道你们的厕所在哪里。你们什么都好,就容易冤枉精神病人,就这点不好。一旦发生案子,你们总是首先想到精神病人——其实你们比我还犟。这是习惯性思维,像我们乡下到了春天就要播种一样。抓我干吗?烦。不过,看起来,我真的有点像逃犯,这不能全怪你们——可是,你们说得清楚K城究竟藏匿着多少逃犯吗?逃犯的脸上也没有刻字,他们连身份证也没有。

有时候,觉得全世界都在欺骗我;有时候,又觉得我欺骗了全世界。有时候,觉得全世界就我一个疯子;有时候,又觉得全世界就我一个人不是疯子。我的脑子很大,像四房二厅的房子一样大,装着很多问题,每一个问题都很费神,能让一个人想得发疯——这些问题全是吃人的野兽,如果我把它们放出来,K城就乱了,世界就乱了。幸好,我的脑子也像一所监狱,我帮你们管控它们。

像管控《新华词典》里的词语。

兵荒马乱的。我心里。

但谁也欺骗不了我。别以我糊里糊涂,其实我聪明绝顶。在这个城市,没有人比我更清醒。我都清楚你们在干什么。甚至我都知道美国人在干什么。只是有时候,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我是这样的一个人:清醒的时候聪明绝顶,糊涂的时候兵荒马乱。不过,清醒的时候有时也兵荒马乱,糊涂的时候有时也聪明绝顶。因此,别人把我当成了精神病人。但我不在乎。现在这世界,谁还在乎别人叫你什么。

不过,我自己心里明白,我的精神,确实是病了。

K城是你们的家,也是我的家。无论我犯了什么错,你们早晚得放我出去,因为我是精神病人——中国有千千万万的精神病人,我们的队伍越来越强大,如果我们集中起来就是一个国家,比很多欧洲国家的人口还要多——可惜,我们像杂草一样散布在正常人的森林里,被所谓的正常人排斥、控制、监管、驱逐,说不定还想将我们活埋。不过,我们很快就要从四面八方集中到城市里来,总有一天,我们会在K城集结,K城很快就会变成精神病人的中心,因为这里气候舒适,遍地食物,市民宽容幽默仁慈,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太适合我们生存……

可是,只有你们不欢迎我们,不善待我们,不希望我们跟你们在同一座城市里呼吸、说话、吃饭、睡觉、蹲厕所。你们嫌我们脏,嫌我们的脑袋兵荒马乱。你们手里有电棒!你们是暴君,是国王。电棒是用来打人的。我没有犯罪,你们不要打我;如果你们非要打,我也没有办法……你们可以打我的头、脚、屁股,甚至可以踢烂我的卵,但不要打我的右脸。

如果狗的左脸被人打了,也不会让别人再打它的右脸。狗也有尊严,否则它不会咬人。

关键是,我不是狗。我有出生证、身份证、毕业证、务工证、暂住证、健康证、结婚证、未婚证、计生证、厨师证、工作证、出入证、上岗证、住院证、病历证……
我的一生当中,曾经有很多的、数不清的证件,快要像《新华词典》里的词一样多了,都装在我的左裤兜里,右裤兜也是,满满的,鼓鼓的,硬梆梆的,除了证件,再也塞不下其他东西了。尽管有些证件互相矛盾,漏洞百出,但有了这些证件,像你们的枪装上了子弹,像电棒充满了电,才感到踏实、安全,才能睡一个安稳觉。但有一天我把它们全部扔掉了,扔进了珠江,流进了南海,我再也不需要证件了,因为再多的证件也证明不了我就是马强壮。现在我没有“身份”了,我谁也不是,不再有自己的名字,我是自己的国王……

我有很多的故事,好笑的、荒唐的、莫名其妙的、来路不明的都有,我的故事像珠江一样长,像珠江一样臭,但我不是向你们讲述故事,我是向你们说明一个道理:只要是人都会有尊严;哪怕兵荒马乱,哪怕死到临头,哪怕你们的电棒塞进我的嘴,塞进我的肛门,我也要尊严。道理很显浅,听起来很好笑,但很多人不知道……还有其他一些道理,是我们这一群体的道理,你们想不到,猜不到,但你们都能听得懂。以前,我不擅言辞,自从精神患病后,我反而越来越能说,有时候根本停不下来,觉得自己成了话痨子。我不是装疯卖傻,只是我的脑子有点乱,有时候说话语颠三倒四,无伦次,但你们不能打断我,因为你们每打断我一次,就像用电棒塞进我的脑袋一次。你们也不要笑,得有耐心听我说话(看上去你们很有时间,还很无聊),因为我说的话或许对你们有用。你们对我好一点,我不会让你们吃亏。

