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dian新闻
>
渡十娘|小说连载:我的精神,病了 (十)

渡十娘|小说连载:我的精神,病了 (十)

小说


做公众号里的《纽约客》

戳蓝字一键关注 渡十娘

转发也是一种肯定


文字|朱山坡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




朱山坡 朱山坡,1973年出生,广西北流市人。小说家、诗人。出版有长篇小说《懦夫传》《马强壮精神自传》《风暴预警期》,小说集《把世界分成两半》《喂饱两匹马》《灵魂课》《十三个父亲》《蛋镇电影院》《萨赫勒荒原》等,曾获得首届郁达夫小说奖、第五届林斤澜短篇小说奖、首届欧阳山文学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等多个奖项。



23


两天后,我回到了旺坡养猪场。像一个失败的将军,没有人问我这两天到底去了哪里,好像我一直没离开过,大伙都若无其事似的,我也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像平常一样干活。

有一天中午,我在厨房里有条不紊地干活,四川女人进来了。她怀里抱着孩子,背后跟着一个女人。

“美兰!”我脱口而出。

“她不是什么美兰。”四川女人介绍说,“她叫阿秀,是我们四川的老乡。”

“可是她太像美兰了!美兰你怎么跑到K城来了?王大可不要你啦?他把你扫地出门啦?”我说。

“她叫阿秀不叫美兰。”四川女人再次纠正说。

“她明明是美兰,你们骗不了我,她改头换面来找我了。”我说。

但我骗不了自己,只要仔细看看,这个陌生的女人便不是美兰。看上去年纪和四川女人差不多,比她胖,除了嘴巴往左边歪斜一点外没有其它不顺眼的地方,白白净净的,穿衣也很得体。之所以把她看得那么认真,我是想看她与美兰究竟有什么不同。结果,差别只有一点:美兰会说话,她却不会。

四川女人说,阿秀死过了一回丈夫的,有一个三岁的女儿在四川乡下跟外婆生活,如果你喜欢她,她会愿意跟你做老婆。

阿秀的脸上绽放着笑容,还害羞地点了点头。


马茜和侯小耳也进来劝我。马茜摸了摸阿秀的背,觉得很结实,对我说,阿秀是一个好女人,哥,你要她吧。侯小耳也附和着说,她不比凤凰差,要比凤凰实在。四川女人说,阿秀在乡下是养猪能手,要不是丈夫死了,她能办起一间养猪场。得到了那么多的赞扬,阿秀的脸兴奋得红扑扑的,双手在胸前比划着,歪斜的嘴巴不断地翕动,喉咙里咯咯地响,我知道她想说话。四川女人补充说,对了,阿秀是聋哑人,聋哑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说话的方式不一样,你用嘴巴说话,她用手说话,你放心,她不会嫌弃你,因为她的前夫是癫痫病,隔三差五要发作一次,早习惯了。我想知道她的嘴巴是怎样歪斜的。四川女人明白我心里想什么,她解释说:“她的嘴巴是被前夫打歪斜的,前夫是一个孬种——不过他死了。”原来她的前夫跟王大可是一样的货色,我的脑子一下子又乱了,阿秀会不会是美兰?她也许是改头换面来找我了。如果不是,她为什么跟美兰有那么多的相同之处?

阿秀生怕我不要她,不断地比划着手,还怕我不懂手语,不断地点头。我对她笑了笑。她竟走过来帮我干活。四川女人高兴地说,你们看,我说阿秀是个好女人,没错吧?马茜欣慰地说,多亏了娟姐。别人都称四川女人为娟姐。从第二天起,别人都把阿秀当成了我的老婆,差她干活。但我们是从一个月后才住到一起的,四川女人和马茜还为我们举行了一个简短的结婚仪式。侯小耳张罗了一台好菜,唐老板拿出了他收藏已久的一瓶茅台酒,我们开心地吃了一顿晚餐。我们的新房就安在猪栏的东北角,离他们住的东南面隔得较远。

阿秀真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女人。她早早给我铺好了床,赶跑了蚊子,封住了南面的窗户,把从猪栏吹过来的臭味挡在外边。她还用湿毛巾帮我擦干净我脸上的猪油和酒液,为我解开衣裳,轻搓我的胸脯。在昏暗的灯光中,向我展示了她丰腴的身体。我喝了好些酒,浑身没劲,草草地行过房事,便蒙头睡觉。开始睡不着,老叨唠着凤凰。我觉得对不起凤凰。后来睡着了,又梦见了凤凰,好像我还呼喊了几声凤凰。到了下半夜,我又如期地被惊醒,心里闷得慌,张嘴便喊,像深山狼嚎。寂静中传来了谁的咳嗽声和猪们的低吼。我担心吓着了阿秀,看了看她,她正睡得香呢。我叫了一声阿秀,她没有反应。我突然想起,她是一个聋哑人,怎么能听到我的嚎喊呢!阿秀的右手搭在我的肚皮上,紧紧抓住我肋边的赘肉,嘴巴压着我的臂膀,甜甜地流着口水,像熟睡中的母猪。我摸了一下她的背,她竟靠得我更紧了。
阿秀吃饭有些困难,她咬不住饭菜,咀嚼的时候饭菜常常从歪斜的嘴角掉下来。她必须用手辅助嘴巴。看着她吃饭使我想到自己的嘴巴,感觉到饭菜也从嘴角掉下来了,常常也用手摸摸,有时禁不住问阿秀:“我的嘴巴还歪斜吗?”阿秀尴尬地摇摇头,放下碗筷离开饭桌,后来她竟不敢跟我一起吃饭了。马茜总是站在闰阿秀一边,护着阿秀,每次我伤害阿秀的自尊心时,她都用眼睛恶狠狠地瞪我,后来的饭桌前只剩下我一个人吃饭,他们都陪着阿秀捧着碗筷到外面吃去了。阿秀又使我陷于孤独。但阿秀成了我的好帮手。她能干很多的活。多苦多累的活她也能干。有时看到她忙得团团转,我便说,阿秀,休息一会吧,不用那样卖力干,反正养猪场又不是我们的。阿秀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对我嘿嘿地笑。我说,你笑什么呀?她摇摇头,又低头生火。侯小耳这小子喜欢拿我和阿秀说事儿。有一次他手脚并用地比划着对阿秀说,马强壮不错吧?身体棒得很,像一匹蒙古马——看上去你怀上了他的孩子啦。阿秀摸一把自己的肚子,吱一声笑了,拿起树枝追打侯小耳。阿秀其实还没有怀孕,只是她是生过孩子的女人,肚皮比较厚,有点微鼓,倒是马茜怀上了,那天她在猪栏里猛吐,两头猪跑过来舔吃她吐出来的污秽物。侯小耳乐坏了,嘴巴不断地说着些什么,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也喃喃自语。我说,侯小耳,你也自己跟自己说话跟自己笑啦。侯小耳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失态,嘿嘿地自嘲说:我快当爹了,高兴得像患了精神病啦。

猪栏里的猪在我们的喂养下成长。唐老板按时发给我们工资。每到发工资的时候,总会有人来到养猪场,向侯小耳要钱,而且脸色很不好。马茜对我说,我们要好好干活,争取把债快点还清。此时我才知道,侯小耳借的钱是需要支付高昂的利息的。为了治我的病,他借了不少的钱,到底是多少我也不知道,他没有告诉我。阿秀也主动把她的工资交给我,让我交给侯小耳还债,但每次她都要留下一些钱,我以为她瞒着我寄钱回老家,也觉得她应该这样。但半年后,她拿出一笔钱,欣喜地比划着,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要我治病,她害怕又一次失去自己的男人。多好的女人啊!

