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时差,也许因为记得辛迪有早起的习惯,戴安约了周六一早来到辛迪在红木城水边的家。辛迪天没亮就起来,将前夜备好的山核桃点心从冰箱里取来,放进烤箱里烤上。她一边浏览新闻,一边处理电邮,等着戴安的到来。刚从凤凰城回来的马克,为了给她们留出独处的空间,早上六点就已出门,约了球会的朋友打高尔夫去了。 近八点时,门铃响起。辛迪快步迎去,将大门一拉,湾区早春的寒凉扑面而来,阳光却已亮得晃眼。“啊——”门里门外同时一阵轻叫。辛迪上前轻拥住一团清柔的淡蓝,“见到你真高兴!” 松开双臂后,她退出一步,打量起眼前的戴安。 “真的长高了好多!多好看的姑娘。”她的手在自己的额边比划着。这是戴安第一次来辛迪家里,两个人都很兴奋。戴安的表情里带点羞涩。辛迪想拍拍戴安的脑袋,但忍住了。
“快请进,”辛迪说着,接过戴安递来的一把长杆鹤望蓝,从那些含苞的花朵边缘,能看到微缝中泄出的浅紫色。大家都说辛迪是粉色系的,包括她办公室的色调,戴安都还记得。
“啊!我闻到了,是——”戴安一进到客厅,就停了下来,惊喜地叫。“哈,是你喜欢的山核桃曲奇饼。” “我后来都没找到过有比你做得那么好吃的。请给我秘方吧。” 戴安说着顺手将双肩包取下。“没问题!“辛迪答着,将戴安往客厅的沙发上引。戴安好奇地看向厅里墙柜上满当当的东亚陶罐瓷器收藏。“这些都是我未婚夫马克的收藏。他在等着和我一起退休呢,这些都是他满世界淘来的,他喜欢这些玩艺儿,自己偶尔也烧制几件呢。” “恭喜你哦!马克也是韩裔吗?有这么多的亚洲藏品。” 辛迪摇摇头:“他是来自中西部的白人。他的艺术品味应该是受日裔前妻的影响。” 戴安走近墙柜,抬头看着上面的藏品,轻声说:“我经常梦到这样的情景,而你就生活在这样的梦里。”辛迪不确定她话里的意思,望向她。戴安说:”我在开始学着收些东方艺术品,都是小玩艺儿。” “噢,我有些从韩国带回的陶艺茶杯,待会儿你看看,喜欢的话,送几只给你。”“当然喜欢。前段过生日,妈咪送了我一只中国薄胎瓷花瓶,非常漂亮,以前从没觉得的,”辛迪拍拍她的肩膀,笑了说:“是时候了。”辛迪让戴安在沙发上落座,自己去将刚出炉的山核桃点心摆到盘里,配好水果端来,看着兴奋的戴安,问:“茶?还是咖啡?或汽水?” 戴安笑出了声:“汽水早戒了。茶吧,谢谢。”辛迪拿来一套豆青色的韩国茶具,说,“按说还要焚支香的。你等等。”又取来一个彩釉烛台,说:“我们燃支香烛代替吧。” “你对韩国有一种很深的感情,让人羡慕。” 辛迪斟着茶,说:“原来也不是这样的。” “是你找到了家人才改变的吗?”戴安的声音有点犹豫,轻声地问。
辛迪将茶杯递给戴安,坐下来,说:“应该有关系” ”我听人讲过你的故事,可惜我从来没想过该问一问——”辛迪摆摆手:“那时你小,这些事不在你关心的范围内很正常。今天早晨等你的时候,我突然问自己怎么就肯定你会对寻找生身父母有兴趣,一个念头就蹦出来:因为我曾经是戴安啊,”。 戴安坐直身子,表情很专注,在等她的话。“ 你肯定你真想知道?“,”当然。“戴安点头。
辛迪起身,说,”我们到书房去看看?”戴安随即起身跟上。
走进书房,戴安一眼看到正对着门口的墙面上的照片,就站定了。辛迪上前将窗帘拉开,晃眼的阳光瞬间将满墙照片打亮。
戴安忽然转头过来问:“可以拍照吗?” “当然“ 辛迪应着,想起她是学电影的。戴安走上前去,一声不响地看着墙上的照片。戴安一会儿靠前,一会儿退后,不时还踮起脚去看顶部那些小照片,偶尔还用手机拍着。她也会问一两个问题,由着辛迪给她展开。
