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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十娘|小说连载:我的精神,病了 (六)

渡十娘|小说连载:我的精神,病了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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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朱山坡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




朱山坡 朱山坡,1973年出生,广西北流市人。小说家、诗人。出版有长篇小说《懦夫传》《马强壮精神自传》《风暴预警期》,小说集《把世界分成两半》《喂饱两匹马》《灵魂课》《十三个父亲》《蛋镇电影院》《萨赫勒荒原》等,曾获得首届郁达夫小说奖、第五届林斤澜短篇小说奖、首届欧阳山文学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等多个奖项。



10


本来我是有理想的,但王手足打了我一记耳光后,我的理想便变成了另一个目标,那就是要杀了王手足。王手足不知去向后,我便失去了目标,一旦没有了理想和目标,整个K城都是你的了,随便你溜达。我就是这样溜达的,我相信王手足就在我的眼皮底下,但他和我捉迷藏,和我较劲。我很快便能抓住他。于是,我疯狂地在K城里跑。也就是说,我的病情加重了,我的双脚像两根不知疲倦的弹簧不听从我的指挥,我的身体都已经背叛我,我却浑然不觉,除非饿了,否则我都停不下来。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奔跑,好像繁华富贵就在眼前,我马不停蹄地追逐着,直到的有一天,在火车站广场前侯小耳一把将我拉住。

他惊愕地说,你不是马强壮吗?你在跟谁说话呀?你身边有隐形人?

我对自己也是半信半疑的,但我还能认得出了侯小耳。我说,我本来就叫马强壮的,现在好像不是了。我的嘴巴一直都在动,有时在说话,有时不是说话是笑;有时跟自己说笑,有时跟脑子里的人说笑,反正看上去我是在说话,尽管身边空无一人。我早就习惯一个人说话,只是侯小耳不知道而已。


侯小耳说,你不是在中国大酒店当高级厨师吗?我们正准备去那里吃一顿,看你做的菜怎么样,你不会不请客吧——哎哟,你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都没剩下几块,我能看见你的卵蛋了——你变成了癫佬?

我呆笑道,你怎么也说我是癫佬!你以为你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就不是癫佬啦——你看见过王手足吗?

侯小耳摇摇头说,我不认识王手足,王手足是谁呀?

我说,王手足就是中国大酒店的那个保安,他打了我一记耳光,我到处找他,我要剁了他。

侯小耳也许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慌张地跑了。侯小耳你跑什么呀我又没说要剁你,你是我的朋友,你平时对我不错,你跑什么呀你?但没过多久,侯小耳回来了,却带来四五个人,都是工地上的人,我也认识的,你们来干什么呀,你们要我请客呀,我都不在中国大酒店了,那里不好,厨师不会炒菜,还往菜里吐口水,抠屁眼的东西给顾客吃,你们不要去那里吃饭,连我都看不惯,辞职了,不值得为他们效劳……他们一窝蜂地冲过来,把我放倒在地,手忙脚乱地把我绑得严严实实的。我挣扎着说你们要干什么呀,我不回去,中国大酒店不好,妒忌贤能,小家子气,我不回去,用轿子抬我也不回去,好马不吃回头草,好马不受侮辱……侯小耳指挥他们将我抬上一辆农用车。那是工地的厨子用来采购米菜的车。我恶狠狠地骂他们。

他们是把我拉回了工地。工地已经停工了,因为业主的钱还没到位。脚手架像人的骨架一样,好多的骨架。有人在简陋的厨房里生火做饭。一条黑白杂毛的小狗冲着车头欢腾。我被他们从车上抬下来,然后绑到一根水泥柱上,苍蝇像亲热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一样马上对我进行了围攻。我说,你们是想把我当臭肉拿来喂苍蝇。侯小耳说,马强壮,我们为了你好才把你拉回来的,你得治好自己的病。

我有什么病?我呸,我什么病也没有。我跟过去在工地时一样,只不过现在不是工地的人了。我十分生气,大声斥责那些“绑架”我的人。工头怒气冲冲地走过来,对凤凰表哥说,我以为你们抢回了一个姑娘——怎么把一个癫佬弄回来了?

