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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十娘|小说连载:我的精神,病了 (九)

渡十娘|小说连载:我的精神,病了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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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朱山坡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




朱山坡 朱山坡,1973年出生,广西北流市人。小说家、诗人。出版有长篇小说《懦夫传》《马强壮精神自传》《风暴预警期》,小说集《把世界分成两半》《喂饱两匹马》《灵魂课》《十三个父亲》《蛋镇电影院》《萨赫勒荒原》等,曾获得首届郁达夫小说奖、第五届林斤澜短篇小说奖、首届欧阳山文学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等多个奖项。



20 

我随马茜回到了市区的一个城中村——石牌村的一条小巷道里。相对市中心来说,这里简直就是收破烂的地方,污七糟八的,垃圾和暗娼到处都是,小贩子挨家挨户地兜售着便宜的小商品,二流仔肆无忌惮地尖叫着,随时要寻衅滋事。马茜和侯小耳的家就安在这里。这个家只有两间房子,其中的一间原来是养鸡的,鸡粪的气味尚没散发干净。马茜说,这间房便是你的卧室,在K城,这便是你的家。我累了,躺在由几块木板钉成的床上,转瞬打起呼噜。

我一连昏睡了三天。从第四天开始,我的睡眠出现了问题。睡到半夜,我突然惊醒,撕开喉咙大声喊叫:“凤凰”。当我喊到第十次的时候,马茜和侯小耳几乎是赤裸着身子撞开我的门。在昏黄的灯光里,我看到了他们满脸的惶恐和无奈。透过窗口,我还看到了对面宿舍楼上次第亮起的灯,并很快传来了恶毒的谩骂。

马茜的身材真好,差不多有凤凰那么好了。侯小耳像一根竹杆一样插在她的身旁。
侯小耳说:“马强壮,原来你的病还没完全好——幸好只是在夜里才发作,如果发作的时间短一些就好了。”

我说:“凤凰去了哪里?”

侯小耳说:“她已经回湖南乡下去了,她母亲病得厉害,她回去照顾母亲。王手足的骨灰撒到珠江,现在估计已经流到南海喂鱼了——王手足是个孤儿,他的骨灰没人帮他保管。”

我迟疑了一下,突然凶悍地说:“侯小耳,你这个瘦狗,什么时候跟我妹妹睡在一起了?你敢睡我的妹妹?看我掐死你!”


我站起来要掐侯小耳。侯小耳躲到马茜的背后。马茜拦住我生气地说,哥,你把石牌村的人都吵醒了,你不大声喊叫成不成?

我说,不是我想喊,是我脑子里的人睡醒了要喊,不喊会憋死。

“哥,你不能老是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你还得想办法赚钱养活自己。”马茜口袋里没有钱了,没有钱也会疯掉的。

马茜说得对,我得自己养活自己。这一天,我对她说,我出去找工作了。K城市那么大,我就不相信找不到一口饭吃。

外面的世界比精神病院大得多,但似乎不是原来的世界了,我感到很陌生,没有安全感。我看了很多招工的牛皮癣广告,把地址和电话号码记下来,记了厚厚的一摞纸,然后逐一给他们打电话,直到把马茜给我的车费都打光了,才找到一家合适的工厂。

这个模型厂在一个汽车站的附近。守在厂门口的一个保安把我挡在外面。

我说:“我跟你们厂的招工办公室约好了,他请我到办公室面试。我这就来了。”

这个保安不像宾馆的保安,他右手明显地少了一根指头,但样子更凶,素质更差,刚才看到女人眼珠子还发绿,吊儿郎当的,嘻嘻地傻笑,看到我马上就改变了面孔,凶神恶煞的,粗鲁地用穿着皮靴的脚挡住我,靴子都顶在我的肚皮上了。

“那时候的王手足也没有这么粗野。”我对自己说,世界上还有比王手足更坏的人。
“你也来应聘?”断指保安说,“你看看,我这里是不是疯人院?”

“我是癫佬吗?”我质问他。

断指保安叫住几个女职工,让她们过来看来。她们拉扯着,躲闪着,笑嘻嘻地看来。

“你问他们,你是不是癫佬?”断指保安哈哈大笑。

我向那些姑娘求助,女人总该会比男人特别是保安更有良心,何况她们还是贫苦出身的女工。可是,她们轻易地就屈服于断指保安,不约而同地点头了,并且向断指保安撒娇地说出了一句令我万箭穿心的话:

“你不能让一个癫佬混进我们厂里来……”

我反驳说:“我是得过精神病,但已经好了,市长都说我的病好了,你们不能有眼无珠,颠倒黑白。”

断指保安说:“哪个市长?在这里,我才是市长!”

我说:“市长没有缺少一根指头。”

断指保安听得出我在讥讽他,他生气了,他的巴掌要往我的右脸打过来,我猛然向他吼了一声:

“你不能打我的右脸!”

断指保安怔住了,巴掌停留在空中。那些女职工尖叫着一窝风地躲进了厂门里面去。

我说,你如果打我的右脸,我就会杀了你!像杀了王手足一样。

断指保安的巴掌慢慢地落在自己的腿上,惊恐地问:“谁是王手足?”