2

那就从我的一个仇人说起。

这一辈子我的仇人并不多,但有一个王手足就够了。

我宁愿不要这样的一个仇人。

王手足使我怀疑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值得怀疑的东西很多,怎么能怀疑自己呢?但被王手足扇了一次嘴巴后,我便觉得自己不是马强壮了。那一巴掌打在我的左脸偏下靠近下颚和耳根的位置,这个位置并非危险到不能打,相反,打这个位置总比打其他部位更安全。他的右巴掌是以45度角打过来的,打得也不算势大力沉,力量主要集中在指端,杀伤力明显不足,一巴掌打过之后,我的脸颊没有变形,嘴巴没有右边移动,鼻子没有流血,牙齿纹丝不动,吐出来的口水也清澈见底,跟没被打过差别不大——或者说根本就没打中。


但我感觉到自己的嘴巴被雷劈了,被打歪了,回不到原来的位置,像半边西瓜被狠狠地甩了出去,用双手使劲也扳不回来。我的嘴巴要离家出走了。那时候我想,嘴巴是自己的孩子,无论走多远他迟早都会回来的。但意想不到的是,王手足的巴掌与众不同(我感觉到它沾满了狗屎,或者沾满了女人的粪便),它像魔掌一样打垮了我的神志!我的半边嘴巴再也不回来了,它在K城里飞来飞去,宁愿在外头晃荡,就是不愿意回到我的脸上。像女人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我逐渐变得精神恍惚,陷入困境不可自拔。换句话说,王手足把一个时刻清醒、绝顶聪明的人打糊涂啦,变成了一个连自己也不相信的马强壮。你们看见过当年日本人杀中国人吗?中国人排成长长的一队,他们要从中挑选个别人当场枪杀,选中谁谁倒霉。我被选中了!我被活生生地从正常人的行列中拖出去,扔到精神病人的队伍中来。也就是说,我成了一名K城人所说的癫佬。陈小春、欧阳杰、羊小毛、冯扁鼻、范长耳、陆哑巴、李痔疮、软鸡巴……都够条件被选中,为什么偏偏是我呢?

我从来没想过要成为“精神病人”。我为什么不成为“物质病人”呢?腰缠万贯,妻妾成群,整天为花不完的钱应付不完的女人发愁……我宁愿是癌症病人、艾滋病人、相思病人,也不愿是狗屎的精神病人。

你们不是精神病人,当然不知道精神病人的烦乱和痛苦。那时候,我的脑袋乱哄哄的,像一群野兽在一个狭窄的笼子里厮杀,你死我活,厉声惨叫,血肉横飞,我越来越控制不了它。野兽在我的脑子里发号施令,它成了我的国王,叫我烧杀掳夺就得放火杀人。如控制不了,像山洪暴发,天罗地网,翻江倒海,暴风骤雨,世界大战……

我看医生了。有的医生说我是偏执狂,有的说是强迫症,有的说是抑郁症,有的说是癔想症,什么说法都有,什么说法都有道理但都不正确。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问题,反正就是精神出了问题,兵荒马乱那种。暴动。内乱。争权夺利。阴谋篡位。我脑袋里的那头野兽,就是王手足亲手塞进去的,一进去再也拉不出来了。它越想出来,就越拼命乱撞,我的脑袋也就越乱。我经常希望有一支枪,对着自己的脑袋想要砰一声开火。但不能开枪,因为那是我自己的脑袋,而不是王手足的脑袋。

那些年来,我一直想杀王手足。我想一铁锤把他的头壳砸碎,或一刀子将他的脑袋割下来,把我脑袋里的野兽赶到他的脑袋里去,把它们一起烧掉或者埋了。如果这样,我的病就会不治而愈,天下就太平了,我又能回到占人口总量绝对多数的正常人行列中来,和你们一样堂堂正正地行走在大庭广众之中。但我最后放弃了这种想法,没有那样做,因为这种想法本身就是一种病,像你们老是想到精神病人会犯罪一样。这种病比精神病更可怕,它是更大的精神病,我一直跟这种病作斗争,幸运的是,我似乎赢了。

但是,跟自己作战,永远不可能取得彻底的胜利,跟你们同犯罪分子作斗争一样,能一劳永逸吗?能高枕无忧吗?不可能,只要还有人类,就有坏分子。你们桌面的电话一响,就有男盗女娼杀人放火的事;如果你们的子子孙孙还当警察的话,还有办不完的案。当然,如果K城全部都是像我这样的精神病人,就不需要警察了,没必要。我又语无伦次了吧。我经常语无伦次。因为我的脑子里经常像开了一个农贸市场,喧闹繁杂,鸡飞狗跳,兵荒马乱的,要是它变得国泰民安、太平盛世就好了。