辛迪等她将墙上的照片扫过一遍,笑了说,“这些能告诉你一个‘金顺来故事’的大纲。” 戴安望向列有四十岁时改名诗歌的相框,侧过头来:“我喜欢这个。” “我四十岁时,决定将生母给我起的名字正式加入法定名字中,专门拍的照片。中国对四十岁有个说法的,容我想想,‘四十不惑’对的,千真万确。“ “啊,那我还要惑那么久吗?” 戴安笑着。又说:“我的中文名字是孤儿院起的,那儿的孩子都姓党,我叫‘党安安’,妈咪就给我起名叫戴安。那个将我扔掉的女子,给我留了一只碗,一把竹勺。” 辛迪看到了戴安眼里的薄泪,不动声色地扯来几张面巾纸塞到她手里,轻声说:“迎接我的却是母亲的坟墓,”话一出口,她的鼻子一酸,轻轻的搂了搂戴安的肩膀。
戴安轻轻地用面巾点着眼角:“过去我特别想知道生身父母为什么会抛弃我,现在突然感觉那些不再重要。这个世界多少不幸,没爹没娘的孩子多得很,大家还不都好好地活着?重要的是忘掉它。” “这些纠结我都有过的。”“我真的已经可以平静下来了,上天对我多怜悯啊。我觉得我已经跟这个世界和解了。可突然接到泓德的信,说我的生母找上门来,我没想到,我会那么伤心,非常的伤心——” 辛迪轻轻拥抱了一下戴安,两人安静地从书房里出来,回到客厅坐下。
“如果放下内心深处的怨——”,辛迪给戴安的杯里添水,小心地说。戴安拿起一粒山核桃曲奇饼,说:”我那时会自悲自弃到要靠伤害自己来发泄,那确实是怨。我现在接受了。没到四十就不惑了,可不很好?“戴安嚼着曲奇饼,表情平静得像在讨论别人的事情。
“对这个说法我有保留哦,”戴安摆摆手。“高中毕业那年暑假,我去了趟非洲,到利日历亚的孤儿院当义工,看到了更残酷的现实。在那种随时都可能暴病而死的环境里,照顾那些骨瘦如柴衣不敝体的婴幼儿,我突然想,自己当年居然有印着木棉花的搪瓷碗和竹勺,实在太奢侈了。我已经接受大家一直在努力告诉我的,要为那些让我能一路活到今天的人们好好地生活下去”辛迪点点头,没说话。“有时我想,这跟长大了也有关,生活有了目标,这确实很重要。我特别想学电影,想将来做一部关于我们这些人的片子。是的,这种片子很多了,但我要做的是我的‘这一部’。你看,现在越来越少像我这样的孩子从中国来了。我在哥大的历史教授讲,历史和政客都是海滩上的浪,拍上来,又卷下去,只有沙子的悲欢是值得纪录的,我就是一粒来自南中国海的小沙子。” “你能这样想,太好了。只是有点好奇,如果你觉得不舒服,你可以不回答。” 辛迪停在这儿,看向戴安。
“哈,这有点有时光倒流的感觉啊,” 戴安笑出声来,将头发抓起,在脑后拨弄,明显放松下来。“我现在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在那问你。” 辛迪看她一眼,轻声说。戴安点头,示意她讲下去。“你是从非洲回来后,就再没有想过关于自己生身父母的事了?” 戴安一愣,有点迟疑地摇摇头。“是不再好奇了?”辛迪又问。“那些已经不重要了。一个人只要知道自己未来想走去哪里,人生就可以过得挺充实的。能知道自己的来路当然更好,但纠缠太久有时挺浪费精力的,不值得。” 曾有一阵,戴安总是哭着说,她只想要一个Why。现在,已经出落得婷婷玉立的她,却说出了这么一番话,让辛迪有些意外。大概感到了辛迪的严肃,戴安耸了耸肩,目光躲闪起来。“你没有原谅她。” 辛迪盯着戴安。戴安淡淡一笑,说:“你说的是黄女士?噢,我有这个权利吗?”没等辛迪回话,她又说:“你觉得她应该得到我的原谅吗?” “戴安——“ 辛迪轻声打断她。戴安点点头:” 我看了视頻。黄女士一开口就又哭又喊的,跟我想像中的母亲差别太大了。我听不懂她的话。张阿姨她们给配了字幕,我盯着字幕看,才能知道她在讲什么,但怎么都没法将自己跟她联系起来。