四川女人的孩子也逐渐长大,不再需要母亲喂奶。但他的母亲加紧了对唐老板的威逼,要唐老板搬到K城市去住,否则她将找新的男人。有一次,唐老板跟我诉苦,说他没钱,在K城里呆不下去,但又不能让四川女人带着他的儿子远走高飞。我帮不了唐老板。唐老板却向我说出要卖掉养猪场的想法。马茜坐在猪栏的矮墙上想了整整一个下午,然后对唐老板说,我想买下你的养猪场。侯小耳被马茜的决心吓了一跳,但第二天,他们便五更起床,悄悄地离开了养猪场。第四天黄昏,我们正在喂猪的时候,马茜和侯小耳兴冲冲地回来了。侯小耳对我和阿秀说,从明天起,这个养猪场便是我们的啦,你们现在喂的是我们的猪!

唐老板数完马茜的钱,便把养猪场的钥匙交给马茜,当晚便收拾东西,第二天一早便与我们告别。阿秀对四川女人有点依依不舍,不断地逗着她怀里的儿子。四川女人的怀里还鼓鼓的揣着一包钱,满脸皱纹的唐老板背着两包行李,要到河对面的公路上等开往K城的班车。

从此我要干更多的活。阿秀也干得更起劲了,一个月下来,她瘦了不少。马茜心痛阿秀,常常劝她少干一些,女人不比男人,容易累坏了身子。她还责怪我不会体贴阿秀,“你看,一头母牛也没她干得多!她是你的女人,你要珍惜。”阿秀拼命解释她不累,好像一个怕老板解雇的佣人。我安慰阿秀说,你不要担心,这是我们的养猪场,你也有一分子。阿秀擦掉脸上的汗,兴奋地又跑去干活,谁也拿她没办法。夜里她的鼾声变得越来越大,我想,这都是白天太累的缘故。

因为阿秀,我差点儿忘记了凤凰,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我想抽身去一趟K城,但去又有什么用呢,到哪里找到她呢?阿秀会不会是改头换面的凤凰?都是那么好的女人。凤凰变成了阿秀。世界上所有好的女人都是凤凰变的,美兰是,阿秀也是,统统都是。这样一想,我就不愿意去K城里。马茜对我的安分守己十分满意,甚至以为我已经成为一个正常人,在她的脸上我能经常看到不太灿烂的笑容。

有一天,马茜给阿秀1000元钱,让她寄回四川老家去,家里的老人和孩子都需要钱。阿秀慌作一团,决意不肯收下,马茜硬是要塞给她,她却急得哭了,躲在我的背后,让我推辞马茜。我左右为难,把钱揣到自己的口袋里:“钱,我留着,我也需要钱”。马茜有点失望,却不好从我手上要回去,只好说那是预付给我的工资。一个月后,阿秀意外收到一封从四川寄来的信,看完信后她竟跑到厨房来,对着我扑通一声跪下,抱着我的大腿嗡嗡地哭。我看了她的信才知道,原来她家的老人收到了我给她家寄回去的钱和两盒奶糖。她的孩子已经四岁了,她的母亲在信里用喜悦的心情告诉她,孩子都快长得像猪栏一样高了,经常炫耀自己的母亲在K城,还跟别人学会了唱几句粤语歌。

我们在附近的荒坡上种了很多的菜和红茹苗,现在可以摘来吃和作猪料。养猪场也在蒸蒸日上,有一批肉猪可以出栏了。屠宰场的肉商开着货车来到我们的养猪场。我和侯小耳把一头头肉猪赶上车去,然后从肉商手里接过花花绿绿的钞票,我们都很高兴,即使第二天又把所得的钱全还给来要债的人,我们也满有成就感。

然而,我们的危机不断出现。猪料店的老板们跟其它的讨债鬼一样隔三差五地来要钱,他拿着一本厚厚的赊账登记册,和侯小耳一一核对,如果不及时结账,他要来抄养猪场了。听说,由于烂耳朵病,香港减少了对内地猪肉的进口,猪价又掉了。令马茜更焦头烂额的是,她回我们老家求遍全村和亲戚借来的钱,什么时候才能还清啊。马茜的肚皮开始明显地鼓起来,走起路来像个怀孕的母猪摇摇晃晃的,脸上布满了妊娠斑和比妊娠斑更难消散的愁容。侯小耳几乎天天周旋在上门讨债的债主中间,向他们点头哈腰唯唯诺诺,转身却长吁短叹。我突然发现,侯小耳的头上白发和黑发已经平分秋色,语文课的老师说,古时候读书人称这叫“二毛”,就是头上有了两种颜色的头发。我开始担心养猪场和马茜、侯小耳,也开始担心我自己。我的头发似乎也开始白了,一根根地从两翼往头顶上白,不白便不合时宜。实际上,我也在分担他们的忧虑。

侯小耳靠不断地卖猪来应付债主,终于有一天他发现猪栏里能卖的猪都已经卖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那些猪仔和几头老母猪。侯小耳一筹莫展,坐在猪栏边上发呆,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开始我以为他是在数着猪栏的还有多少头猪,后来才发现他是在周而复始地念叨着债主的名字,并不时发出不易察觉的怪笑。我的心猛一紧缩,叫一声侯小耳:“喂,你是在念叨着亲爹吧?”侯小耳看了我一眼,不哼一声,径直走开了。我向马茜说到侯小耳的反常情况,马茜说,他不会有事的,哥,你倒是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你得按时吃药。阿秀从山坡上为我采了一些草药,我估计这此草药是治她前夫的癫痫病的,现在拿来给我治病了,为了不扫她的兴,我按她的要求喝了她熬的药。但喝下去后肚子里难受得要命,好几次一口吐到了阿秀的身上。我说,宁愿死,我也不吃这种草药。我得的又不是癫痫病。阿秀既歉疚又无可奈何,焦急得直跺脚。你们看看,她多么关心我,如果她是凤凰就好了,凤凰……


我不能忘记凤凰。她的心脏不知道怎么样了?王手足有没有能耐为她治病?这些问题开始在我的头脑里熙熙攘攘的乱作一团。后来便觉得头脑越来越不好用了,常常忘记给锅里加水、放佐料,还常常把猪料配方搞错,使得猪经常拉肚子。猪一拉肚子便瘦。猪最怕吃了瘦。马茜对我神不守舍越来越不耐烦了。她对我说,哥,干活的时候你能不能不开思想小差?我说,我脑子里老是想着凤凰……马茜说:你怎么能还想着凤凰?阿秀不是挺好的吗?爸妈都说了,阿秀好,村里的人都说阿秀像美兰一样好。他们没见过阿秀,怎么知道阿秀有多好?