“打了我左脸的人。”我告诉他,打我右脸的人跟打左脸的人下场将是一样的。

断指保安蔫了下来:“我不打你的右脸,也不打你的左脸,你进去吧。”

他要放我进去。我需要一份工作,抬脚要跨进厂门的时候,里面冲出来好几个穿制服的保安,手持警棍,来势汹汹。

我转身便逃。

我一路逃到车站,融入了滚滚人流,回头看不见保安,保安也会看不见我。我放下心来,但开始怀疑自己,用手摸一把额头,并没有发现上头写着“癫佬”二字,除了一把汗水什么也没有。我的衣服旧是旧一点,却不脏,他们凭什么说我是癫佬?

我不服气,一连几天,都没有放弃找工作。尽管吃尽苦头,一次又一次功亏一篑,但努力总得到了回报。我在一家叫江西餐馆找到了一份工作。

但也不能说已经找到了,只是老板说让我试用,合适就留下来。江西人真好说话。
江西老板不让我当厨师,而是让我当保安。我终于也当上了保安。但我没有保安服,也没有警棍,餐馆的江西老板只是发给我一套破旧的衣服,还脏兮兮的。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这样的衣服,反正上班的第一天他就让我穿上。我的同事们,那些厨师、女服务员,都在笑我这副打扮。

“真像!”他们说。

我说,我不像一个保安……

江西老板说,你现在就是一个保安,你什么活都不用干,就往隔壁的湖南餐馆门口站就成了,我每天都给你工钱。

站着也能赚钱,我当然高兴。我便往湖南餐馆门口站。我的作用很快便显露出来,那些要进湖南餐馆的食客在离我还有一米之远便转身进了江西餐馆。江西老板从餐馆里隔着玻璃乐呵呵地向我竖起大拇指。我对他说,老板,你真有想法。我是想,江西人比湖南人更聪明。

我的屁股是在突然间被人踢了一脚。我回头一看,是一个拿着菜刀的厨师。

我生气地说,你干吗踢我?

我仔细一看,竟然是一个死而复生的人,王手足!

王手足没有死!他怎么没有死?我惊讶地想。

“你怎么能站在我们老板餐馆的门口?你欠揍啊!”王手足说,可是他意识到什么,马上堆出了笑容,“马兄弟,我们真有缘分。”

我说:“原来你没有死——谁是你的马兄弟?”

王手足说:“我死过了,又转世了,跟你又在一起了。他妈的,莫非我跟你有三生的缘分!”

我觉得有点不对头,天气阴沉沉的,世界一片灰暗。餐馆里的神像瞪着眼睛,香火通红。我确保遇上了鬼。这是传说中的鬼店。我拨腿便逃。

江西老板在我身后叫唤,他张开血盘大口,要吃了我。那个王手足的鬼魂挥着菜刀张牙舞爪的满手鲜血……

我一口气跑到了K城百货大楼,那里人多,人多的地方安全。饥饿使我冷静下来。我坐在一个角落里把看到你事情进行了分析。告诉你们,我跟其他精神病人不同的是,我是知识分子,还能对所见所闻进行分析,其实我比他们都聪明。分析的结果是,那个厨师是真正的王手足,不是鬼魂——K城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鬼神。他已经成为厨师了!他怎么能成为厨师呢?厨师帽戴在他的头上就像小丑一般,或者像死了父母正在披麻戴孝,但能遮住他的癞皮头,比当保安体面多了。

我觉得有人在讥笑我。但看不清是谁。又好像所有的人都朝我嘲讽。我明白了,他们都知道世界的真相,唯独我还糊涂。因此,我不能再坐在地上被人鄙视,得站起来思考。我昂首挺胸地回到人群中间,像一条鱼回归大海,但他们都躲闪着我,好像我才是一条鲸鱼。我说,你们为什么不跟我握手?

我又疯了,为什么要别人跟我握手?那时候我就觉得别人应该跟我握手。

但我的身后爆发出地动山摇的讥笑声。我听到她们大声说,马强壮,你的嘴巴歪了!我的嘴巴也因此又歪了,感觉到它已经歪斜到耳朵边,拉不回来了,像一只被压扁的脸盆,还像动漫画里的魔鬼。我顾不上嘴巴,发疯地往石牌村跑。回到住所的时候,侯小耳正在睡觉,我把他揪起来,大声地质问:你见过王手足吗?

侯小耳镇静自若地说,他不是死了吗?

我说,你们还想欺骗我多久?

侯小耳说,我没有欺骗你呀!

我说,我刚才在看到王手足,他在江西餐馆做了厨师。

侯小耳不说话。我推了他一把,他看到我生气了,他也生气。这段时间经常看到他生气。我质问他,你们为什么欺骗我?

侯小耳也许是有些嫌我烦了,突然吼叫说,你根本没有杀王手足,是你自己欺骗自己!我们包括胖子医生都没有说你杀人,是你自己说自己杀了人。胖子医生说他是K城市最好的催眠师,他能让病人做他们自己想做的梦,在梦中达成他们现实中无法达成的愿望。他只不过是给你做了一个催眠,你偏偏做了一个噩梦,而且你还信以为真,还真当一回事。 

我说,胖子医生该死!