她越哭我越烦乱,等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就关了。我不需要知道太多了。”说到这儿,戴安下意识地扯了扯袖口。辛迪装着没看见,抽了一张面巾纸,轻轻地揩起着眼角。戴安敏感地注意到了,有些慌张起来,说:“对不起辛迪——,我只是跟你讲真话。”辛迪摆摆手:“没事儿。我只是在想你有多么幸运,还有母亲来找你。” “已经太晚了。在我已经不再需要的时候。最大的善意,要给我的妈咪和爹地,是他们接养我,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今天的一切,我不该再让妈咪担心的,这是我最大的错。” 辛迪点点头:“我这些年只要去韩国,都会到我待过的那个孤儿院看看。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面对那些孤儿,我内心总有一股很深的内疚感,很难过,因为我被接养,拥有了不一样的生活。到了今天,我想到那些孤儿已长大成人,有些都该头发花白了,他们从来没被接养,从来没能像我这样体验过家庭的温暖,我更深感悲伤。我总是讲,我离开韩国不是为了去美国;我离开韩国,是为了有一个家。这是非常重要的区别。““你等等。“辛迪拿起茶几上的一迭打印件,摇了摇,说:“我前几周在得州的美墨边境上跑,看到那些人为的母子隔离,非常悲愤,一夜夜失眠。夜里睡不着,就上网蹓跶,很偶然地看到了这篇很有意思的小说。如果你愿意,可拿去看看。” “是讲什么的呢?” 戴安接过去,问。”讲的是被弃孤儿的故事。” “哦——”戴安将文稿轻轻地放回茶几,这个信号已经非常明显了。
辛迪一笑:“你如果有兴趣的话,我可以讲给你听。” 见戴安表情犹豫,她马上说,“很快的,我给你当《读者文摘》,唉,可惜那么好的杂志都倒闭了。” 戴安的表情有些茫然:“《读者文摘》?”辛迪一愣,没想到戴安年轻到都没听过《读者文摘》。戴安下意识地将手搁到膝上,挺直了背:“请讲——” 辛迪一笑,像是坐回到当年,看着小小的戴安坐在诊聊室里的样子。"这是一份历史悠久的美国老牌主流周报——《周六晨报》。你没听过,对吧?他们从早年全盛时期的周刊到眼下的双月刊,简直就是一部美国月刊史和流行文化史。最有特色的是,这份报至今还保留有小说栏目。当年给他们写原创的不仅只是流行小说家哦,还有福克纳这样的作家呢。“”噢,那跟今天的《纽约客》一样吗?不过我们年轻人也不读《纽约客》了。“ 戴安一下来了兴趣。辛迪摇头:“很不一样,《纽约客》是高眉杂志,给知识分子读的。《周六晨报》很亲民,给一般中产阶级看的,都是他们最关心的跟日常生活相关的东西。马克,就是我的未婚夫,他一直订着这刊物,可能是怀旧,也为了支持它们挺下去吧。我也就跟着看起来,发现如今他们发的东西确实很老派,但很动人,哈哈,这跟我老了也有关,我就弄了个网络推送版。他们如今每周都会推来一篇他们发过的经典短篇小说,这是意外之喜,读来经常有听老歌的感动。我就是在美墨边境的儿童救助所的临时办公室里休息时,突然撞到这篇《被扔掉的孩子》的。“
戴安的表情严肃起来,拿起打印稿,“一个孤儿找到了她从哪儿来的答案”,题图上配的是一个脸上带有雀斑的女孩,像个混血儿,亚裔的色彩更浓。"亚裔女孩的故事吗?”
“这点倒不很明显,这写法比较聪明。只说了她的眼核是绿的,头发是黑的,直发,”辛迪笑。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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