我也不知道有了阿秀为什么还要凤凰,这也许就是侯小耳骂我神经病的原因吧。我就是这个卵样,如果说我有病,我就是这个病。是毛病。在这个问题上,我就是糊涂,就是神经病,就真该死,该死上一千次。

马茜说:“哥,你老是心不在焉的……干不了厨师活就不要呈能了,你坐着吃干饭吧,我养活你!”

我说:“我不能靠女人养活我,我能干活。”但我还是经常出差错,猪们经常拉肚子,面黄肌瘦的,连债主也不愿意多看一眼。养猪场雪上加霜,马茜终于忍不住骂我“神经病!”看来马茜是厌烦我了,要抛弃我了,要赶我走了。阿秀看到了我的忧伤,拣最好听的话劝慰我,但她越是劝慰我越是烦燥,越混乱,她帮我擦汗的时候我竟顺手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把她的左脸都打肿了,肿得像嘴里含着一只鸡蛋。阿秀莫明其妙地看着我,眼眶里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哗啦哗啦地流下来。我知道她委屈了。我为什么要打她啊?打那么好的女人要遭天谴的,但我控制不了自己,我连自己的大脑也控制不了,更不用说双手。

凤凰控制了我的大脑。她在我的身体里翻箱倒柜。我的嘴巴不断地叨唠她。那天黄昏,天快暗了,我呆坐在厨房里全力以赴地想着凤凰,马茜闯进来向我要泔水。我不耐烦地说,我正在想着凤凰呢,凤凰比猪重要。马茜暴跳如雷,抓起一把糠向我掷来,我的眼里有了糠和沙子,睁不开了,我的火气一下子也冲着脑门,抄起一块砖头,在砸向马茜的瞬间我突然转身狠狠地往锅里砸去。唯一的一口大铁锅被砸穿了一个洞,水流满地。马茜更加愤怒,声嘶力竭地骂我,跟我算账,说我治病花了她多少钱,还因为我的原因,她放弃了好的职业,原来的男朋友抛弃了她,使她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为躲避债主还东躲西藏,她撑不住快要卖身了……

马茜不说,我差点儿忘记她为了拯救我原来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和苦头,原来还有那么多不为我所知的事情,我受到了震撼,终于明白我是不该成为精神病人的,宁愿是癌症病人。

“我讨厌养猪,比养着一个精神病人还讨厌!”马茜激愤地说,“但我为了你能呆在K城,不回家丢人现眼,我得嫁给侯小耳,我还得养猪。本来我可以幸福的,你却害惨了我,我为什么心甘情愿为你毁掉自己的幸福啊?你知道吗,我后悔了……如果你仍想着凤凰,我宁愿没有你这个哥!”

侯小耳和阿秀一声不哼地站在门外,侯小耳被马茜的凶狠吓坏了,阿秀害怕得连眼泪也不敢流出来。最亲的人把自己骂了一顿,我的头脑根本无法平静,我快要崩溃了。但我努力控制着,像拼命勒紧一头疯牛,稍一松手,后果不堪设想。

我想我可能要离开养猪场了。因为她们又给我增加了一道难题,我想不通:我挂念一个自己喜欢的人难道错了吗?即使我是一个精神病人,精神病人就不能追求真正的爱情?

兵荒马乱的。我心里。

第二天,我不再是养猪场的厨师。马茜不再给我安排工作——我又失业了,养猪场成了K城,把我排除在外。我一下子失去了目标,茫然不知所措,坐在猪栏上发呆,连饭也不想吃,阿秀把饭送到我的嘴边,我只需张开口,饭就能进我的肚子里了。但我就不张口。我宁愿饿死,也不能吃马茜的饭——她是我的妹妹,我不能白吃她的饭。即使面对亲人,我也有自己的尊严。

我快要饿死的时候想起了王手足。我说过,假如有一天我没有饭吃了,他要负责我的温饱。

侯小耳告诉我,他知道王手足在哪里。

天已经黑了,还下着大雨。我操起一把菜刀,叫嚷着要到洛镇杀王手足。阿秀大惊,要阻截我。马茜说,不要理他,他不会杀人。我跑到猪栏外面,在一块磨刀石上狠狠地磨刀。阿秀追随出来,双手焦急地比划着,意思是问我要干什么。我说,我要去洛镇上杀了王手足。其实我心里并不是想杀王手足,只是嘴上说说,想以此引起马茜对我的重视和担心。但马茜没有理睬我,还劝阿秀不要阻拦我。阿秀不认识王手足,但她知道我要去杀人。她抱住我,阻止我继续磨刀。我用力将她一推,她像一只青蛙一样仰面跌倒在地上,头发乱成一团草,雨水哗啦地打在她的脸上,我看到了她的巨大惊恐,歪斜的嘴巴不断地颤抖。

我握着锋利的菜刀坐在猪栏的屋檐下。阿秀抓着干毛巾远远地站在我的左侧,不敢靠近我。我浑身湿透,打着寒战。阿秀也是浑身湿透,我听到了她的牙齿格格地响,但她没用一下手中的毛巾,那条毛巾是留给我用的,她是担心我,心痛我,她是想为我擦干头上的水,想带我回到床上。但我穷凶极恶的神态吓坏了她。我一直坐在那里,直到深夜。而阿秀也一直陪着我。我早就想让她回去睡觉,警告了几次她:“你快回去,不然我会打你……打死你!”我扬起了巴掌。阿秀不为所动。她就是要我和她一起回去。多好的女人啊!但我总是嫌弃她不是凤凰,我总是想着凤凰,一想到凤凰,我的头脑里便翻江倒海,心乱如麻。我擂了几拳脑袋,脑袋发出沉闷的声音,我冲着阿秀吼:你滚回去!阿秀听不到我的吼叫,但她知道我的愤怒,后退了两步。我猛站起来,直奔猪栏。

雨依然不断地下。雨声很大。

我跨过矮墙和栏栅,跳到猪栏里。猪栏里还有一些远没到出栏时候的小猪,我把它们惊醒了。它们以为是给它们送夜餐来了,向我围上来。但看到我手中的刀后,它们才警戒地惊吼着,纷纷退到墙角,瑟缩着。我操起刀,对它们说:“你们把左脸转向我!”但它们的嘴都争着往别人身下拱,乱哄哄的只愿意朝我屁股。我只好对着它们的屁股乱砍……