侯小耳说,你应该一直活在自己的幻觉里,你不说我不说大家都不说谁在乎你是否真的杀了王手足——

其实我心里也知道我没有杀王手足,但我一直不肯承认,我想自己欺骗自己,一辈子也不让我再看到王手足。但我又看到了。我的幻觉被活生生的王手足撕得粉碎,一切又回到从前。

侯小耳说,王手足活得也不容易,你没看见他的右腿已经瘸了?上个月他在一间工厂当保安,没几天便被几个地痞打断了腿,也脚筋都差点砍断了。

侯小耳一说,我想起来了,王手足走路好像是一瘸一拐的,但并不影响他当厨师。
侯小耳说,凶手没抓到,那间工厂也倒闭了,老板跑回了台湾,他哪来医药费?上个月已经放弃医治了,也治不好,凤凰怀了一个孩子,她受了惊吓,流产了。

看来侯小耳一直知道王手足和凤凰的情况,他却对我守口如瓶。我把怨恨一下子全撒到侯小耳的身上,对他大吼一声,将他按倒在地。侯小耳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他竟卡住我的脖子,和我扭打在一起。厨房外面,一场暴雨和夜色一起降临。天地全是哗啦哗啦的声音,跟我脑子里的声音一样。

马茜正好回来,看到了我和侯小耳在打架,非常害怕,又十分焦急,哭着来拉开我们。然而,她哪里能拉得开两头正在拼命的疯牛?她只好用一根木棒不断地击打我们,企图把我们都打昏。

侯小耳把他从二手市场买回来的黑白电视机从他和马茜的房间搬到我的房间,“睡不着你就看电视。”侯小耳打开了电视机。屏幕上都是雨星,图像很模糊。侯小耳把电视机挪了挪拍了拍,效果更差,最后图像干脆全没了。侯小耳尴尬地说,电视台下班了,没节目看了。便退出去。马茜说,哥,确实要叫嚷,你就低声一点,最好用枕头堵住嘴巴嚷。说罢摔门而去。我的头脑里乱七八糟的,里面像在放电影,是快镜头,事物和人一闪而过,熟悉的和陌生的,城里的和乡下的,活着和死去的,男的和女的,最后全是王手足,血淋淋的王手足,被拧掉了脑袋的王手足……看电影使我快感,但乱哄哄的、断断续续的影像和声音使我烦燥、焦虑不堪,我还得用喊叫来缓解、释放。我张开嘴巴又嚷了。我像一只令人憎恶的猫头鹰彻夜哀鸣。有一天夜里,门外有人敲门。我以为是马茜或侯小耳,开门一看,却是两个娇艳的女人,似乎没穿什么衣服,四只肉团子扑面而来。

我认得出,她们是短头巷发廊的,操的是贵州话,平时也常操一些拗口的粤语与男人打情骂俏。

“我们知道你无聊,饥渴了,上来陪陪大哥。”

我说,我不想……你们应该去侍候王手足,嘿嘿。

“谁是王手足?住在隔壁吗?”

“住在隔壁的是侯小耳……王手足在江西餐馆——应该是河南餐馆。”

“妈的,你不想干,干吗整夜在喊!”

我给她们说道理,但她们根本就不听我的,胡骂我几句然后拂袖而去,高跟鞋把地板撞击得比我的喊叫还响。

不几天,石牌村的居民便骂骂咧咧地上门来,责问房东,有那么多正常人等着租房,你为什么要将房子租给一个疯子?房东承受不了巨大的压力,也害怕我会做出不测的事情,只好退还马茜预付的房租,让我们另择去处。

马茜的意见是让我先回家休养。哥,其实你没有什么病,只是这些年你太累太烦燥压力太大了,你回家调养一段时间就好了,好了再来K城,你过了十年再来,K城还是这个K城,还得拼命干活才能生存。

我说我不能回家,回家会被他们瞧不起,王大可会笑我,美兰会对我失望,十年前我在桉树上冻了两天就白冻了……我更害怕的是,村民会把我关进一间专门关押精神病人的石屋,一间暗无天日的地狱,阙元邦的精神病儿子就被关了三十多年,最后打开石屋,发现只剩下一堆白骨。

马茜生气地说,哥,你老是想那么多干什么,就不能为自己而活?

我说,没有呀,我一直都是为自己而活,你也是呀……

马茜无话可说。

看上去马茜比任何时候都要苍老了,连一向她引以为豪的洁白的牙齿都逐渐暗淡,以至她失去了说话的兴趣。

几天后,我又来到了武汉路江西餐馆。江西老板依然很热情。

“兄弟,那天你为什么突然逃跑呀?”

我说不清楚。但江西老板并不要我给他一个正当的理由,他根本就不追究我的失职,还给我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我又站到了湖南餐馆的门口,对着那些要进门的顾客咬牙切齿……

王手足又走出来了:“怎么还是你!……我们不是已经扯平了?”

什么扯平?谁跟他扯平?王手足,你不要辩解,也不要跟我雪花招!即使你死一百次也扯不平!