我争辩说,我不是癫佬。

工头半晌才发现绑着的原来是我:马强壮?你不在中国大酒店做厨师了?我还来不及去那里消费你炒的菜呢。

我说,我早不做厨师。

工头说,那你都什么?

我说,现在我想杀人,你见过王手足吗?

工头警戒地说,谁是王手足?世间谁才是王手足?

工头环顾一下那些工友,他们摇头,不认识。我又向他解释了一番。工头无奈地笑了笑,马强壮的确是疯了,你们快点弄他走,否则大伙都得被他传染,都疯掉——几个月领不到工钱了,我们本来都已经干柴烈火,经他一点,我们会疯掉的。

侯小耳对工头辩解说,疯癫病不是传染病……我打听到马强壮有一个妹妹,她很快就从东莞赶过来,你让他在这呆两天吧,否则不知道他要流落到哪里,他曾经是这里的工友,你得对他负责吧,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总得对他的家属有个交代吧……

侯小耳,你不要吓唬我们,工头迟疑了一会说,算了吧,看在他发癫之前曾给我提过两次尿桶,一次一天,就两天,他妈的我总算仁至义尽了,菩萨心肠也不过如此。

我恶狠狠地威胁侯小耳放了我,否则我会生吞活剥了他,他不肯,蹲在一边抽烟、坏笑。威胁不好使,我转而客气地说,你放了我,我请你吃生蚝,十块钱八只那种,外加三瓶珠江啤酒。侯小耳说,你身无分文,拿什么请我喝酒?依然无动于衷,还是看着我嘿嘿地笑。我放下身段恳求他,说我们源远流长的友谊。侯小耳似乎被我打动了,转身走了,从厨房里拿来一些剩饭菜,我装作矜持地迟缓了一下,实在太饿了,才抓起一把塞进嘴里,吃了一把又抓一把。我吃饱了肚子,要打盹,但侯小耳扒光了我的衣服,拿着一根高压水管往我身上乱射。污泥浊水从我的身上流下来,臭味离我而去,我享受到了夏天的快意,好舒服。众民工在一旁笑得前俯后仰,两三个丑胖女人远远地站在砖头堆前羞涩而又放肆地掩面窃笑,我才突然明白自己原来一丝不挂,全身光溜溜的,这真是奇耻大辱,我拼命挣扎着大喊,要侯小耳给我穿上衣服。


侯小耳指挥几个人抓住我的双手,然后手忙脚乱地给我穿上了衣服。那是他的衣服,穿在我身上短而窄,显得很局促,但毕竟是一套干净的衣服。衣服穿好后,侯小耳又让人把我绑在柱子上,到了傍晚,工地看门的那条老狗不知何故突然死了,民工们欢天喜地地把死狗架在木架上烧毛烤皮,然后刨了内脏,放在大瓦锅里烹饪,才一会便香气扑鼻。狗死了,原来拴狗用的铁链被侯小耳套到了我的脖子上,将我锁在工地宿舍门外的屋檐底下。这条狗链套我的脖子上正好合适,比五花大绑绑着舒服多了。我注意到了,这条狗链虽然并不粗壮,但无比坚韧,链条上留下了很多狗咬的牙痕和狗的涎沫,散发着腥臭,连狗的锋利的牙齿没法咬断的链条,我想我也没有办法,因此我安静地抓着链条,把它抖得悉悉作响,想以此引起侯小耳他们的注意,让我也能尝一口狗肉,看他们的厨艺到底比我差多远。但他们正在疯狂地划拳,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根本没有空理会我。一群狗娘养的。我只好等待黑夜的降临和我妹妹的到来。

你们把我抓来这里,为什么不专心听我说话?你们盯着电脑干什么?哦,我知道了,你们都在看股市!难怪K城治安那么乱,警察上班时间炒股,天下怎么能够太平?