兵荒马乱的。猪栏里。

侯小耳看见我对猪施暴,跑过来阻止我,跟我扭打在一起。阿秀害怕侯小耳被我杀了,要叫马茜。但她只会发出惊恐的嘶哑的尖叫,雨声太大,马茜听不见。她不敢离开去叫马茜,只好将木桶扔到门外的地坪上,木桶发出了沉闷的一声,却传不到马茜的耳朵里。她又将铁盆、铁桶和铁勺子逐一扔出去,或狠狠地摔到石头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一会,腆着肚皮的马茜来了,她依然表情冷漠。我被马茜的冷漠震慑住了。我们停止了扭打。我对惶恐的阿秀说,猪的嘴巴都和我们一样,歪歪扭扭的啦。阿秀哭泣着跟在我的后面,以为我会回到房间里去。但我的双脚是往外面走的。外面是黑不到边的雨,一直绵延到K城。

我离开了养猪场,越走越远。阿秀却像我的尾巴一样跟着我,与我总是保持着三五米的距离。我几乎看不见她。好几次以为她不会再跟着我了,但回头走几步,又看见她站在雨中。

我对着她怒吼:“你不要跟着我,我会杀了你的。”我晃了晃手中的刀。

但阿秀还是要跟着我。我气愤地回头把她踹倒在一条水沟里,趁她还来不及爬起来之前,沿着公路飞奔。跑了一会,确信已经摆脱了她,我才放慢脚步。但很快我便开始担心她。她会不会摔伤?我怕她一个人有危险,想了想,往回走了一阵,但没有发现阿秀。回到我踹倒她的地方,那条水沟漆黑一团,只有借着闪电才看到它水流湍急。我害怕地叫了两声:“阿秀!阿秀!”没看到有人。我害怕了,跳到水沟里去,发疯地寻找阿秀,但只是打捞起一沓沓的水草和垃圾。我和这个女人就这样永久地分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半年后,我再返回到养猪场,也没看到阿秀。

你们能不能告诉我,阿秀到底去了哪里?

还有一件令我更悔恨的事是,那天我和侯小耳在厨房里打架,马茜气愤难当,打我们时又用力过猛,结果动了胎气,在我和阿秀离开养猪场的当晚下半夜,马茜肚子开始痛得厉害,快要流产了。侯小耳一个人背不动马茜,又下雨,送不了她上医院,便发疯地呼喊我和阿秀。他们并不知道我们已经离开了养猪场。

我真的很想念阿秀。有一天,我在珠江旁边的大元帅府门前的阅报橱窗看报,从《K城日报》上读到了一首诗,题目叫《到哪里找回阿秀》,是一个叫朱山坡的诗人写的,就是为我写的,虽然我跟朱山坡并不相识,但知道我想什么——他怎么知道我想念阿秀?他真是一个好诗人,他真是我的好兄弟,那真是一首好诗,我花了一个下午背熟了这首杰作,后来我还给它谱上了曲调,它就成了一首歌,如果在大街上你们看到我的嘴唇在动又不说话,那就代表着我在哼这首歌,很好听,能提神,能使我充满活力。这是专属我的一首歌,我只是哼给自己听,我谁也不教。但我可以背诵这首诗给你们听,你们也一定喜欢:

我想和每一个陌生人说话
问她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
如果来自四川或将前往四川
我会向她打听和请她留意一个
叫阿秀的姑娘
……

24

黎明到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杨梅饭店的门也打开了。一个又一个的服务员从楼上走下来,走出门外看下了一整夜雨的世界是怎样的。凤凰是最后一个走出来的,她瘦了,头发也剪短了,左右脸颊都暴露在我的眼前,看上去她苍老了许多,差不多赶上阿秀了,但即使她多么憔悴,我也只看到她的妩媚。我愣在树上,浑身燥热,一团火从头到脚将我焚烧。

我藏匿在饭店右侧的一棵茂盛的芒果树上。湿漉漉的树。在树上,我能把杨梅饭店看得清清楚楚。王手足从楼上下来了,系着围裙,头戴高帽,走路果然是一拐一瘸的,看上去瘸的不是侯小耳说的右脚,而是左脚,反正好像左腿短了一截似的。他走到凤凰身边手抚着凤凰,跟那些服务员开了几句玩笑便走开了。老板娘是一个胖婆,对着服务员嚷了一声,凤凰和服务员便匆匆回到饭店里。看样子是要上班干活了。

厨房在饭店的后面,是用简易棚搭盖起来的,两三个服务员开始洗菜。凤凰蹲在角落里洗碗筷。她有心脏病还有干活啊?王手足怎能这样对她?


王手足习惯性地磨了几下菜刀,在厚达半米的砧板上霹雳啪啪地切菜。一会儿,他便切了满满几盆瓜蔬,切了一堆肉,累了,伸伸腰,继续切菜。看他的样子,他是一个熟练的厨师了。我就这样看他切菜,竟然有些困倦,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晒干树干上的水。饭店的生意也进入繁忙时段。厨房里只有王手足和另一个老头厨师,两人有些忙乱。服务员进进出出,催着他们要菜。王手足累得跑不动站不住了,便坐在一张高高的椅子上炒菜,并将他的左腿搁在一只破桶上。
我饿得不成,悄悄从树上下来,潜到厨房外面,在一堆粘满油烟的杂草丛中蹲下来,呼吸菜肴的香味。我本可以大大方方地对王手足说,你给我饭和鸡腿。但我不能那样,如果我明目张胆地向他索要食物,我就没有自尊了,更确切地说,会害了王手足。因为老板知道他有我这样的一个“朋友”,会解聘他,他就会失业,凤凰也跟着倒霉。我不能太自私。我希望的是,王手足无意中扔给我一些食物就可以了。
我的脚下有一条臭水沟,王手足不断地将洗炒锅的水铲到一条水管里,那根水管正好将水排到我的脚下,水溅起无数苍蝇。苍蝇在我的头上盘旋。我发现了厨房的右翼的角落里有一只装剩饭菜的木桶,里面装满了乱七八糟的饭菜。那时给别人喂猪或提炼潲水油的。我蠕动身子靠近那木桶,把手从一个小破洞伸进去,刚好够着,悄悄地抓了一把塞进嘴里,感觉到有米饭、有青菜、还有肉,味道还可以。王手足和老头厨师没有觉察,我又伸手进去……

这些残  冷汁味道好极了,很久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食物了,我饱吃了一顿,然后仰卧在那里晒太阳,想,如果天天都能这样,那多好,不用干活,不用受别人欺负,又不失去尊严,便能吃饱喝足,比做什么都好。那时候,我就决定,只要王手足还当厨师,我就跟着他,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人。

晌午,厨房开始逐渐变得冷清,老头厨师首先离开了。王手足骂了一声他娘的累死人了。凤凰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厨房,动手洗碗筷。

“什么时候了怎么还不见侯小耳来拉走剩饭菜?”王手足说。原来侯小耳每天拉回去的剩饭剩菜是从这里拉走的,他早就知道王手足和凤凰在这里干活,说不定还是他介绍他们到这里上班的呢。

凤凰说,侯小耳家出事了。

王手足吃惊地问出了什么事。凤凰说,马茜昨夜肚子痛得死去活来,侯小耳找不到人帮忙,直到早上才送她上医院,结果在路上流产了,现在不知死活。

王手足斥责说,马强壮呢?他去了哪里?狗日的!