我们对峙着。我以为自己会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对王手足又撕又咬,生吞了他。但我双腿并没有动,而且没有动的意思。也许是饿了,没有力气。但……

我似乎已经原谅了王手足,如果不是,我为什么不愿扑上去,将他撕碎?我的脑子里也没有人催促、怂恿我杀王手足,甚至连骂他的冲动也没有!要是脑子里不乱哄哄的,我就能冷静,就能分析研究,就能自己抓主意。我想,我为什么不能原谅王手足呢?其实,在精神病医院里,我就经常为杀了王手足而后悔,他就只打了我一巴掌,实在罪不足杀,现在看到他复活了,我心里反而松了一口气。我到底还是一个好人。

“你当上了厨师?”我平静地说。

“还是实习厨师,我要证明给人看,我不仅能当好保安,还能当厨师。”王手足小心翼翼地笑了笑。

“可是现在轮到我当保安了。”我说。我的意思是,风水轮流转。

王手足挤了挤眼,轻声地提醒说:“你不是保安,你是江西佬安排在我们餐馆前的一堆粪便——你吓跑了我们的客人,我们老板要揍你了,你还不快跑!”

我说:“我不是一堆粪便,我是保安。”

王手足焦急地说:“老板叫我出来揍你,我不揍你,他会让其他的人来揍你。”

我说:“你们打吧,尽管打,只要打不到我的右脸就成。如果胆敢打我的右脸,你们死定了。”

王手足尴尬地说:“我不打你,我怎么能再打你,误会、误会……”

湖南餐馆老板出来了,厉声地对王手足说:“你怎么还不把那个癫佬赶走!”

王手足为难地回答说:“我正赶他走……他马上就走了。”

我说,我不走,我是在工作,我需要工作养活自己。

王手足低吼一声,你不走我的工作就丢了。

我毫不退缩,一走我的工作就丢了。

王手足扬起了巴掌,作出打人状。我本能地后退了两步。

“你敢?你敢打我,我就再杀死你一次。”

王手足气恼地放下手,过来推我离开,我双手抓着他的双手,头顶着他的头,身子往前撑,跟他比着力气,像两头牛在角斗。按正常情况,王手足肯定不是我的对手,但看他在饭馆吃得比我好,还刚吃过饭吧,肚皮圆滚滚的,而我两天没吃饭了,饿得牙齿格格地响,力气自然减了大半。我们僵持了一会,王手足很快占了上风,把我顶到了湖南餐馆门外的街道上,我无法把他顶回去,便松开他。

“你等一会,我先把饭吃了,攒了力气再跟你斗。”

围观的人哈哈大笑。笑的人中包括了两间对手餐馆的老板和员工,他们笑得前俯后仰,眼泪都掉了一地,把地面都淋湿了。王手足得胜地回去,在水龙头前哗啦地搓手。我不能给老板丢脸,我对他说,你先给我吃饭,等我的力气上来了,保证把那个瘦鸡顶到垃圾堆去。

我的江西老板停止了笑,叫我把我的衣服拿出来,扔给我,你活没干好,哪有先吃饭的道理?你斗不赢王手足,走吧。

老板,我肚子空荡荡的,你给我一块肉,我的力气便来了。我抱着我的衣服,跟江西老板分析肉与力气的关系,但他不肯给我肉,甚至包子也不给,不耐烦地一扬手:

“走,我不需要你这样吃白饭的保安。”

我被他带着侮辱的手势激怒了,往他面前的地板狠狠地吐了一口浓痰。江西老板生气地说,你想干什么!

我说,我吐口痰的力气还是有的。我得意地走了,才到街道,王手足便过来拉我。我警惕地说,你想干什么!王手足诡秘地说,我们的老板想雇你。

湖南老板站在餐馆门口笑眯眯地点头,并给我准备了几只包子。我犹豫一会,掉头走进了湖南餐馆,一口气吃掉了八只包子,嘴巴还没擦干净,湖南老板就催促我说,该干活啦。

我干的还是刚才的活,只不过是往江西餐馆的门前站。江西老板想不到我那么快便投靠到敌人那边,那么快就回来跟他作对,他的怒火一下 上来啦,气冲冲的直出来说:

“你那么容易就叛变了,连狗都不如。”

我反唇相讥,是呀,谁给我饭吃,我就跟谁干活,湖南老板一下给我八个包子,我就得干八个包子的活。

江西老板说,那我给你十个包子,你站到湖南佬门口去。

我说,不成,我不能那么容易就叛变,刚吃了人家的饭,就得对人家忠诚,即使你现在给我一百只包子我也不能叛变!

“你真倔!”江西老板无奈地说。我打着饱嚏,对要进门的食客咧开大嘴,食客装出恶心状,转进湖南餐馆去了。

江西老板手有些着急,人一挥,几个人从餐馆里冲出来,我还来不及反应,他们便把我架起来,拖到百米外的垃圾堆,把我扔下,有的还举起棍棒要砸我的头,我赶紧抱住头,护着脸,把头部插进垃圾中,翘起高高的屁股,让他们打。我的屁股特别厚实,经得起棒子,我高兴地说:“你们打吧,尽管打,只要打不到我的右脸就成。如果胆敢打我的右脸,你们死定了。”

来吧。但棒子没有落下来,不见动静,我就站起来,胜利地回到江西餐馆门外,经过湖南餐馆的时候,我得意地向王手足笑笑,他正忙着炒菜,懒得理我。

江西老板这回真生气了,他手下的那些人再一次把我架到垃圾堆,把我的屁股当成了棉花垛,棒子啪啪地落下,我承受不了,把屁股也藏进垃圾堆,他们还打,我只好钻进垃圾桶,棒子落在垃圾桶的边上,卟卟的响声把我的耳朵都震痛了……