我的妹妹马茜是在第二天中午赶到工地的。她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正躺在屋檐下睡觉,做着乱糟糟的梦,脑子里像注满了浆糊,连梦也千头万绪。侯小耳踢醒了我,我一骨碌地坐起来,阳光像板子一样打过来,把我吓缩至墙头。侯小耳的嘴里还喷着酒气,是牛栏山二窝头和珠江啤酒的混合味,指着我睡的木板讨好地对马茜说,这是我给他做的床铺,比我自己睡的还坚固、宽敞——为了防止他跑掉、失踪或被关进收容所,我还给他锁上了狗链,这样多好,舒适,安全,踏实,对谁都好。

马茜对侯小耳的义气和仁慈充满了感激,连说“务该”(谢谢)。只是看到我,她满脸惊疑,还有无限的悲伤。

马茜还穿着工厂的蓝色工作服,工号2098,背着一只时髦的红色小背包,一看便知是廉价的地摊货。她的双手抓着胸前背包的带子,对了,她穿的是一双白色帆布鞋,人挺标致的,在偌大的工地里算是一道醒目的风景。当然,马茜没有凤凰好看,但她是我妹妹,看到她我产生了莫名的感动。原来我还是想念亲人的。在广西乡下,我还有年事渐高的父母,他们一直以我们兄妹为荣。村里的人都以为我们发了些财,至少能在K城、东莞体面地生活。过去的十年,我隔三差五地给母亲写信,告诉她我在K城混得越来越好,钱越来越多,像滚雪球一样,让她告诉米庄所有的人,我在K城买了房子,即将买车子,我的房子装修豪华,连厕所都洁白得可以躺下睡觉,每一个角落摆满了高档家具,登门相亲的姑娘来自天南海北,络绎不绝,车水马龙,目不暇接,我家快变得像百货大厦一样热闹了。总之,我已经很成功,并将会更成功。马茜跟我一样,K城人都称她富婆了。我不知道我杜撰的谎言在米庄有多少人信以为真,也许所有的人都相信了,也许没有一个人相信,又也许母亲压根就没告诉米庄的人,连美兰也没有告诉她。

马茜警惕地站在离我三尺之外,半信半疑地说,哥,你真疯了? 

我受了委屈地反驳说,我哪里是疯了?怎么连你也怀疑我疯了呢!

马茜说,你一疯,我们这个家就完了,你怎么能疯了呢?

我争辩说,我没疯,我只是脑子里有点乱,想杀人,但我没杀人呀,你怎么说我疯了呢!


马茜本来不太相信我疯了的,但侯小耳硬是要证明给她看。他质问我,你为什么老是想着杀人?你像我一样想着发财不好吗?你肯定是疯了——要是不疯你满街跑干什么——你以为你是治安巡逻支队、城管大队!要是不疯,你为什么蓬头垢面的,还自己跟自己说话,自己跟自己笑?只有疯子才这样,你分明是疯了,还死不承认——疯子跟醉鬼一样,都不承认自己疯了、醉了。

我突然发怒了,对侯小耳说,你们心狠手辣,把我说成疯子,目的是想把我卖掉——把我的器官像废弃的机械一样一块一块拆卖掉,一万元一只睾丸,三万元一块眼角膜,十万元一只肝,二十万元一只肾,三十万元一只心脏,来呀,肢解我呀,你们想钱想疯了!

侯小耳的阴谋被我识破,有点局促不安。我乘胜追击:“侯小耳,你没读过书,以为睾丸只是男人的两只蛋,根本不知道睾丸的作用,我告诉你,睾丸是人和脊椎动物的雄性生殖腺,位于阴囊内,主要是生产精子,并分泌雄性激素,是男人的发动机……广东人喜欢吃睾丸壮阳,开始是吃动物的,现在流行吃人的睾丸,连五星级酒店都有这道菜,中国大酒店也应该有,但很多人不知道睾丸有九种不同的吃法,高明的厨师会用宫廷和民间秘制的佐料……”

