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小說：无网山

2023-05-01 23:05

做公众号里的《纽约客》

戳蓝字一键关注渡十娘

转发也是一种肯定

作者｜绿骑士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绿骑士，原名陈重馨。广东省台山人，香港出生，毕业于香港大学。后赴巴黎国立美术学院，及于罗浮学院修读美术史。1977年起居于法国。曾于欧亚美加举行个展或群展。著有散文、小说集：《绿骑士之歌》、《棉衣》、《壶底咖啡店》、《深山薄雪草》、《石梦》、《哑筝之醒》，《花都调色板》、《神秘旅程》。诗画集：《悠扬四季》。儿童故事三本。法文诗画集五册。近年致力于诗与画的配合创作。

本文首發於《文綜》，經作者授權“渡十娘”独家公众号推送。

一

大家在法国中部里昂城集合，乘九人座车，凌晨出发下去西南部、西班牙边境的彼利尼山脤。

八小时多车程，数人轮流驾驶，高速公路飞进。各人谈着疫情、难民潮、抢劫、亲友间的长短⋯⋯⋯。驶近西南区时，话题转到这两天轰动全国的一件凶杀案。是在这区一个宁静小城，一个十三歳的女孩被奸杀，并查出疑凶与去年两宗仍未有头絮的凶杀案有关。笑云早已听闻了，很是惊栗，这女孩与自己同龄啊！他仍在逃，警方已发出了通辑令。

“照片到处都见。”六婶一面说一面把手机递给大家看，半长棕发短胡子的一个年轻人，高大壮健。二伯娘叹道：“好眉好貌的啊，难以看出是凶犯。”六叔嘲道：“难道在额上写明是凶犯？”

跟着，大家又埋头在自己的手机中。年近半百的四叔仍剪着年轻人流行的竖髪装，像头箭猪。他不停哂他的新手机、有万般好处，摄影尤其出众。笑云半年前十三岁生日时爸爸送的礼物是最新欸的手机，成为同学们羡慕的焦点，但比起四叔这个也逊色。五姑姐不断叫大家别错过窗外的风景，没有人理睬。

上山了，白蛇似的山路转来转去，看看手机便头晕作呕，只有都放下不看，终于看风景了。不看尤可，一看便心惊胆颤。崎岖的窄路，有时一边贴着削壁，另一边便是万丈深谷，除了五姑丈没人敢驾驶。然后更驶进厚雾中，前后一遍白茫茫。五姑丈仍是神闻气定，给众人送上定心丸。一冒出云层，竟然阳光普照，云海都在脚下，真是天外有天。

黄昏时在高山溪畔一座三层大石屋前停了下来。成人们进屋，忙着房间分配等安排。笑云在门前张望连绵山岭。见到不远处小石桥端站着一个与自己年纪相若的女孩，两颗蓝珍珠似的圆大眼睛笑嘻嘻。

她身畔有头半人高的长毛犬，威风凛凛，但吠了几声便不断摇尾巴表示欢迎。笑云很喜欢狗儿，但父母们说住在城中的公寓不便养宠物。她跑去跟那女孩打招呼，说：“好可爱的宝贝。”女孩说：“是我爷爷的牧羊犬，牠叫卜卜。”两人跟牠玩。

女孩说：“这间渡假屋，第一次有中国人来呢。”

笑云说：“我们都是亲戚，分别住在巴黎、里昂，也有从荷兰、甚至从美国来。

因疫情取消了回中国渡假探亲。”

女孩伸了伸舌头，说：“哗，中国，很远啊！”

笑云问：“你住在这儿？”

她说：“不，我住在山下谷中一条小村，暑假时上来高山帮爷爷牧羊。我叫Fleur。你呢？”

笑云说：“你的名字就‘花’的意思。”也用法文发音说了自已的名字，并解释意思。花说：“云也会笑的，太好了！”两人都嘻哈大笑起来。

笑声被屋中传来一阵吵闹打断了。只见四叔满面挣得通红、气急败坏地冲出来，像头掉了进陷阱的箭猪、一面不断按手机，呻吟道：“在室外可能会接收好些。”

后面五姑姐跟着出来，闲淡地说：“这儿没有网络的，室内外都一样。”四叔脑袋边青筋像蜒蚓在蠕动，朝五姑姐吼道：“这是什么鬼地方？”

她仍是眉毛也不动一根说：“发给你们的短讯说明册上都说清楚的，谁叫你自已不看？”他嚷道：“每天收几百段短讯，看得那么多？只能选最重要人物的来打开。”

她不在乎地笑道：“妹妹不是重要人物，所以不打开。”

