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顾月华:我的朋友木心和陈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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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顾月华
编辑|渡十娘
顾月华与陈丹青
我从八二年九月开始在纽约Art Student League学习,到八五年我结束了留学生的生活,在这三年多的时间里,我交到了很多的朋友,当时我们这一批洋插队的难兄难弟,现在无数次的被人羡慕,因为在我们的圈子里有木心、陈丹青、艾未末、陈逸飞、颜正安等许多朋友。
走出校门,我又与从台湾旅居纽约的艺术家开始交往,认识了姚庆章、李茂宗、韩湘宁、楊炽宏、司徒强等艺术家,形成了我活跃的艺术生活和崭新的人生体验。
艺术学生联盟是在一幢七层楼的大楼里,进门右边就是办公室,学生在走廊里,可以看到很多的办公人员在忙碌,管我们中国留学生的一位女士叫珊嬌,一头卷曲的金发,穿着非常时髦,举止优雅,说话看似很和蔼,但一旦发现你触犯了规矩,比如没有去上课,那移民局的驱逐出境的邮件,就会马上到你的手里。
我很快就认识了陈丹青,当年他画的西藏的一组油画,已经使他获得了天才的名声。很多人画过西藏,为什么陈丹青的《西藏组画》被中国美术界甚至全世界视为中国写实油画的转折点和里程碑?因为在长期盛行的教条化的政治主题创作模式被他颠覆了,在这样特殊的历史时代里,他是第一个画出来一批毫无虚伪的、没有喧嚣的、没有英雄的、非主题的生活真实画。
他的《西藏组画》画的是普通的西藏人民,完全没有主题的平常老百姓的毫无歌颂赞扬的生活环境,人们终于觉醒!陈丹青唤醒了人们心中的人文精神,还原了艺术的真诚,这比陈丹青在这组作品达到炉火纯青的技巧还要厉害。《西藏组画》成为20世纪70 、80年代交替时期写实主义思潮的发端与代表,影响深远。为后来国内的艺术新潮及现代艺术运动都埋下了启蒙的伏笔。
在全中国美术界仰望着陈丹青的时候,我跟他前后脚落脚在纽约,进了同一所学校,见到了这位奇葩。
我在纽约不断地遇到大师的命运也从此开始了。
我看到的陈丹青,是一个两眼炯炯有神,面清目秀、讲话却带着髒字的美少年。
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子,画的那么好,长的那么好看,说话那么滑稽,对人那么真诚,既有知识青年的纯朴,又有满腹经纶的才华。可惜说话”口吐莲花”让人迅雷不及掩耳,当时引起我的惊讶和不喜欢,但是他毫不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一直到每个人都习惯了他的说话的习惯。
陈丹青很快就邀请我到他家里去过中秋节,他们兄弟俩租了一套公寓,他俩慷慨的做了一些菜请同学们吃晚饭,桌子边上就是窗户,既然是中秋,大家都朝窗外的月亮看去,有人问了:”到底是中国的月亮圆?还是美国的月亮圆呢?”
结果几个人不约而同的同声回答:”当然是中国的月亮圆了”,于是大家哈哈大笑。
陈丹青的书法不俗,他属于那种少年老成,既有天才又有学养,既能够完美阐释现代的西方风格的油画,又能够游刃有余的书写中国的毛笔字,写得真是漂亮。
饭后就在大桌子上铺上了宣纸,在砚台里倒了墨水,请大家写关于月亮的诗。
关于月亮,我能够背出来的诗很多,但是我当时写了宋朝吕本中的采桑子调《恨君不似江楼月》,这首诗寄托了我对丈夫的思念。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恨君恰似江楼月,暂满还亏, 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陈丹青收藏了我们所有人的墨宝,可惜我没有把他的要过来。
当时我选的是抽象油画,我记得陈丹青去了写实油画班,在四楼的一个小房间里,我倒是常常去看木心做版画,版画教室非常大,每个学生都有很大的空间。
中午,我们都在自助餐厅集合,大家掏出带来的简单午餐,其实也就是三明治,其不同之处就看你有没有鲜肉火腿或者乳酪了。
大家来自全中国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年龄,不同的省份,不同的学历,但大家都很穷,我们毫无利益关系,成为一批洋插队的哥们,吃饭的这段时间里大家非常快乐,说话自由,随心所欲。要说口无遮拦,当数陈丹青第一。有一次我们俩通了很久的电话,回味他讲的话蛮有意思,立刻写了一片文章《清谈》寄了出去见了报。后来告诉他,他向我要一份拷贝,我都没有。
他问我写了他什么?我告诉他,你说:”你看林肯中心那些美国人怎么回事?一个个那么神气活现?我真想站在喷水池上撒泡尿,倒要看看吧他们吓成什么样!”
