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土耳其琐记(四):首都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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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戴耘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戴耘博士,出生上海,就读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曾任教上海大学文学院,1991年赴美留学,获Purdue心理学博士学位,现为纽约州立大学(Albany)教授
初见安卡拉
从卡帕多奇亚回“老城”时在汽车上曾领略到安卡拉的高楼林立的天际线。但老实说,我对安卡拉完全没有概念。我想象中的安卡拉,可能像澳大利亚的堪培拉,人口稀疏,街区安静得让人寂寞。当坐车穿越安卡拉市中心,瞥见了那个白色清真寺时,我才回到现实,原来不是只有伊斯坦布尔才有漂亮的清真寺。我还想象安卡拉是一块平原。可是当安卡拉的朋友们带我到古城堡上俯瞰安卡拉全景时,我发现好一片丘陵,那么多居民区建在山坡上。据说为了安置移民,近年安卡拉建了不少这样的居民区。
当然,安卡拉毕竟是土耳其首都,中央商务区也蛮酷炫。朋友又带我来到民俗街和巴扎尔,感觉是到了西安的回民街。这里巴扎尔的景泰蓝雕饰和挂件,最配“琳琅满目”这四个字。就像2006年秋天我带着美国同事跑遍了上海,他们看了外滩看了浦东的天际线,直到看到城隍庙时才说这是正宗的上海。这里应该是安卡拉的本来面目吧。首都,给人感觉总是比其他地方更有活力。这里阿拉伯人明显要多。中国人几乎见不到,以至于一个餐饮店小妹看到我感觉好奇怪,好像我是外星人一样。
漂亮的看似大理石的白色清真寺
古城堡眺望“山城”安卡拉
中央商务区的酷炫
民俗小街
巴扎尔的琳琅满目的景泰蓝镂空装饰
法蒂玛
世界真小,居然在安卡拉见到了法蒂玛。
我得知法蒂玛在安卡拉大学当教授,前几天买好去安卡拉的火车票,就通过WhatsApp告诉了法蒂玛。法蒂玛说她能来火车站接我。于是就说好了。我刚出站,就看到了法蒂玛和她那刚结婚两年的小丈夫。法蒂玛变化不大,开着车,语速飞快地跟坐在乘客座上的我说话。和在学校时一样,法蒂玛从不叫我名字,还是Professor长,Professor短的。也许是阿拉伯学生跟教授谈话的习惯吧。
十年前,法蒂玛是我的学生。在我们专业的博士生中,法蒂玛是个另类。她永远穿着伊斯兰黑袍,永远带着黑头巾,一年四季都没见她换过其他衣服。可是,称法蒂玛为美女,一点没有恭维她的意思。法蒂玛开朗,善良,美丽到能把你融化。世界上的美女,我见过不少,阿拉伯美女和欧洲美女比总体上脸部更加精致。这是不是阿拉伯男人不放心要让她们把全身包括脸都遮住的原因?我这不相信阴谋论的人难免也会怀疑。法蒂玛一直是虔诚的伊斯兰教徒,每天五次祷告,即使是做研究生时,她都不落下。因为美国的教学楼里,不可能有单独祷告的地方,法蒂玛就跟我打了招呼,课间就在教室的角落上祷告。
法蒂玛跟我做过一年助研,后来她开始做论文然后毕业,就和我失联了。在安卡拉见面,聊了她在美国的日子,才知道她毕业后在Albany还工作了几年,2019年才来到土耳其。我奇怪她在科威特长大,为什么会来土耳其。她说父亲是科威特人,母亲土耳其人,可能因为她父母都是知识分子的关系,法蒂玛的阿拉伯语,土耳其语,英语都很溜。和很多阿拉伯学生不同,她的英语很纯正,她到美国,可能和她父亲到美国访学有关。我问她为什么不留在美国,为什么来土耳其。法蒂玛说,为了孩子。她又说,她在美国离婚了,现在这个丈夫是在安卡拉认识的,是她的学生。趁她的丈夫去祷告的间歇,法蒂玛跟我说了她的遭遇。
“那些年,我装得若无其事似的”法蒂玛说。
“你真会装”,我说,我从未察觉法蒂玛有什么异样。其实,学生的私生活,教授们哪里会知道。
法蒂玛告诉我,她毕业后在美国工作了几年,回土耳其与儿子的监护权有关。
“我改名了”法蒂玛说。我确实注意到了。她是为了避免她的ex的纠缠。聪明,漂亮,善良,法蒂玛全占了,却遇人不淑,让人唏嘘。