凤凰说,马强壮死了!昨晚他和阿秀不辞而别,连夜离开养猪场,今天一早一个猪贩子在公路旁边的水沟里发现一个癫佬的尸体,告诉马茜,你的哥哥马强壮被淹死在水沟里,脸被水浸泡成猪头状了——我想不明白,那么窄小的水沟怎么会淹死人?侯小耳正忙于送马茜上医院,哪有心情认尸?干脆让警察把他当一具无名尸拉走算了,还节约了一笔殡葬费!只是阿秀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跟马强壮不一样,她是一个好人。等一会我得去看一下马茜,肚子里的孩子都快五个月了,就这样流产了,不知道她会不会疯掉!如马茜有三长两短,侯小耳也活不下去。

“都怪马强壮,他害惨了马茜和侯小耳。”王手足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我该下班了,你过来扶我一把,我自己站不起来。”凤凰便把王手足从椅子上扶起来。王手足走了两步,打了一个趄趔,差点跌倒。

王手足离开厨房,只剩下凤凰一个人。我靠近她,隔着铁皮墙听她呼吸。我想告诉她,我没有死,经常有精神病人死在迁徙的路上,是谁肯定那具尸体就是我呢?但我跟凤凰怎么解释?我能解释吗?我迟疑着,不断地否定自己,自己跟自己吵架。我透过缝隙看到凤凰的脸,她的脸有些浮肿,说不清是憔悴还是苍老了。其实她只需抬起头来仔细朝我这边看一下,也能看到我的嘴巴和眼睛。但她专心致志地洗碗,洗得很快,很熟练。她漂亮的双手和一堆脏乱的碗筷浸泡在泡沫里。泡沫刺激着我的双眼,我打着饱嗝,舌头舔着嘴巴,我知道我自己的脸上挂满笑容。我在对着凤凰说笑,低声地,她在我的脑子里。

我就这样在那里呆了很长的时间,也许有两三个月了吧,反正我的头发已经变得又长又乱,衣衫褴褛,一身臭味。我不断地摸弄怀里的刀,刀子是用来防身的,至少不能让狗靠近。刀子在怀里生锈了。有一次我伸手到桶里捞取饭菜的时候,王手足发现了我,但他根本没有意识到我是马强壮,他以为我只不过是常见的一个疯子而已,对我吼了一声,我的手本能地缩了回去。但他扔给我一个鸡屁股,我一口吃掉,感觉挺香。后来他经常看到我守在外面,他便有意无意地扔给我一些好吃的。
“你跟着我,算你跟对了,没有几个厨师像我一样有副好心肠!”王手足夸夸其谈却也不无道理地说,“不过你也是一个聪明的疯子,懂得守着厨房饿不死的道理。”

我是这样的一个人:清醒的时候聪明绝顶,糊涂的时候兵荒马乱。不过,清醒的时候有时也兵荒马乱,糊涂的时候有时也聪明绝顶。

我对王手足说,我放弃原来的理想了,不想干活了,干与不干一个样,不就图个一肚子酒肉吗?现在你就是我的理想,你就得管我一日三餐……

王手足嘿嘿地说:“哎呀,你这个癫佬,你能有什么理想?我凭什么管你一日三餐?”

我想告诉他我是马强壮,但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没有必要告诉他呀,告诉他没有什么好处呀,弄不好他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就不管我的一日三餐了。

我说,你是好人,你是我的菩萨……

王手足笑逐颜开,你的嘴巴真甜,没有哪个癫佬像你一样嘴比蜜甜。

其实,王手足也并非是十恶不赦的人,一脱掉保安那套狗皮,他就变成好人了。有时候,一个人变坏是从穿制服开始的……你们警察……王手足不穿制服之后就变成好人了。你们看,从此以后,他就管我一日三餐,他也有菩萨心肠,简直就是一个好人嘛。我还该恨一个好人吗?要恨,只能恨那套制服!

看到穿制服的人我心里就七上八下的,总想哪里犯了错,想着想着心就乱了。兵荒马乱。


有一天早上,王手足切菜的时候突然从凳子上掉下来,躺在地上,四肢抽噎,口吐白沫,不省人事。高高的厨师帽子掉到一边,露出了他丑陋的癞皮头。我想他可能得了跟阿秀前夫一样的病——癫痫。在铁皮墙壁上捅破了一个口子,想钻进去帮他一把,或想喊人,但最后时刻我还是犹豫了,隔着铁皮墙轻声叫了一声:“王手足”!他没有回答我。我把头伸进厨房,再叫了一声,他仍然没有反应。我拍拍墙壁,苍蝇四起。我说,王手足,你死了吗?王手足眼睁睁的,不知道他是否看到了我。我以为他看到了我。我说,王手足,你现在的样子比我难看,像一只快要断气的鸡。王手足的眼睛似乎是在哀求我,我这人经不起哀求,咬咬牙,大声地喊:“救命呀!王手足快要死啦!”

凤凰首先冲进来,哭喊着抱起王手足的头,对外面的人喊:“来人呀,王手足犯病了。”但没有人进来,她们都在外面看电视,笑声如潮,根本听不见。凤凰抬头终于看到了我,警戒地说:“你是谁?”我有点矜持,没有告诉凤凰我是谁——她居然认不出我,我朝一块破玻璃照了一下自己,胖了,头发乱七八糟,脸脏得像山羊的屁股,我都认不出自己了,因此这不能怪凤凰。我想应该帮她一把,于是提着破破烂烂的裤子,从外面钻进来,把王手足背起来,走出厨房,快步穿过大厅,引起那些服务员的一阵惊叫。

我没有多停留,直奔医院。凤凰一直跟随后面,时不时地托着王手足的屁股。她的手碰到了我的背和肩、臂膊,使我充满了力量。她还不断地呼喊王手足。王手足像一头死猪伏在我的背上,口水落到我的脖子上,臭不可闻。

我倒担心凤凰:“凤凰,你有心脏病,不要太急!”

凤凰奇怪地说,你怎么认识我?你怎么知道我有心脏病?其实也算不上什么病,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说,我认识你很久了,可是你忘记我了。

凤凰受了委屈地说,我根本不认识你,怎么说我忘记你呢!

这一刻,我是有点伤感。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可以将我忘记,唯独凤凰不应该。凤凰追问我是谁,我喘着粗气,用速度回敬她。到了医院,我把王手足背进急诊室,医生却把我骂了一通:你怎么能这样背病人?像这种病人是不能背的,你们让他平躺着,叫急救车来处理。

经医生一顿斥责,凤凰刚才还对我一脸的感激突然变成了冷漠,好像是我做错了事。幸好,王手足很快醒了过来。

他对我说,兄弟,谢谢你!