这就是当年的陈丹青,虎落平阳,一声呐喊。我是很早就知道陈丹青的心思,他响望回国,往往一个真正能够虚怀若谷的吸收西方艺术精华,及世界先进的意识形态的中国艺术家,往往也是非常爱自己祖国的。
有一天在路上碰到他,他想带我去看他的新作品。他的画室就在曼哈顿,于是我就跟他去了。
画室在楼上,很大的一间屋子,非常引人注目的是他有一个巨大的画架,还有一块巨大的调色板。调色板上积存的厚厚一层油画颜色,那些积垢自己成为了一种雕塑,看在我们画家的眼里,那真是比财宝还要宝贵的东西。那积存的是岁月的沧桑,和画家的汗水。
剃了光头的陈丹青,穿着中装与我聊了一会儿,他画了一批画,这是大新闻,我便要看画。陈丹青把那一批极大的油画从架子里抽出来,不一会儿,里三层外三层把整个画室都排满了。这些画他基本不示人,现在一张一张排列在我的面前。
那是一组很奇特的组画,一张是临摹古典油画,一张是现代题材摄影作品放大黑白油画,两张画出奇的相似。时代分古今截然不同,地点也有东西界域之异。但历史往往惊人相似的重复,人类追求的东西如出一辙。明眼人只需一瞥,时代赋予有良知的艺术家的责任感,那从古至今人类共有的人性及大爱,在这些重重叠叠的油画里,传递出来正确的信息。
我说好,陈丹青开心了,他再三的求证我是真的喜欢吗?我告诉他我喜欢。
扪心自问我是不是真的那么喜欢?倒也不一定,但是他关了门辛苦了几年,我不忍心说任何泼冷水的话,现在轮到他喘一口气,让人替他擦一把汗了。他高兴得像小孩子拿到了红包。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有一个外号,画家查国鈞告诉我,只要陈丹青远远的看见我,就要吓唬他们:晚(音:梅)娘来了。上海人叫后妈是晚娘。不过我真的没有欺负过陈丹青,相反,我一直喜欢这个小弟弟。
我出书的时候请他给我写序,过了好久,石沉大海音讯全无。
又过了很久,邮箱里跳出一封没头没脑地信:"大姐,小弟趴在地上,让你打屁股⋯⋯"我吓了一跳,是谁呀?原来是陈丹青来交稿了。
序来晚了一点,他拖了很久,故而要详细解释迟误原因,一则太忙,二是不肯敷衍,想好好写,所以迟了。
序文中他说:顾月华初到纽约不久即开始大量写作,很快成为美东华人报章抢手的写家。从当日报纸读到自己熟识的朋友又有新篇,竟或当晚就能亲见作者,实在是快意而奢侈的经验。在我们这一小圈大陆旅美的文艺人中间,顾月华便是这样的要角儿。
近年来,他常常言辞犀利,横眉冷对千夫指模样,其实他是一个温暖的人。
我们前几年常常在画家赖礼庠的家里聚会,陈丹青是我们一群人里最早用智能手机的,每次吃完饭,他都掏出手机读段子给我们听,我们才知道国内已经有那么多的五花八门。其实大家对歪门邪道祸国殃民的人事同样的痛恨,但並不是每个人都有胆量勇气去甄别真伪,针䟪时势的。至少,陈丹青是无私无畏的勇者。
陈丹青(左)与木心
我最近一次遇到陈丹青,是他到纽约来,参加木心的记录影片放映仪式。我赶去的时候已经没有票子,他立刻带我去他父亲身旁,一起进场坐在第一排,观看木心的电影。于是我们一起怀念了木心。