我在垃圾桶里高兴地说:“你们打吧,尽管打,只要打不到我的右脸就成。如果胆敢打我的右脸,你们死定了。”

从垃圾桶里爬出来后,我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干这个工作,就回来跟湖南老板说,我辞职了。湖南老板笑嘻嘻地说,你不能又跑到江西佬那边来对付我呀,否则我们的棒子打得比他们还重,会把你打残的。我说,我不干保安了,保安工作不好干,损人。我换上自己的衣服,向王手足告别。

我说,王手足,你大难不死,死有余辜,但看你比我可怜,看在凤凰的份上,只要你好好对凤凰,我便原谅你,但我们没有扯平,你欠我的,一辈子也还不清,如果有一天我吃不上饭,你得管我温饱。

王手足做出很冤枉的样子:“我不是你爹,怎么能管你温饱?”

我说,等到我没饭吃,你就是我爹了。

王手足哭笑不得,只好塞给我几个包子,叫我快走。我舍不得吃,把包子藏在衣兜,愉快地离开了那里。那时候,我的心比身体还轻,兴奋得难以自控,甚至脑子里找不出形容此时心境的词语。自从失去《新华词典》之后,我脑子里的词语似乎不怎么听使唤了,东躲西藏,缩头缩脑,千呼万唤不肯出来。一路上我高声地喊:
祝马强壮身体健康,丰衣足食!

祝凤凰青春永在,生活幸福!

祝王手足……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21

马茜、侯小耳和我一样,觉得K城实在呆不下去,三天后,我们来到了处于顺德方向郊外的旺坡养猪场。

旺坡养猪场落在一个缓平的山坡上,绵延十多间房子,还有一个很小的池塘,池塘边上种满了芭蕉树和桑树。池塘的水面上停泊着一群鸭子,由于我们的到来,鸭子惊叫着向池塘中间躲闪。猪栏里大大小小的猪发出低沉的吼叫。养猪场老板是一个矮矬的老头,精明,客气,又踏踏实实,一个本份的农民,你看不出他竟有两个老婆,当然年轻的那个四川女人并不是他的老婆,而是情妇,她正坐在猪场门外给孩子喂奶。老板姓唐,是潮州人,他的真正老婆估计在潮州乡下,可能躺在病榻上,或者在精神病医院里,反正有很多可能。侯小耳点头哈腰地给唐老板点烟。马茜从手提袋里掏出一盒葡萄干,跑到门外送给四川女人。那女人笑纳了。马茜摸了一把她怀里的孩子,挺可爱的,满周岁了吧?四川女人说,才十个月。唐老板对侯小耳说,前几天,那三个河南人辞工了,我们忙不过来,陈大明推荐了你们,说你们是他的朋友,信得过,你们来了正好。

我们安顿下来。当天便要干活。唐老板热心地对教我们怎样干活。我也要干活。唐老板征求我的意见,要干哪一种活,比如喂猪、打扫猪栏、给猪洗澡、到饭店收购剩菜剩饭等等。我说,我想当厨师。从哪里跌倒就得从哪里爬起来。侯小耳责备我说,这里不是酒店,不需要厨师。侯小耳又凑近唐老板的耳朵悄声说了些什么,唐老板宽容而率直地说,我知道,陈大明早跟我说了,不要紧的,能干好活就成,年轻的时候为了一个女人我也是得过精神病的,还做过见不得人的坏事——年轻人嘛,允许犯错误,也允许患精神病——你妹妹跟我说了,你的病其实不是病,调养一阵子就好了,在这里,跟猪打交道总比跟人打交道好,我们都要向猪学习,我从没听说过猪会得精神病的。

我不知道陈大明是谁,也不知道该向猪学习什么,但之前我是杀过猪的,有人说我苦闷的喊叫都像猪的嚎叫了。我说,唐老板,我能做厨师,在乡下我就做过厨师,我差点就成了中国大酒店的厨师了。马茜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我一眼,要我跟她一起喂猪。

唐老板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善解人意,他说,马兄弟,不要紧,你可以当厨师——你把猪当人看,你就是厨师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我亲手杀或协助王大可杀过那么多的猪,现在该是向它们补偿的时候了。我说,老板真仁慈,猪跟人是一样的,你把它当人它就是人了。

侯小耳跟谁嘀咕了一句:“猪脑子。”

只要当上了厨师,我愿意自己是猪脑子。

唐老板当即教我怎样给猪调料,放到大锅里煮沸,然后怎样按比例分配,一些猪料需要炒香的,一些需要搅拌的,一些需要熬的,要加什么配料……唐老板说,给猪当厨师也是一种学问,一般我不传授他人,反正老了,就传授给你,让你将来也能办个养猪场——K城就是这样,能让各式各样的人都有走向成功的机会。