他说得很真诚,没有一点虚情假意。

凤凰亲热地服侍着王手足,给他擦拭身子,说一些亲昵的话,我实在看不下去,加上医生、护士无礼的驱逐,我只好转身离开。

王手足吃力地抬起头远远地对我说,兄弟,你跟着我,有我在,你就饿不死。

此时此刻,我心里把王手足当成了亲兄弟。

第二天,王手足又回到了杨梅饭店,他扔给我一套旧衣服,让我换了,又赏给我一个硕大无比的鸡屁股,香喷喷的,我啃得满嘴是油,不断地打着喷嚏。王手足说,你吃慢点,这里有吃不完的鸡屁股,没有人跟你争。我喜欢鸡屁股,过去那么辛苦工作不就是想天天都能吃上鸡腿吗?现在我有吃不完的鸡屁股,我的生活目标一下子达到了,而且还不用干活!幸福来得太过突然,我心花怒放。我告诉自己,这不是我的理想,但这才是生活。

王手足似乎看出了我的满足和闲适,对我说,你过得比我滋润,如果我是你就好了。

我说,王手足,你把我惯坏了,养懒了,变成了一头不愿意干活的猪,我都不是我自己了,过去我不是这样的,过去我很勤奋,很有进取精神,现在没有了,进取精神像钱一样消失了。

“不要紧,我要把你喂得像干部一样白白嫩嫩的,比猪还白。”王手足笑眯眯的,一副坏相。

我说,这样吧,我不能白白吃你的,不想变得好吃懒做,我也想干点活,凤凰的活就由我干,让她休息,我不拿钱,钱是她的,我就干活。

王手足说,你干不了,你看你,谁敢吃你洗的菜?你还是好好享受生活,这种生活只有你才有福气享受!

但我依然觉得应该报答王手足。机会终于来了。有一次,几个地痞来饭馆吃饭,酒喝得差不多了,突然说他妈的菜炒得太差,咸,不熟,有砂子。老板娘笑脸赔礼道歉,不收他们的饭钱,他们还不敢放过,硬要找厨师的碴。他们闯进厨房,要揍王手足。凤凰哭着拦住他们,恳求他们放过王手足。但他们哪里肯放,他们说,不揍厨师也可以,凤凰得跟他们的头头睡一宿。王手足害怕,手抓菜刀的手在颤抖。他不敢动刀,一动刀那些地痞更不放过他。

饭店的工作人员不敢靠近,情况很不妙,他们要对凤凰动手了。他妈的,我看不下去,我从泥坑里翻出从养猪场带来的那把菜刀,菜刀已经锈迹斑斑,但还能砍人。我从铁皮墙钻进去,对着那帮地痞猛砍。他们措手不及,被我砍得头晕转向,仓皇逃散。有一个“瘦狗”,被我砍倒在地,我以为他死了,后来在医院里躺了三天才活过来。

警察来了,把我抓走。可是警察能拿我有什么办法呢?

  1. 我是见义勇为;这是一种好的精

    神。应该得到政府嘉奖的。但我不麻烦政府。

  2. 我是精神病人,而且不是间歇性

    的,一天24小时都是,即使杀了一千条人命也不用

  3. 负责任。


果然,当晚我便从派出所里出来了。警察对我说,下一次,碰到那些地痞流氓你给我狠狠地剁,剁死他们我们也省心了。

那些警察疾恶如仇,黑白分明,是好警察。

饭店的老板娘以为地痞会回头报复,整天胆战心惊的。但半个月过去了,他们没有来。王手足告诉我,他们压根就不敢来,有一次他看到他们开着摩托车从饭店门口外经过,连看也不敢朝饭店看一眼,猛加一把油逃之夭夭。

地痞也怕不怕死的人。我不怕死。死有什么可怕的。我早想死掉了。有一千种死法。究竟以哪一种方式死,我一直没拿定主意。

从那时候开始,凤凰对我更客气了。她经常到厨房来,隔着铁皮墙跟我说上几句贴心的话,有时候她扔些肉给我,喂得我天天快撑破肚皮,我感觉到更加满足了。乐不思蜀,像阿斗那样,忘记理想和初衷了,不谈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了,不谈了,或许这种生活才是我的理想,只是当初没意识到白白绕了一个大圈子而已,我真希望这种日子能持续一百年,哪怕两百年也成。

侯小耳终于又出现在杨梅饭店。这说明,养猪场又恢复了正常。每到黄昏,侯小耳总准时到厨房里提走两桶剩饭菜,我必须在他提走潲桶之前填饱肚皮。他根本就不在意桶里的饭菜够不够斤两,提到门外,倒进自行车尾架上的两个大胶桶里,便往回走。好几次我想向他打听马茜的情况,还有阿秀,但没有勇气。他一走,我便后悔,一后悔,脑袋里又有一千人在争吵,他们个个都对《新华词典》背得滚瓜烂熟,汪洋恣肆地飚词语,像开乱枪,把我气恼得哗哗直叫,狠狠地擂自己的头,有时踢几脚厨房的墙便跑。我从厨房附近狂跑到一条小河的对岸,坐在河边嗷嗷地骂自己,一直骂到夜深人静,有时莫名其妙地嚎喊几声,那些狗模仿我的声音,也跟着嚎叫起来,把整个小镇都嚷醒了。指责杨梅饭店的人越来越多,说他们怎么会养着一个癫佬?王手足面临着巨大压力,恳求我不要再嚎了,一嚎会把他的饭碗都嚎掉,如果他没有了饭碗,我也会挨饿。我不能答应王手足。我需要嚎叫。因为有时候怀疑自己死了,死得无声无息,只有听到自己的嚎叫才相信自己还活着,还存在这个世界……我说,王手足,你不明白,这叫痛苦,我不明白自己的心里为什么会有痛苦,其实我不需要那么多的痛苦,痛苦就像垃圾一样令人厌恶,我要把它们从心里清除出去,嚎叫就是清除痛苦的手段。当痛苦在我的心里堆积如山,像装满了水的水缸必须排放,宁愿不吃饭我也得把心里的苦水放出来——那些是祸水,憋在心里会把人腌坏。但我向他保证,除了我自己,谁也听不到我的嚎喊。不是别人都耳聋了,而是我用毛巾堵塞住了嘴巴,嚎喊的声音只能走出了喉咙,却走不出嘴,我把它们咽回去又放出来又咽回去,循环往复,万不得已的时候,我找个没有人烟的地方嚎出来,放它们一条生路。因此,别人听不到我的嚎喊,以为我的心里已经风平浪静。

“不过,你最好送我一条质量好一点的毛巾。”我对王手足说。

然而,无论多么努力,我在洛镇的幸福时光也没能持续多久。

有一天,王手足在给客人炒菜时,癫痫病突然再次发作,倒在厨房里,先是老头厨师大惊小怪地呼喊,凤凰惊叫着跑进来,食客们蜂拥而进看热闹,转而一哄而散。在众人的捏弄下,好一会,王手足才醒过来。他知道自己耽误了工作,赶紧骨碌地爬起来,擦掉嘴角边的白沫,抓起炒铲,要继续炒菜。老板娘粗暴地夺下他的炒铲,让他马上离开饭店。