木心来艺术学生联盟报到的时候,被人郑重的介绍给我认识,说他是我们学校最老的中国留学生。因为我们身上有很多共同点,都是上海人,都会写作,但是又是画家。而且有很多的共同背景和共同语言,马上有老朋友的亲切感觉。
我认识木心后,通过从直观到客观慢慢地了解了他。
在纽约,我们看到一个老顽童一般的艺术家,岂止是聪明,非常有智慧。他的脸也长得像伏尔泰,喜欢笑,也喜欢讲笑话,喜欢调侃别人。笑的的时候眼睛非常善良。他住在林肯中心的附近,据说那个房子是王季千供应他住的。我们渐渐熟识了以后,他请我们几个朋友去他家里吃饭,虽然他做了红烧肉青菜和紫菜汤,但是他的冰箱里是几乎空空如也。但同样让我惊讶和敬重的是他展示了他的很多小小的中国画作品。都是才气横溢功底深厚的好作品。
我还跟陈丹青和木心等朋友们一起去博物馆,因当年的舞蹈家邓肯每天从一百多街的上城走向下城区上课,我们留学生也常常走几十条街去看博物馆。
留学生里边我觉得我跟木心两个人的小资情调最足,我很喜欢逛大公司去买化妆品,木心终愿意陪着我去,有一次我要去Lord & Taylor买一支口红,那是一家很高级的公司在第五大道,我挑来挑去,挑了一支几乎是透明的口红,带一点点肉红色,我很满意的付了钱,木心却大惑不解地问我为什么?这擦了跟不擦是差不多的,你要买它做啥?
这么小一件事,我为什么要提呢?后来木心把这件事写到他的散文里了,我变成了他的”女友”,而且是一个有点调皮有点坏的漂亮女人。我早就发现他用小说的手法写散文,因为一般散文是写真实的事情。
木心的散文,从我们了解他的海外生活的朋友来看,有杜撰幻想的成分。
他虽然嘻嘻哈哈,谈吐风趣,口若悬河地講个不停,但是他对朋友其实是不太交心的,他从来不谈他的过去,他的作品有很多华丽深奥的意境或文字,但是完全跟他的生活是没有关系的。就觉得他有点不着地气,喜欢文字的人如我,还是喜欢他的作品,有的朋友对他就不肯恭维了。散文如果跟现实生活完全脱节,我们看来就有点似梦似幻的虚假了。
关于他性格中那不为人知的那一面,就是他的苦难的过去,我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才在别人的文章里看到了,他在国内受尽屈辱的苦难岁月,一个人在经受过那样的磨难以后,还能够挺立,就已经不容易,更何况他在狱中及出狱后的余生,他把自己真正的贡献给了艺术。好像一个教徒,虔诚的、无私的、完全的、快乐的把自己全部交给了上帝,木心把他自己完全交给了艺术。
从我直观的认识木心,到第二个阶段理性的深入认识木心,是知道了他的历史及国内的经历后,有了对他更多理解。
我认识的木心是一个体面人,这样的人最讲自己的尊严,尊严,比命还重要。
他象一只被深埋在地下的老鼠,在地狱一样的黑暗里鉆了出来,他一点一点的替自己挖掘一条通向外面的路,许多年以后,他出来了,他永远不想再回去,不想见到把他送进去的人,不想谈论这恐怖的往事,不想原谅他们,他没有过去的温馨回忆可以献给人们。难道我们有权力指责他吗?