法蒂玛带我去市中心的安卡拉大学校区里转了一大圈,看学校的行政楼,图书馆,看她的办公室,她上课的教室。自己的学生在这样的大学教师,自然让老师很有面子。她说这里的学生总把她当成是神学院的老师,可她是心理学老师。法蒂玛说土耳其政府办事效率有些地方比美国还高,信息系统服务系统全覆盖,法蒂玛说在安卡拉,有序,守规则,事情能搞定。你只要说出一个土耳其教授或政府公务员的名字,网上马上能查到他(她)的全部个人信息。
安卡拉大学位于市中心的行政大楼
法蒂玛有了新的教职,还需要几年的打拼才能升副教授,身边除了大儿子,又多了一个九个月的儿子,够她忙的。但我相信法蒂玛的能力,而且她能扛。土耳其大部分地区还是乡土社会,身份社会,但安卡拉伊斯坦布尔这两个大城市是国际化的,法蒂玛虽然人生地不熟,但这里本来就是陌生人世界,契约社会,不同族群,不同阶层,共处在一个几百万人口的大城市里,虽然拥挤但相安无事,机会也多。我为法蒂玛祈祷。
安卡拉的新朋友
下午两点,法蒂玛和来接我去住处的依朗和艾夏联系上了。我在老城的最后一天,依朗和艾夏两人从安卡拉赶过来听我的课,约好第二天在安卡拉见面。艾夏对我说,她做的论文题目,和我在《教育心理学评论》上发表的一篇论文有直接关系,直接见到作者好高兴。
我入住的是首都的一幢教师宾馆,是土耳其教育部建的,可能是因为每年到首都培训的教师不少。这有点像中国的各类驻京办大楼,还挺好,比我在老城住的学校招待所还正规些,也提供早餐。每天早餐时就能看见各地来培训的教师。我入住后稍稍休整,就下楼与等在楼下的依朗和艾夏回合,出去转转,结果发现又多了一辆车,原来还来了好几个学生。土耳其还是个熟人社会,喜欢抱团取暖,喜欢扎堆找乐子,趁着有美国客人过把瘾。
依朗,四十左右的中年人,是“带头大哥”,带几分深藏不露的狡黠,话不多但管用。艾夏是个乖乖女,长得甜甜的,喜欢缠着带头大哥。说艾夏来自新疆,我会信,但新认识的麦薇,祖先一定来自欧洲,典型的欧洲靓妹。亚欧交界的土耳其,人种多样性特别明显。学生中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洁琅,我一路坐她的白色小车。洁琅说话声音很轻,像蚊子叫,英语比其他几个好,她会在开车时跟我谈她的工作,到一个地方还会抢着拍集体selfie。第二天早上,依朗和艾夏、麦薇他们又带我去探访了几个大学,洁琅没来。我们来到一个池塘边坐下,边上还有个卖饮料小吃的。一会儿只见洁琅带着一家老小包括夫婿女儿公公婆婆来到池塘与我们会合。她四岁的女儿爱杰,一个小美人胚子,特别伶俐乖巧,临走还隔岸大声跟戴教授道别。洁琅在从事土耳其政府的一个教育政策项目的研究,跟我的专业还有些关系。要了解土耳其教育,洁琅是个很好的帮手。
“带头大哥”依朗
麦薇和艾夏,安卡拉的美女博士生
喜欢拍selfie的洁琅
在安卡拉的几个大学里“窜门”,对土耳其高校系统有了更多观感。联通互惠;印象深刻的是“中东理工”,肯定是土耳其的最好大学之一。发现土耳其的大学互相都是“亲戚”,在A大学的你到B大学吃饭可以用同一张的校卡,都有优惠。离开中国几十年的我,突然发现在土耳其有“国营单位”的工作还是很重要,能有很多保障、便利和实惠。土耳其大学的校园很休闲。那个让我们休憩的池塘很惬意,世外桃源一般,只是世外桃源里上个厕所不容易。
土耳其国父陵园
在土耳其,无处不在的是开国总统凯末尔。到了安卡拉,自然不能忘了去拜谒一下这位“国父”(凯末尔建国后被授予国父称号Ataturk)。土耳其的国父陵园建筑很像天安门的“毛主席纪念堂”,只不过位于一个公园之中,里面的受众人瞻仰的也不是水晶棺,据说只是个类似衣冠冢的陈设。这位土耳其国父,在土耳其人中有至尊的地位。军人出身的凯末尔,曾是奥斯曼帝国的一位军官,1918年奥斯曼帝国加盟的同盟国(德奥等)失败,奥斯曼帝国成崩溃之势。凯末尔重拾旧河山,成为民族独立运动领袖,在一战的战胜国(协约国)英法俄等列强觊觎中创立了土耳其共和国。
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留给史家去评说。无论怎样,凯末尔是一个传奇人物。他建国时干的三件事,政教分离,妇女权利,土耳其文字的规范化(用拉丁字母取代阿拉伯字母),都影响深远。在一个衰败的帝国土壤上建立起一个现代国家,凯末尔功不可没。以我的观感,土耳其是一个中等收入国家,大部分人的月工资在四五百美元之间,虽然不高但大部分人日子过的还殷实。土耳其的基础设施如铁路高速公路等要比印度先进。土耳其的教育从小学到大学全部免费。土耳其的全民医保也基本到位。我在土耳其期间,正值土耳其建国99周年之际。明年10月将是土耳其国的百年诞辰。土耳其作为民族国家(nation state)能有今天,实属不易。