3

在没有成为精神病人之前,我跟你们一样瞧不起精神病人。每一个城市的大街小巷都有蓬头垢面、疯疯癫癫的精神病人在游弋。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外国人也有),瘫睡在角落里,远看是一堆垃圾、狗屎,近看却是一个人,臭气熏天,令人作呕。想朝他们吐口水,或狠狠踢他们一脚。他们比电线杆上的牛皮癣还难根除,“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要还有人类,就会有精神病人。那时候,我常常得意洋洋地想,幸好我是一个正常人,狗日的正常人!太好了,我是正常人,我的精神健康,充满阳光。虽然穷一点,委琐一点,没有远大前途,跟城市人无法相提并论,但我精神没有任何毛病——我决心一辈子都做正常人,活得体面,活得有尊严,不被别人瞧不起,不让当杂草、狗屎一样被铲除掉。在K城,关于我的前途命运我想过很多,各种各样,好的,坏的,不好不坏的,最差的结果都想到了,但从来没想过自己竟会成为精神病人之中的一员。我真他妈的废柴。

本来我不是废柴。我读过书,识字,能作文,与众不同的是,我能背《新华词典》。胖子医生——你们不认识胖子医生,等会我告诉你们谁才是胖子医生——曾经对我说,马强壮呀,什么样的人才是知识分子?我告诉你,你就是知识分子!他说得没错呀,因为我读过书,有文化,能做文章(好像刚才我引用过两句诗的),字也写得端正,有骨有肉,人也长印堂发亮,地角方圆,仪表堂堂,斯斯文文,关键有知识分子的气质和底蕴……在米庄,我就是最后一个知识分子。


十年前,我还有许多理想。刚开始,我的理想是成为一个大学生,离开农村,到城里去当干部,吃皇粮,娶城市姑娘,这是乡村所有孩子的理想。我的书包里经常更换课本,更换玩具,但《新华词典》一直陪着我,放牛、砍柴、收割、蹲茅坑都带着它,甚至为祖父守灵那几天我都在翻看它。我都把它翻烂了。我以为,只要我背熟了《新华词典》,我就一定能考上大学,改变人生。我几乎能把它背下来——其实,我只能背到第138页,从第139页开始,我便磕磕巴巴,背不下去了,但即使无法背出来,对每一个词也了如指掌,比对自己的脾气还熟悉。

不要说米庄,就是你们警察当中,也找不出比我懂的词语多的人。比如,形容你们警察“无能”的词语我可以一口气说出七八个……过去我不怎么懂表达,自从我的精神病了以后,我发现我特别能说,出口成章,文采斐然。这不奇怪,都是小时候背《新华词典》打下的根基。《新华词典》也是一本激励我要奋斗的书,像我懂得那么多词语的人,应该到更大的地方去。因此,我要努力奋斗,总有一天我会非常成功。事实上,我真的努力了,除了干活就是学习(农活太多,留给学习的时间并不多,几乎每天都累得在课堂上睡死),但怎么努力也没用,只考上了镇高中,一所像牧场一样自由散漫的中学,所有的人都不屑上大学(实际上是无望),而是向往K城。

你知道吧,当年K城就是他们的天堂,我们想,在那里不仅遍地黄金,还能找到世界上最美的姑娘。他们在高考的试卷上,都浩浩荡荡地写满了“K城”。那是他们共同的答案,把改卷子的老师气炸了。管他呢,一毕业,他们连夜赶到了K城,像一条鱼一下子就消失在汪洋大海。现在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但我的试卷上没有填K城。我认为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是贫下中农的种,将是王侯将相的命。那时候,他们把我看成了另类,趁我熟睡的时候往我的脸上抹墨汁,写满了“K”。那时候我的脸真阔,被写上了23个“K”。我的运气被23个“K”破坏了,结果我没有考上大学,分数差太远了,比那些混蛋好不到哪里去。我跟父亲说,你给我复读一年,明年的今天填高考志愿时你还得帮我选择:读北大,还是清华?

然而,父亲充满鄙视的语气说,别想着狗上树的事情了,去k城吧,趁早。

我理解父亲。我家穷得连裤子都穿不起。我只好放弃复读。因为我相信,除了读大学,还有无数条道路通向成功。

但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仅靠背诵《新华词典》是考不上大学的,也改变不了命运,它只能给形容人生和命运提供各种词语。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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