我下意识地夹紧双腿,保护胯下的两枚睾丸。侯小耳耸耸肩笑了笑,无奈地看着我的妹妹。马茜没有相信我,反而相信了侯小耳,愧歉地对侯小耳说,尽管我哥已经给你们增添了不少麻烦,你们还是得帮忙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我还来不及反对,侯小耳便愉快地接受了请求,理直气壮地呼朋喝友——那些都是昨天和侯小耳一起吃了三十斤狗肉、喝了无数酒水的人。他们呼啸着一窝蜂地扑上来,把我牢牢地控制住。我又被抬上那辆像是临时拼装的破车,离开了工地,在颠簸中不知窜向哪里。

11

我不知道这辆运菜车在阴暗的天气里跑了多长的路。在路的尽头他们把我放了下来,阳光一下子又把我牢牢地笼罩,动弹不得。

我睁开双眼看世界。

这里是一块荒凉的平地。平地上有一片整齐而低矮的房子。灰暗的房子。房子外有高高的围墙,围墙外的东西什么也看不见。开始我以为是一座监狱,仔细看门墙上写着两条醒目的标语,左边的是“祝你身体强壮”右边的是:“祝你精神健康”,才判定这里应该是K城市精神病医院。原来他们带着我穿越了漫长的珠江遂道和著名的白鹅潭酒吧风情街。在医院门外我被推下车后,车掉头便跑了,只留下侯小耳和马茜。侯小耳在前面牵着铁链,我跟着他,马茜在我的背后不断叮嘱侯小耳别太用力拖铁链,轻点,再轻点,她是怕侯小耳伤着我的脖子,但实际上我的脖子已经被勒伤了,即使我自己也“看”得清清楚楚,脖子上有一道暗红色的血痕,像被绞刑过一样,还不时闻得到狗涎的腥臭。

医院的大门口有一道高高的铁栅栏,隔绝了内外的联系。侯小耳走到医院的门口左侧的门卫值班室,把圆得像瓜的头伸进一个小窗里对里面的人说:

“喂,伙计,我们是来治病的,精神病。”

侯小耳担心门卫听不懂他的话,手舞足蹈,抓腮挠首,装疯卖傻一番。一会,值班室的小门开了,从里面闪出一个穿着我熟悉的制服的保安,腰间依然别着一根长长的黑色的电棒,像是他的尾巴,晃来晃去。

“你们谁得了精神病?”那保安问。

侯小耳的手指指我,而不是指向他自己。

我抬头一看,忍不住惊叫一声:王手足!

这个保安竟然是王手足。山水有相逢。不,是冤家路窄。

王手足睁大眼睛凑近我看,也大吃一惊,倒退两步:

“你……你,马厨师……马兄弟……马,马,马强壮!”

我说,你看清楚了,我就是马强壮,本来我就是马强壮——我把K城掘地三尺,都翻遍了都找不到你,我以为你死了,升天了,灰飞烟灭了,原来你竟然还偷偷地活着,躲藏在这里,我就差这里没找了,想不到你会躲到这里,你一定以为这里最安全,我一定不会来这里,但我还是要来的,找你找得好苦!

王手足警惕地说,马强壮,你找我干什么?

我说,没什么,杀了你,或生吞活剥。

王手足说,你杀我干什么?偌大的一个K城就只有你一个人要杀我——我又不是猪,你为什么要杀我?

我说,你把我的嘴巴打歪了,歪成了45度角。


王手足左右看了看,又把头侧成45度角看我的嘴,没发现什么不对:“你的嘴巴没有歪呀,比火柴盒还方正——它怎么歪了?”

我说,你打了我一记左耳光。

王手足说,我只不过是打了你一记耳光,我记得的,其实没有真打,只是轻轻碰了碰,像抚摸一样轻柔。

我说,正是因为你的一记耳光,现在我才来到这里,你看看,我像一条狗一样被侯小耳牵着。你知道吧,我一直想杀了你,你躲得了吗?你以为躲到精神病医院我就找不着了?即使你躲到太平房我也能找到你。

王手足一惊一乍说,是你得了精神病了?好端端的一个高级厨师怎么会得了精神病?