就这样,我当上了养猪场的厨师,天天给猪做饭。我热爱这个职业,因为它跟厨师最接近。我把唐老板开的配料单当作菜谱,把饲料当作菜肴,把添加剂当作味精香料,偌大的房子就是我的厨房。我的厨房里有几口大锅,有几个锈迹斑斑的铁桶,有一堆煤炭,有乱七八糟的猪料,还有乱哄哄的苍蝇以及说不清的味道。我做饭的时候,侯小耳会源源不断地给我送来我所需要的东西:大米、猪料和水,还提醒我此时此刻的时间。唐老板常常看看我,指点几下便笑嘻嘻地走了,我们来了以后,他对猪场的管理越来越松了,经常在逗他的小儿子。四川女人常常闹着他搬到市区里去住,这里臭气熏天的她已经厌烦了。唐老板承诺,很快便搬到市区去住了。

马茜对我放心不下,我经常看到她站在门外往里面张望,看到我干得热火朝天的,便欣慰地说,哥,你的工资比我的高,唐老板说了,在酒店也是如此,厨师的工资总是要比服务员高。我知道马茜是在鼓舞我,看到她的脸上有笑容,我也很高兴。
有一天,侯小耳笑眯眯地对我说,马厨师,白天你已经是正常人了。因为白天他很少看到我自己跟自己说话,也很少自己跟自己笑了。侯小耳称呼我马厨师我一点也不反感,现在我就是厨师,这里就是中国大酒店,上百头猪就是我的顾客。我不愿意黑夜的到来,因为在夜里我就不是厨师了,而且常常在五更的时候突然醒来,张开喉咙便大声喊叫,把猪栏里的猪也惊醒了。唐老板和四川女人开始很不习惯我的反常之举,他们的儿子被我惊醒后肯定要哭上一会,估计四川女人把乳房塞进了儿子的嘴里,孩子不哭了,四川女人却骂了。我能听见她的谩骂。唐老板在一旁为我说话,说人总是有一些毛病的,要容得人——年轻人嘛,允许患精神病。我很感激唐老板的善良和宽容,于是我更加努力为他干活。我的活干得越来越出色,唐老板对我越来越放心,连他也亲切地称我为马厨师。

22

有一天,四川女人坐在猪场门外的树桩上给孩子喂奶,我穿着工作服,戴着围巾,拎着一只潲桶从她身边走过。她叫了我一声:马厨师。我站住了,但不敢看她。其实我已经看到了她半个雪白的奶子。

“听说你是进过精神病医院的。”她抬起头来问我。

我说,我有过精神病,但现在基本好了,晚上我的喉咙痒痒的想喊,但到了白天我就是一个正常的人,你都看见了,我能当厨师啦,连你都称呼我为马厨师了。

四川女人轻蔑地说,我看你的神经还是有点不正常,你为什么老动你的嘴巴?你老想着吃饭吗?

我说,厨师的嘴巴总是要比别人动多一点的——老板娘,你看我的嘴巴还歪吗?
四川女人说,我看是你的心歪了。

我把这句话理解为四川女人具有一般女人没有的幽默感,我嘿嘿地笑了。四川女人白了我一眼,又专心致志地喂奶。我想,她肯定是斥责我多看了一眼她雪白的奶子,她不自在,不想跟我说话了。我赶紧跑掉,跑回到我的厨房,把门关起来。实际上,我这一跑,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在想着女人。

我又开始怀念凤凰。有空没空的时候我总是要怀念凤凰。现在是厨师了,有能力养活她了,我必须更加怀念凤凰。我担心王手足那个窝囊废养不起凤凰,他会不会欺负她,她将来生下的孩子会不会也像王手足一样是个瘌头,她跟一个没出息的人怎么能过一辈子?

我越是担心凤凰,越想返回K城,把凤凰带回来,在养猪场,天天都能吃饱穿暖,不用四处奔波劳碌,即使睡在猪棚里也比跟着王手足住在变态佬成堆的出租屋里强!还没想完,我便扔下厨具,去找唐老板请假。但唐老板不在,我便跟四川女人说,我要到城里去,把凤凰留在王手足身边我不放心,我要把她带到这里来,你不会反对吧?

四川女人莫明其妙地说,哎哟,别人的老婆你操什么心呀?不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吗?

作为一个女人这样想问题真令人失望,刚才对四川女人的好感现在已经荡然无存。
我说,凤凰那么好的一个女人不应该跟王手足在一起,他不像唐老板,他给不了幸福凤凰。

四川女人诘问,难道你就能给她幸福?

我信口开河说,能。

四川女人不屑地冷笑,那你去吧,有本事就把她带回来。

我说,可是我不知道现在她在哪里。

那时候,我的心比身体还沉重。

下午,侯小耳把一堆猪草送到我的厨房,转身要走的时候我拉住了他:告诉我,凤凰到底在哪里?侯小耳说,不知道,虽然她是我的表妹,但并不常联系,你怎么又想着凤凰了?我说,你是不是在欺骗我?凤凰根本上没有回老家,她还在K城。侯小耳不作声。我的头脑里又开始嗡嗡地响,我的耳朵已经听到了那些熟悉的声音。我用手抓自己的头发。侯小耳说,你不要激动,你不要想那么多,你得安静。我蹲在地上用拳头擂自己的头。侯小耳害怕得跑了。一会马茜进来,看到我正在若无其事地搅拌猪料,生火做猪饭。侯小耳惊奇地向马茜解释说,我刚才真的看到他不正常。