“你已经拍过胸脯:保证炒菜的时候癫痫病不发作。”老板娘斥责王手足说,“可是你不遵守诺言,把我的饭店搞砸了。”

王手足支支唔唔。凤凰解释说癫痫病这东西不是咳嗽,不能保证什么时候不发作,并恳求老板娘再给他一次机会。但老板娘连凤凰的面子也不给,甚至把她也一起轰走:“你们到福利院去吧,那里也需要厨师和服务员,或许那里还比不上我这里辛苦,薪水也比我的高。”

王手足扛着沉重的行李袋,凤凰抱着她的儿子,走出饭店门外,没有谁和他们告别。他们茫然不知去向,在并不宽敞的公路上犹豫不决,进退两难。我若即若离地跟着他们,我希望他们带着我进入K城。

王手足对我说,我带你去一个更安静更舒适的地方。

我以为王手足会带我去白云山别墅区过新的生活,那里的环境当然很好,山清水秀,估计连苍蝇也没有,富人有吃不完的山珍海味,厨师王手足顺手扔给我的东西也能保证我衣食无忧。酒足饭饱后,我将在白云山上悠闲地散步,富人能享受到的待遇我也能享受到。但王手足似乎忘记了往白云山的路,他迷茫地晃悠了一阵子,最后竟然带着我来到了侯小耳、马茜的旺坡养猪场。

命运就是辘轳,生活就是轮回。

25

侯小耳苦笑着欢迎他们的到来。我没有出现在他们的眼前,我躲在猪栏里,从墙壁的缝隙往外看到了马茜。她面容枯槁,似大病初愈。

侯小耳对王手足说,马强壮死了,阿秀走了,这里缺人,你们现在走投无路的,留下来帮忙吧。只有还有猪,世界上还有人吃猪肉,我们便能活着。

王手足看了一眼凤凰,凤凰没有反对的意思。

王手足说,也只好如此了,养猪其实也不错,总比人容易侍候。

猪栏里的猪似乎嗅觉到我又回来了,惊慌得乱哄哄地喊叫,它们的嘴巴已经伤愈,而且猪的数量比我离开的时候多了很多,而且变成了大肉猪,快要成别人砧板上的肉。

王手足回头寻找我,大声呼喊“兄弟”。我没有回应。

侯小耳说,你叫谁呀?王手足说,我带了一个有精神病的兄弟到这里,我说过我要养活他,不让他饿死的。侯小耳环顾了一下四周:“哪有精神病人啊?你怎么能带一个精神病人到这里?这里不是精神病院啊!”王手足为难地要解释,但找不到我,干脆懒得解释,罢了。


在猪栏后侧的山坡上有一畦草丛,长满了锋利的剑麻和霸王草,连狗也不愿钻进去。过去我在草丛中挖掘了一个能躲藏得下两三个人的防空洞,当时为什么要挖这样的一个洞我也想不起来了,估计是因为害怕战争所以未雨绸缪,或者根本就没想过为什么。我赶跑洞穴里的老鼠,铺垫上一些枯草,这个洞就是我的家了。比起K城来,我更喜欢这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自由、温暖、宁静\舒适,关键是安全,除了比我更弱小的老鼠,没有谁来威胁我,侵犯我。此外,我还能天天看到自己的亲人,并隐藏在她身边,暗地里保护她。我希望能在这个舒适而秘密的洞穴里度过一生。如果哪一天知道自己快要病死了或老死了,我便事先将洞口封固,躺在里面静静地等死,自己将自己埋葬,绝不麻烦马茜。

我蜷缩在洞穴里能窥探得外面的一切。

王手足取代我的工作成了养猪场的“厨师”,凤凰跟阿秀一样勤奋,里里外外忙个不停。养猪场似乎又恢复了生机。但让我替王手足难过的是,凤凰越来越不满意王手足,经常埋怨、责备、奚落他,嘲笑他的癞皮头。有好几次,她竟当着马茜的面骂王手足废柴、窝囊废,从一个体面的保安到小餐馆的厨师,再到养猪场的猪倌,越过越没有出息,越来越没有前途。

她甚至后悔跟了王手足:“如果嫁给贺国梁,现在我都在K城里享清福了!”

我不知道谁是贺国梁,是哪里的龟孙子,看着王手足屈辱的样子,我真想跳出来问他到底贺国梁是谁,要不要我替你剁了他?但我没有杀戮之心很久了,何况剁了贺国梁,又有邓国梁怎么办?我真的不想杀人,你们看看,我这个样子也杀不了人,别人不把我杀了算我走运。他王手足受点委屈算不了什么,活在这个世界上谁不受委屈?如果我娶了凤凰,哪怕多受一千倍的委屈也愿意。能受凤凰的委屈是他的福气嘞,我怎么就没有那种福气?但我还是同情王手足,甚至对他充满了感激,因为觉得是他替我受凤凰的气,他代我受委屈……我的兄弟呀,难为你了,之前我对你的恨已经一笔勾销,可是现在被凤凰追加惩罚了。

后来的事情是凤凰做得过分了。有一次她嘲笑完王手足的癞皮头后,提出了离婚。王手足真笨,他想劝说凤凰,可是脑子里没有什么词语,支支吾吾就两三句话。书到用时方恨少,你平时为什么不背一下《新华词典》呀。王手足蹲在猪栏里哭了,猪往他身上拱。他哭得很伤心很绝望,像一头即将被宰杀的猪发出的悲鸣,那些猪似乎都被他感染了,满脸哀伤,满眶热泪,不再拱他,而是靠在他的身上,给他温暖。我明白,王手足是哭给我看的。我也暗暗抽泣。

后来凤凰经常到K城去,回来的时候总是衣着光鲜,向马茜炫耀说,这是百货大楼买的,上千元一套;那是沃尔玛买的,888元……她回到养猪场便脱下来换上工作服,并埋怨“多好的衣服到了这里也不能穿——难道穿给猪看?” 