我说,侯小耳说我得了精神病,还有其他一些恶毒的人也这样说,但他们说的话不算——你为什么要打我一耳光啊!

王手足说,我也不想打你,我当了半年的保安从没打过人,其实我们保安是有打人的权力的,但我不打人,只是你碰掉了我的帽子,我就忍无可忍了——你碰掉什么不要紧,为什么偏偏要碰掉我的帽子?

我说,你的帽子是什么东西?呸!就算是皇帝头上的皇冠我也敢碰!

王手足摘去帽子,又露出了他的长满疮疤的癞皮狗头,看上去比过去更丑陋了,像滚烫油锅里的猪皮。

王手足说,碰掉我的帽子比脱光了我的裤子还要让我难堪,你让我在经理和女人面前露丑了,我曾参加了一百三十二个公司的应聘,都没有成功,后来通过老乡介绍和担保,又弄虚作假通过体检才进入中国大酒店当保安的,我容易吗,但郭经理看见我的癞皮头后,立即开除了我,还开除了介绍我进来的那个老乡。现在我只能在这里当保安,看管精神病人,我都快成精神病人了。

王手足狠狠地说,当时我真后悔没给你多打一耳光——你为什么要碰掉我的帽子?
我说,我不管你这个癞皮头,被开除是你咎由自取,但你打了我一记耳光,我便被侯小耳押到这里了,是你害了我,我得杀了你。

王手足不紧不慢地戴上帽子,马茜不断点头微笑向王手足致歉,仿佛是我打了王手足一记耳光并把他打成了精神病人而不是相反。戴上帽子,王手足又恢复了他的得意和傲慢,摆出一副公事公办和铁面无私的面孔。侯小耳掏出一包本来要送给医生的中华烟中途改变了馈赠对象。王手足先是把烟放到鼻子闻了闻确认不是假烟后才受之无愧地放入口袋,对侯小耳说,都是兄弟,好说、好说。

我不能接受侯小耳向我的仇人行贿,声嘶力竭地喊,我要杀了王手足!杀,杀……
王手足说,你杀不了我——这里也有很多的精神病人天天都叫嚣要杀人,但他们都杀不成,一个也杀不成,还担心被别人杀了。你看,他们正热烈欢迎你的到来呢。
远处几个精神病人笑嘻嘻地又幸灾乐祸地看着我。我要冲上去掐王手足,像一条扑向敌人的军犬,却被侯小耳和马茜死死地拖着链条。

马茜责备说,哥,你不能胡闹,如果你在这里胡闹不听话,今后保安和医生都会对你不好的。

我说,我要杀了王手足,杀了王手足我的病不用打针吃药就会好了。

我的嘴开始不停地说话,嘟嘟囔囔,喃喃有词。起初是说要杀王手足,后来好像是说一些与王手足无关的话,最后越说越快,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管不了自己的嘴巴了。

王手足躲在值班室里和谁贼笑。我突然咆哮如雷,作出要砸烂医院值班室杀了王手足的样子。侯小耳和马茜心惊胆战,生怕控制不了局面,大声呼喊保安员。像这样的值班室不会只有王手足一个保安。果然从里面窜出几个保安。我的屁股突然发麻,忍不住啪地倒在地上。原来是一个保安拿着电棒电击了我。我要爬进来,另一个保安又给我电击了一下,我便昏死过去。


昏死过去后,我的大脑仍然在高速运转着,出现了许多幻觉,五颜六色的,旋转着,浮游着,飞舞着,腾云驾雾、神魂颠倒……当看到凤凰的时候,我便醒了。醒后才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一张白色的架床上。空荡荡的屋子里只要一张空荡荡的床。除了床外没有其它东西。我的脑袋似乎被洗劫一空,也变得空荡荡的,好像没有人在里面说话了。它宁静而实在,此时我才感觉到脑袋是自己的。我的力气被抽掉了,身子软绵绵的,似乎只剩下一张皮,里面只装着一些空气或稻草。