第二天中午,我悄然离开养猪场,返回K城,来到湖南餐馆,探听王手足。她们告诉我,王手足昨天走了。我说,干得好好的他为什么要走?她们说,顾客不喜欢一个癞头炒菜,被炒了鱿鱼。我奇怪地问,他戴着高高的厨师帽,谁看见他的癞头了?她们说,是他的头痒得欢,自己偷偷摘下帽子搔痒,却被一个顾客无意中看见了,我们也看见了,我们也不想跟一个癞头厨师在一起。我说,王手足是一个不赖的厨师……她们不屑地说,头顶不长癞的厨师到处都是,来这里应聘的天天排着长队呢。我不相信K城的厨师掉价到这种地步,但厨房里确实是换了厨师,一个高高瘦瘦的厨子,没戴帽子,自信地露着光头,那头顶闪亮闪亮的,像削了皮的椰子,虽然尖细了点,但肯定没长癞。我问她们,你们知道凤凰吗,王手足的老婆。她们说,不就是那个有心脏病的湖南妹吗?凤凰有心脏病?我如雷轰顶,,一个那么好的人怎么会有心脏病呢?是不是跟了王手足后才得了心脏病?我真不应该让凤凰跟着王手足,如果凤凰有三长两短,我一定不会放过王手足!你们谁知道凤凰现在在哪里?

她们惊恐地摇头。那个秃驴厨师挥着菜刀喧嚣着走出来,大义凛然的样子,对着我乱吼。我不会跟这样的人计较,相反,如果有空,我会耐心地辅导他怎样才能把菜炒好,如果他足够虚心,我将毫无保留地教会他烹饪睾丸的九种方法,让他依靠这个绝招在K城出人头地,赢得声名,甚至有一天中国大酒店经理三顾茅庐请他当高级厨师,他就名正言顺地成为了中国大酒店的高级厨师,前呼后拥的,别人称赞他的高超厨艺的时候,他没有忘记我,骄傲地告诉所有人:“我是以马强壮的徒弟,我代表我师傅回到这里来了,现在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我是替他要回尊严的。”那一刻,我的尊严源源不断地回来了,经理开始为自己当年的轻率和不近人情而愧疚:“你,请你代我向你师傅马强壮先生致意!当年是我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错过了马厨师,否则,中国大酒店的生意也不至于如此惨淡。一人可以兴邦,马厨师本来可以扭转乾坤,成为中国大酒店的救世主。我有眼无珠,错过了马厨师,也耽误了中国大酒店——你能不能恳请马厨师不计前嫌加盟中国大酒店?要不,我三顾茅庐,请你考虑考虑……”我想,我会考虑的,好马也要吃回头草,从哪里跌倒从哪里爬起。我的头脑里飞速运转着,精心谋划着秃驴厨师的前程。但秃驴厨师一点也看不到我的良苦用心,为了在姑姑面前逞能,菜刀抡得更高,骂人的唾沫喷湿了我的头发,厨房里传来浓烈的焦味。我要告诉他我的设想,但菜刀离我的鼻子越来越近,我都能感觉到刀削鼻尖的冷风了。瞬间我便决定,不值得在一头愚笨的秃驴身上浪费时间。找回凤凰比找回所谓的尊严更重要。一个有心脏病的女人在K城有多危险!我要照顾她,让她的心脏比我的还要强壮,又或者把我的心脏换给她,让她也能一口气跑遍K城。


我在K城里疯狂地寻找凤凰,记不清跑了多少条街道,问了多少个人,都找不到凤凰。我对自己说,不是K城太大了,也不是人太多了,而是自己跑得还不够勤快,问的人还不够多,如果把K城的每一个角落都找遍,向每一人都打听了,凤凰肯定就会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跑呀,跑呀,从街头跑到巷尾,从高楼的底层跑到楼顶……K城有人知道这个满大街乱跑的人能背《新华词典》吗?

从黄花岗公园跑到花园酒店,往南拐到了省公安厅,心里突然一阵恐慌,折返,往下塘,又到了越秀公园,我还跑,力气都跑完了,最后我快不成了,要累死了,头脑里全是空白,身体飘浮到了空中。你们知道,那不是飞翔,我们乡下人都知道,那说明一个人快要死了,灵魂出窍,升空了,如果不及时喊回来,他的灵魂也就永远回不来了。幸好,我被人及时棒喝了一声,我的灵魂才回到体内。我清醒过来,定神一看,我的双脚已经闯进了K城电视台。如果不是保安把我拦住,我就能闯到直播室去,对着千千万万的观众喊出凤凰的名字。但两个保安把我拖住了。

“你要干什么!”他们大喊一声。

这一辈子我跟保安真有缘分。K城到处都是保安,比你们警察还多——我也是当过保安的,你们不要笑,别以为连我这种人都能当保安K城就不安全了,我呸,一个能背《新华词典》的人当保安肯定比他们当得好,至少不会像他们那样粗鲁,没有教养,没有同情心。

“我要救一个人,她得了心脏病,没有我她会死的。”我喘了一口气才回答他们的提问。

“到电视台救什么人?”

我把道理说给他们听,他们嘲笑:“凤凰是别人的老婆,你瞎操什么心?”

“爱情,你们懂吗?”