因此我理解了他的不堪回首的往事,我也理解了他的文字中的朴溯迷离。
木心(左)与陈丹青
木心在版画教室里上课的情景,那本身就是一张美丽的画面,版画的教室非常大,木心总是卷起袖子,把袖子挽到胳膊上面,系了一条围裙,像泥水工一样的工作着,他占据了很大的空间,那一排一排的长条桌上,放满了他自己印刷出来的作品。那个屋子非常敞亮,窗外的阳光射进来,木心沁出汗水的脸,笑容满面,那种敞亮的欢乐,充斥在教室的空间里。那時的的木心,显得活力十足。
艺术学生在一起,总是喜欢互相观摩,互相学习,互相启发。我很早拿到绿卡,还喜欢去学校看他们作画,后来实在忍不住,向他讨画,他说你自己挑吧。于是我就挑了一张,那一天是1988年3月10号,木心用英文签了名:Mu Xin。
如果说木心的文字璀璨发光,如天马行空般美丽奔湧,让人目眩神迷。木心的画却给予我另外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木心的版画也好,国画也好,其实他不画具象的东西,他画的是一种气韻,一种气場,超凡脱俗的大气磅礴。
木心送我的版画
他的画即使是中国画,也完全脱离了中国文人画的巢穴章法。没有人物,云彩,山水,房屋,没有情节,没有故事。木心的画如音乐,有安乐,有平静,有咆哮,有愤怒,有悲伤。从他的画里,你只能隐隐约约地去感受,在他的胸怀里,到底有什么东西喷放了出来。
我与木心有太多的共同命运,我们的童年都过得富裕,养成了一些讲究的习惯,在中国多少年以来把这些习惯归到资产阶级的陋習,跟我们观念不同,这代表人的一部分尊严,但是非常容易受到批判和诋毁。他的朋友曾经看到木心自己制做服装作为出国的行头。
我也注意到我跟木心每天见面时,喜欢互相看对方的行头,他带着上海老克拉的绅士派头,穿着优雅,脖子上围一条丝巾,喜欢被人赞美几句,他见我写文章总说要给他先看看,让他帮我润色才发出去,我还不买他的帐。
他又劝我多次要起一个单名做笔名,说你的名字不好听,如果要做作家,不会红。名字非常要紧,要两个字,让人家记得住,笔划要简单,然后他说了很多名作家的笔名,真的几乎都是两个字,包括他的名字,木心,很好记。
这是我很后悔的一件事,竟然没有听从他,也许己经耽误了我的一生前途。
有一次我请他吃饭,做了几个菜,他很久没有吃家乡菜了,高兴得不得了。然后半开玩笑半认真半央求的跟我说,阿拉索性定规下来,或一周一次,或一月一次,来搭一次伙,吃吃家乡菜。我却再也没有请过他吃第二次饭。
当我在上海买了木心的的全部作品后,读下来,我最喜欢的是他的诗。
陈丹青说木心,他是一个精灵,我是一个野蛮人。他是一个纽约的宅男,我是一个流浪人。他的家乡没有人知道木心,直到九九年,有一个作家回到乌镇,告诉人们,世界上还有一个人从这里走了出去,再没有回来。当家乡的人们呼唤木心回家的时候,他考虑了两年,才同意回到乌镇。
木心回到家乡的园林别墅中,开始过他更加寂寞的生活,他杜门谢客,於世隔绝,总结了他的过去和现在,他是一个传奇,我听成了一个陌生的故事,甚至不敢去看望他,因为也怕被他拒绝在门外。
我永远不会再责备他的冷漠,但是我觉得他错过了满园的春色。
他说的:所谓无底深渊,下去,也是前程万里。
我说的:走过的路,也许是万丈深渊,希望没有人再去走。
木心又说:但愿我是黑暗,我就可扑在光的怀里。
我说:木心,你已在光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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