空荡荡的。我的身体。

12

我叫了一声马茜,又叫了一声侯小耳。但进来的是一个矮矬的胖子医生,一副僵笑的样子,他的身后跟随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乍看以为是凤凰,细看却是一个不怎么漂亮的护士,皮肤黑黑的,像一棵瘦桉树上了油漆,我心里称她为“黑珍珠”。门外还若隐若现地站着一个粗壮、鲁莽的保安,又是保安——我弄不清这个世界究竟藏着多少保安?那根挂在腰间的电棒在屁股后晃来晃去,像是甩不掉的尾巴。

胖子医生站在我的面前,温和而面带微笑地看着我。他的眼神里暗藏嘲讽。胸有成竹地对我说,你叫马强壮,对吧?

我说,我本来就是马强壮。

胖子医生说,你知道不知道你怎样来到这里?

我说,我是被侯小耳牵扯进来的。

胖子医生说,不对,你是自己要来的,因为你得病了,不是你身体上的某个零件得病,而是你的精神得病了——精神患病,就是精神病人。

我说,我不是精神病人,我是被精神病人送进精神病医院的正常人,正常得一塌糊涂。

胖子医生说,你的意思是说,你原来脑子里乱糟糟的,进来后就变得正常了?
我说,好像是这样,一进这种地方,我的精神都变正常了。

胖子医生说,那也就是说,你感觉到好一点了,脑子里不嗡嗡地响了,也不老想着杀人了?

我嘿嘿地笑了两声,谁说我不想杀人?你们放我出去,我马上杀了王手足。我对王手足恨之入骨,比杀父之仇更招人恨。

胖子医生尴尬地看了一眼护士黑珍珠,黑珍珠隐蔽地笑了笑。

胖子医生又对我说,你不要欺骗自己,其实你好了一点,没有原先那么狂躁……
我对着胖子医生吼叫一声:“你们别废话,放我出去!”


胖子医生微笑着说,你别急着出去,外面有什么好?外面熙熙攘攘,争权夺利,尔虞我诈,敲诈勒索,不安全,房价、物价又涨了,拖欠民工工资,欺负弱势群体……在这里好,风平浪静,人人平等,丰衣足食。有黑珍珠护士照看着你,这里安全、有趣——听说自从你的精神患病后,变得能说会道,滔滔不绝,根本停不下来。我们说说话聊聊天可以嘛?说些安全、有趣、体面的话。

我说,我不想跟你说话,你们叫王手足过来跟我说话。

胖子医生说,王手足有工作要做,要给你站岗放哨,而且他又不是医生,你跟他说话没用。

我说,我累了,不想说话了。

胖子医生说,那你听,由我来说。我来跟你说说精神病吧,给你启蒙启蒙。

精神病并不可怕,精神病又不是癌症,能治好。现在的精神病医院呀,比综合大医院,比K城市中山医院还热闹,病人还多,有些病人要走后门才能进来呢,很多精神病人因为没有钱,亲朋好友又不理他们,只好流落街头巷尾,被人踢来踢去,有的还被城管队拖上闷罐车拉到偏远山区扔掉,有的活活冻死、饿死、病死,还有的不知道什么原因就死掉了,连自己和亲人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死了,究竟死在哪里——平时你没看见过公安局或民政局的人给他们收拾尸体?你是幸运的,你其实是一个正常人,你知道吗,正常人也会得精神问题。现代人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但生活节奏紧张了,生活压力大了,欲望多了,疑虑多了,交流少了,千头万绪,麻乱麻乱的,脑子常常会出现问题。很聪明很能干的人也会有精神问题,精神问题也是心理问题,这是现代人的流行病,跟流感一样,美国总统也要看心理医生,也就是说,美国总统也会出现精神疾病,何况是普通老百姓?不怕告诉你,我在这里工作了十几年,有时候我也怀疑自己得了精神病,也进行过心理治疗,打过针吃过药,我现在还天天吃药(他从口袋里取出一把青色的胶囊塞进嘴里,费劲地咽下去),可是有什么要紧?现在我不照常给你治病吗?因此,进了精神病院你不必要感到丢脸,精神病跟流行性感冒一样,感冒了跟正常人一样,会打喷嚏、流鼻涕,头重脚轻,有时还会神经错乱胡言乱语……精神病跟感冒是一个道理,治好了就可以出去,跟正常人一样,重新当你的厨师——听说你的理想是当一名高级厨师?