“别人的老婆跟你能有什么爱情?你跟她有爱情为什么不跟她结婚?”

“我的爱情……你们当保安的凭什么管别人的爱情?”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替别人的老婆操心,有了爱情为什么不结婚?”

他们装出很认真很有求知欲望的样子,实际上脸皮里面隐藏着坏笑和恶意。我当然很不高兴,他们,甚至所有的人为什么只会愚蠢地思考这些问题?我为什么不能替别人的老婆操心?难道他们都不知道世间除了该死的婚姻还有超越婚姻之外的爱情?他们真愚蠢,我真绝望。在他们面前,即使我能背《康熙大词典》也没有用。

不过他们告诉我,要播放寻人启示并非不能:“你进了大门往左拐一楼内侧109室,便到了广告部,交了钱就可以广告了——不过,你进大门前得出示有效证件,比如身份证、户口薄,话又说回来,如果你没有证件,看在爱情的份上,我们还是可以法外开恩,放你进去,但是,你得让我们看看你有没有钱?如果没有钱你跟我们谈爱情,我们会揍死你!”

但我什么都不缺,单单缺钱。我不会让他们知道我的口袋里到底有多少钱,多少钱也不会使他们产生同情心,多少钱也不能使他们明白什么叫做爱情!我不做广告了,不做广告有什么大不了?不过,我得让这两个保安明白什么才叫爱情。于是,我跟他们吵起来,我把《新华词典》里能调度的词都用上了起,跟他们飚词语,我敢肯定,他们一辈子也没有听过那么多的词语。这些词语像炸弹一样,把两个保安整懵了,也把整个电视台的大楼都惊醒了,他们纷纷打开了窗口,从里面伸出很多头来。也好,让只知道钱的K城电视台从此以后都懂得什么是爱情,我给他们启蒙、上课,让他们都知道凤凰,都称赞凤凰是一个好姑娘——虽然她不是我的老婆,但我多么爱她,我愿意用《新华词典》中所有的褒义词赞美她。这就是爱情!
然而,警察很快便来了,把我抓到了公安局。我没说出马茜和侯小耳,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又进了公安局。

现在我不是向你们讲述故事,而是说明一些道理:除了我,谁也不明白爱情!

上次我经过K城艺术博览馆的时候,看到门外有广告牌写着:精神病人书画作品展。我想进去参观,告诉看门的,我叫马强壮,我的作品就在里面挂着,是冠军画
作,市长表扬过的,不信你们可以打电话问问K城市精神病院的胖子医生……我的作品就在里面,我都闻到它的气息了,我以一个作者的身份去参观总可以吧?但他们说不可以,说你们精神病人危险,单单看你们的作品就冒冷汗了。我呸,难道母鸡看看她自己生下的蛋都不成?他们说,女精神病人连自己生下的孩子都不能见,何况一幅画?什么逻辑?我又不是妇人!岂有此理!我要硬闯,但被他们推了出来。令人生气的是,他们用塑料袋包着自己的手,目的是不想直接接触我的身体。我很脏吗?我是麻风病人吗?只是臭一点而已,很多画家的装扮都是跟我差不多的,也差不多跟我一样臭。他们根本不懂艺术,但能把艺术家挡在外面。我当然生气,我有理由和资格生气,抬头看看旁边的签名留念处有一支毛笔,我趁他们不注意连同墨水一起拿走,在左面的玻璃幕墙上飞快地画了一幅画,这幅画刚好跟在精神病院时画的一样,当时就是这样画的。有人发现了,围过来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说,博览馆里最好的画已经拿到玻璃幕墙上展览了,大家不要进去了。守门的惊惶失措地跑过来驱逐我:“你乱涂什么呀?”

我说,这是艺术品……在精神病院里是冠军作品!

守门的不屑道:“在精神病院被称为艺术的东西,在正常世界就是垃圾!”我的涂鸦实在太醒目了,守门的气急败坏地要打我。我高兴地说:“你们打吧,尽管打,只要打不到我的右脸就成。但是,如果胆敢打我的右脸,你们死定了。”

他们果然要动手,但被众人劝阻住。大伙都站在我的一边,说我有艺术天赋,是一个真正的街头艺术家。我喜欢“街头艺术家”这个称号,它比知识分子更值得一提。但守门的并不以为然,他们很快就从里面带来了一个胖警察,胖警察把我抓走了,但那幅画还在玻璃幕墙上,围观的人还很多,说不定现在还在那里,永远地留在K城群众艺术博览馆的玻璃幕墙上。进了派出所,为了免受电棒之苦,早一点离开,我告诉警察,我的妹妹叫马茜。警察通知马茜。马茜很快便来到派出所,觉得很没有面子,领着我用手掩着脸跑出了出来,到了一个没人的地方把我骂了一通。我觉得那一次她骂我骂得不对,我做错了吗?要错,是博览馆看门的错了,要不就是警察错了,我没错。这一次,我不再说马茜的名字了,侯小耳的也没说。我说出了凤凰,我以为他们会帮我找到凤凰,让她站在我的面前,领我出去,那就太好了。但他们没有这样做,你们警察很少做好事。不过,他们问了一番话后便放了我。他们问话的时候差不多就像现在你们一样笑得前俯后仰,快把卵都笑掉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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