凯末尔国父陵园
土耳其这块连接欧亚大陆的宝地,经历了三个时期,最早属于古希腊古罗马的领地,尤其是东罗马帝国迁都至君士坦丁堡(即现在的伊斯坦布尔)成立拜占庭帝国(公元395年),那简直是君临天下的世界中心。第二时期(14-20世纪)是长达近六百年的奥斯曼帝国的统治。奥斯曼帝国源于西亚部落,十五世纪进入欧洲,横扫欧亚,不可一世,也曾和德奥的哈布斯堡王朝和沙皇俄国争霸世界,直到一战战败(1918)土崩瓦解。凯末尔1923年建立的土耳其共和国,则是第三时期,明年10月就是土耳其共和国的百年庆典。土耳其位居要津,西部南部接地中海和爱琴海,博斯普鲁斯海峡占据黑海出海口(马尔马拉海)的战略要地,东面与中东的叙利亚,伊拉克,伊朗,俄国为邻,历史上与俄国与西方(尤其是希腊)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领土纷争和地缘政治的纠葛。地处欧亚之间,弄得好叫左右逢源,弄得不好叫左右不是人。文化上,土耳其也有自我身份认同问题,它近年面对库尔德武装,叙利亚和阿富汗移民难民问题,恐怖分子也隔三岔五到伊斯坦布尔来搞事情。在那个位置上,土耳其注定无法消停。
“屋子里的大象”
迈吕特还有一个小女儿,人到中年了,依然
说到首都安卡拉,国父凯末尔,就不得不说说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他是一个给世俗政权带来不少伊斯兰保守色彩的总统。埃尔多安是拿捏国际关系的高手,最近借机凭着博斯普鲁斯海峡的要塞地位,利用俄国出口石油的需要、希腊油轮的利益,西欧对俄国原油天然气的迫切需求,对这些运输船提出额外查验要求,其实是为土耳其争得谈判筹码。虽然有点“敲竹杠”的味道,但各国也只能看他的脸色。埃尔多安在俄乌冲突中当了好几回和事佬,倒也有所作为,比如乌克兰的粮食出口让俄罗斯网开一面,显然是展示土耳其的“大国地位”,事实上也提高了土耳其的国际地位。在国内,埃尔多安的强人政治,毁誉参半。最近土耳其国内的高通胀,货币大贬值,也引起不少民怨,乌厄认为是埃尔多安的失误,该收紧银根时居然来大水漫灌,这不是火上浇油嘛。知识分子对他尤其不满,主要是他扩大了总统权限,手伸得很长(包括控制媒体)。我们的车路过总统官邸时,我有匆匆一瞥(见图),想必里面排场不会小吧。毗邻的总统图书馆,它的32米挑高的中央穹顶堪比索菲亚清真寺,其张扬和宏大的气派很符合埃尔多安的性格。
土耳其新建的总统图书馆
虽然土耳其是一个民主国家,我和土耳其人的接触,主观感觉上它依然是个威权国家。埃尔多安是个“屋子里的大象”,很多人对他的反感大家心知肚明,但有所忌惮,尽在无言。刘瑜最近撰文谈“不自由的民主”,在这种民主体制中,往往是“魅力领袖”利用行政权力树立自己的亲民形象,打压异己,扭曲选举结果,文中也提到匈牙利总理维克多奥班和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土耳其的内忧外患也不少,没有这么个强人,怕也搞不定。土耳其明年大选,五个反对党声言要联合起来干翻埃尔多安,但执政二十年的埃尔多安总统也不是省油的灯,明年的选情,五五开吧。
再见,安卡拉
早就订了下午去科尼亚的火车,上午依朗问我能不能再呆一晚上,原来是他的“老板”Gazi教授回安卡拉了,想跟我见一面。我婉言谢绝了,因为这会打乱我的计划,给下一站在科尼亚接我的朋友造成麻烦。依朗见状也没坚持,径直送我去火车站。我坐上去科尼亚的高铁,在驶离安卡拉的高铁上,突然想起没有和法蒂玛合影留个念,我在高铁上给法蒂玛发WhatsApp告诉她这个遗憾。
“是啊,光顾说话了。下次吧,”法蒂玛说。
世界很小,希望有下次。
写于2022年12月13日(下一篇《仰望那座城》谈谈在土耳其古城科尼亚的见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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