我点点头。因为他猜对了。

胖子医生似乎得到了鼓舞,又说,听说你是读过一些书的,高中毕业了,因为你知道大学里没有厨师专业,所以你没有坚持到高考……

我大声反对:我参加高考了!

胖子医生很满意:“很好,说明你是有文化的人,你跟我一样也是知识分子!你跟其他民工不一样,你比他们有文化,有文化的人都应该是正人君子,君子动口不动手……进了这里你得听医生的话,有什么话可以跟医生说,有事好好商量。

我说,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话?

胖子医生说,那是治病的需要,治病不一定要打针吃药,通过说话也能治病,那叫“话疗”。像治你这种病,话疗很重要,比打针吃药还管用。

“说话也能治病?你这种江湖骗子我见多了,如果你年龄再大一些,你也可以说你是K城军区的退休老军医,还给司令员治过病。”我说。

胖子医生晃了晃吊在胸前的挂牌:“我是K城市精神病研究中心的副主任,在国内外医学核心期刊发表的论文叠起来有枕头那么高,算是国际权威了;我还是全国精神病鉴别委员会的委员,鉴定一个人是不是得了精神病,经常由我说了算……平时,我给病人话疗是按分钟收费的,每一句话都值钱。现在你是花钱跟我说话,花了钱不说话,吃亏的是你。因此,你得相信我,诚诚恳恳地配合。”

我似乎已经进入了胖子医生的圈套,我怎么钻进了他的圈套了呢?我使劲地摆摆头,突然醒悟说,我没有精神病,我怎么会得精神病呢?

胖子医生说,只要是人就有可能得精神病,你不是人吗?


我把我不可能患精神病的三条理由又向胖子医生说了一遍,胖子医生笑眯眯地拉着我的手说,马兄弟,患精神病不一定要靠遗传,不一定要遭受重大打击,也不一定需要承受巨大的精神压力,有些人很少开心过、没有成就感、焦虑不安甚至无缘无故也会得精神病——你说说,这几年你在K城混得怎么样?累吗?烦吗?空虚吗?

我不作回答。胖子医生说,你喜欢K城吗?我点点头。胖子医生说,你为什么喜欢K城?我说,这里人多,随便看一眼看到的人也比在乡下一辈子见过的人还多。胖子医生说,你在K城生活无忧吗?我说我天天干活,觉得很踏实,我身体强壮,我能干一辈子的活,我能给K城作贡献,我想在K城生活一辈子。

胖子医生满意地点了点头:你真的很热爱生活。

我说,我还想在K城买房,结婚生子,把父母也接过来住,我的妹妹马茜颠簸流离的,她应该也跟我住在一起,她也应该结婚生子……

胖子医生很隐蔽地冷笑了一下,但我还是捕捉到了他的瞬间异常。我说,胖子医生,你不相信我能做到?

胖子医生说,你能。

我说,我能背《新华词典》,三百二十六页,从头到尾……

胖子医生莫名惊诧,目瞪口呆,说,是吗?你背给我看看。

我开始背了。但我才背到第6页,胖子医生便打住了我。显然他没有耐心听我背到第138页。如果他耐心一点,我便穿梆了。因为我只能背到第138页。从第139页开始,我便磕磕巴巴,背不下去了。

我说,你不是要和我谈话吗?你还想跟我说什么呢?

胖子医生满脸得意。

我惊诧道,跟你说话比打针吃药还贵?

胖子医生避而不答,笑眯眯地说,你从乡下到K城几年啦?

(待续)

相关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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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连载:我的精神,病了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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