王手足知道凤凰去找贺国梁了。王手足很郁闷,我真想劝劝他,但怎么劝呢?凤凰真变了。大约半年以后吧,有一次,她气冲冲地从K城回来,关上门就骂贺国梁,骂着骂着便号陶大哭,把养猪场的猪都哭伤心了,那一天连猪都无心吃泔水,静悄悄地听凤凰哭。王手足蹲在凤凰的门外,也一边流泪,地板都让泪水弄湿了。后来,凤凰跟马茜发誓再也不去K城了。她说一辈子就呆在养猪场,宁愿变成一头母猪也不去外面受人羞辱。

凤凰在K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清楚。幸好,她平安回来了,和王手足重归于好。王手足的癞皮头头发更少,快要秃顶了,只能说明他更加坚强了。

兄弟,头发少一点不要紧,“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关键是,你得挺住:像我一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像桉树一样,台风吹不垮,屠刀砍不倒。

那时候,我还这样想,如果马茜,王手足、凤凰,也包括侯小耳吧,能看到他们过上好日子我也就欣慰了。我嘛,我倒无所谓,他们过得好就成了,我真是这样想的,你们不要怀疑我。我是那么好心肠地祈求他们生活幸福,他们幸福我就幸福。但我还不敢告诉他们我的想法,还得把自己隐藏起来。王手足不给我当厨师了,我想自己给自己做厨师。但洞穴里没有米和水,也没有厨具。我不敢贸然走出来,几乎是昼伏夜出,肚子饿了便潜入猪栏里,从猪槽里捞一把剩余的猪食,有时猪槽里的食物被猪一扫而光,我便得趁夜深人静潜入厨房,轻手轻脚地寻找能吃的东西。我经常能在同一个地方找到食物,好像是王手足故意留给我的。我又在吃王手足做出来的食物了,觉得没有他我便要饿死似的,他是我永远的厨师。是的,有他在,我就饿不死。


你们不知道,一个人的世界是多么的孤独;一个人不说话是多么的痛苦。我看过一张报纸,说如果长时间不思考, 一颗正常的脑袋也会变成木瓜;如果长时间不说话,一张正常的嘴也会变成哑巴。因此,为了不寂寞,为了我的大脑不变成木瓜,为了将来还能说话,在洞穴里,我的左脑和右脑保持高速运转,它们像冤家一样经常争吵,不争吵的时候它们说说笑笑,像兄弟一样和睦相处。它们仿佛是我的身体里两个孩子,我不能偏宠哪一个,他们都是我的孩子,谁说的话我都愿意听,谁横蛮一点我也不在意,即使他们吵得一团糟也总比一千个人在我的脑子里开会好。我不时跟他们说话,教他们怎样做人,怎样孝敬父母,怎样与人为善,怎样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我把人生的经验和教训全都告诉他们,还教会他们背《新华词典》。我给他们杜撰了一个没有恶只有善、没有穷只有富、没有苦只有甜、没有烦恼只有快乐、没有冷漠只爱情的社会,这种社会是我想要的,他们也需要。他们是我的孩子,他们只能从我身上体会到善良、甜蜜、快乐和爱情,我一无所有,能给他们的只有这些。当然,我还有一些亲朋好友。我向他们介绍:马茜是我的妹妹,王手足是我的兄弟,凤凰是我的……

我的世界一下子变得热闹、有趣、宽广和辽阔。

我看着猪栏里的猪慢慢成长。有一次,我正在洞穴口打盹,感觉到有人爬到了我的跟前,睁开眼睛一看,是一头小猪。它的嘴被霸王草割了几道伤痕,我忍不住用手去摸它,却在它的脸上留下了污迹。它并不懂得害怕,懵怔怔地看着我。或许是我们所吃的食物相同的缘故,我跟它很投缘。我说,你来这里干吗呢?你快点回到你妈妈身边。它似乎听懂我的话,对我不断地拱嘴,发出呼呼的响声,它是跟我笑。我幽默地说,你的爸爸是不是王手足?说罢自己大笑起来。小猪喔喔地点点头。我说,我跟王手足是兄弟,那么你也是我的儿子,看上去你越来越像我们的儿子了,凤凰,凤凰就是你的妈妈,也是我的妻子……

小猪咯咯地笑。

是呀,凤凰本来就应该是我的妻子,可是我让给了兄弟一般的王手足,作为补偿,他天天给我鸡屁股,我都吃了半年鸡屁股,那时候我比猪还幸福。现在,我每天只能吃猪食,不要紧,能天天看到凤凰,我就心满意足了。

(待续)

相关阅读:

小说连载:我的精神,病了 (一)
小说连载:我的精神,病了 (二)
小说连载:我的精神,病了 (三)
小说连载:我的精神,病了 (四)
小说连载:我的精神,病了 (五)
小说连载:我的精神,病了 (六)
小说连载:我的精神,病了 (七)
小说连载:我的精神,病了 (八)
小说连载:我的精神,病了 (九)

做更好的公号  做最好的自己

昨日更新:

热文链接:

2022 热文排行榜:


其他:

读完请点"在看"让更多人看到




图片 I 网络

整理 I 编辑 I 渡十娘

清单内容来自 I 朱山坡

版权归原作者 I 如有侵权 I 请联系删除



生活中

总有些东西值得分享



·十·娘

DES



IGN


发现 I 家庭 I 乐趣


想每天与渡十娘亲密接触吗?

喜欢?粉她!

有话想说:

海外:[email protected]国内:[email protected]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

戳这里提交新闻线索和高质量文章给我们。
相关阅读
我们家的炒股历程 续渡十娘|远在纽约的我收到了儿子送的一套上海别墅文革批知识私有为的是缩小差别渡十娘|我的ChatGPT体验之一渡十娘|谈波小说:四个小混混渡十娘|土耳其琐记(六):迷失在安塔利亚逛圣诞集市 | 布拉格渡十娘|全世界都在过中国年渡十娘|人口专家别瞎建议了,还嫌生育率不够低么渡十娘|苏炜:我在耶鲁教中文,把母语视为自己的信仰【广发策略|观点重温】“4月决断期”,优选低位“困境反转”——“破晓”系列报告(十)(首发于23.4.14)渡十娘|小說:无网山渡十娘|小说连载:我的精神,病了 (四)【广发策略|观点重温】如何优化A股/港股高股息策略?——“广开金股”系列(十)渡十娘|小说连载:我的精神,病了 (十一,完)一位永恒的女性渡十娘|顾月华:我的朋友木心和陈丹青渡十娘|金门春卷渡十娘|就这?!春节观影避坑指南之《满江红》渡十娘|小说连载:螺蛳姐姐(六)渡十娘|俄乌战局新变数:德、美向乌克兰提供主战坦克渡十娘|我们大多数人一生都会得很多次新冠渡十娘|中国红包渡十娘|小说连载:我的精神,病了 (六)渡十娘|小说连载:螺蛳姐姐(五)【广发策略】“4月决断期”,优选低位“困境反转”——“破晓”系列报告(十)渡十娘|小说连载:我的精神,病了 (九)渡十娘|小说连载:螺蛳姐姐(一)渡十娘|谷歌裁员?这只是开始渡十娘|小说连载:我的精神,病了 (八)【广发策略】如何优化A股/港股高股息策略?——“广开金股”系列(十)渡十娘|2023: 《阿甘正传》 会不会沦为成年人的“睡前故事”?夜试新茶兼怀故人渡十娘|电台里听来的精采人生渡十娘|小说连载:螺蛳姐姐(四)
logo
联系我们隐私协议©2024 redian.news
Redian新闻
Redian.news刊载任何文章,不代表同意其说法或描述,仅为提供更多信息,也不构成任何建议。文章信息的合法性及真实性由其作者负责,与Redian.news及其运营公司无关。欢迎投稿,如发现稿件侵权,或作者不愿在本网发表文章,请版权拥有者通知本网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