他不理会，气急败坏地说：“上次我们去渡假的那个山上，不是好端端有网络的吗？”

她答道：“那次是著名的旅游胜地，这次是真正接近大自然。”便转身走开了去树林那边。

他沮丧地抚着手机，自言自语低声恨恨咒道：“又是这对疯子的鬼主意。”

花一句都听不懂，用眼光询问笑云。笑云却焦急地问花：“这儿没有网络的？”花仍是笑咪咪地点头，不明白有什么严重。

这时一阵朗朗的钟声响起。爱莲表姐从屋中冲出来，用法文嚷道：“谁的电话响了？”花答道：“不是电话铃，是教堂的晚祷钟声。这儿是接收不到手提电话的。”“什么？我是有数据，不必靠wifi的！”花说：“也收不到。最近也要到山下小镇才有网络。这儿只有个紧急求救直线可接到医疗站。”爱莲像有个旱雷轰了在头上，呆着了。

笑云苦笑道：“爱莲表姐，看来你也没有看五姑姐的短讯。”爱莲的数个群聊组天天几百段短讯，奇闻怪事，东家说长西短都非常热闹有趣。尤其是守侯着志强的讯息，他似有情若无意的话使她心跳耳热，不断猜测。

家族群组她最不感兴趣，很可能看漏了。笑云又说：“我是所有短讯都看的，但爸爸没有把五姑姐的讯息转给我，所以我也才刚知道。”她俩都哭丧着脸。

花說：「我帶你們去看看這小村。也有些特色的呢。」但只有笑雲跟她去。

全村只有几间小屋，有个小教堂，旁边有一间小饭店。小花指指点地说：“夏天才开的，天冷时都没有人来，羊群都带下山。”又带笑云走上后面山坡上的露营地，也有十来个帐幕，都是要到高山上行山的人。“旁边便是爷爷的屋子，我要回去晚餐了。”

大家本来想到那间小饭店用膳，但刚入夜便关了门不做生意，幸好五姑姐姑丈早有准备，可煮顿简单晚饭出来。

一面吃，一面听到隐隐不断的洪洪声。六婶问：“是谁开了洗衣机？”五姑姐失笑道：“不是洗衣机，是山洪声呢。不过放心，洗衣机是有的。只是没有洗碗机。”饭后便要大家动手洗碗。

爱莲表姐埋怨道：“渡假就要舒适，像上次那样也是上山，但是五星酒店。”笑云也嘟起了嘴：“那次吃饱了便可㹶逛名店或看表演，没有表演也可看电视。”

五姑姐说：“这边山头没有滑雪设备，所以也没有什么玩意儿。来这儿的人都为了行山。”

笑云咕哝道：“而且要洗碗。”家中最新电器设备应有尽有，更有家务助理，从不用动手做活。

爱莲看着自己的纤手，忿忿道：“手都弄粗了。”

四叔问五姑丈：“明早你可以载我一趟下山到小镇吗？我要发一段很紧急的重要短讯。”

他还未做声五姑姐巳抢先代丈夫答了，斩钉截铁：“来回车程两小时，发神经吗？千辛万苦来到这儿就了为了接近大自然！”

四叔知道这个妹子的固执脾气，且又不敢太顶撞她，正开始的那盘健康食品生意已很有眉目，这对疯子在这个圈子认识很多人，影响力大。只有忍气吞声。

长途后大家都很倦，早早便睡了。

二

朝阳柔蔼地从松树间照在在门前空地上，绿草繁花，真是人间仙境。四叔满眼红丝，像头掉了进陷阱的箭猪，不断转圈，哭丧似地喃喃自语：“我花了不少财力心血，才挤到好位置在那项信用咭制造厂投资，今天是最后期限。现在竟无法联络上。无端端见财化水，我死了，我死了！”

那边树下美莲瞪着全无反应的手机，没神没气答道：“这儿有个固线电话可与外界接触的，你可以打电话回汕头叫四婶代为处理啊。”又喃喃自语：“这样的鬼地方，完全没有玩意儿的，闷死了闷死了。”

四叔答道：“固线电话有个屁用？老婆不懂我事务的来龙去脉。”

笑云也是苦口苦脸，“我每天追看的网红‘调皮瓜’今天不知有什么新花样呢，看不到了！这儿什么都没有，闷死了。”

又是死，刚从松树坡练完太极下来的五姑姐都听到了，冷冷地说：“你们仍是活生生啊。”

二伯说：“我们拍一张合照，等回到有网络的地方便寄给广州的老大。”

大家纷纷叹息：“唉，已快两年没回中国，疫情太可怕了。这几年来我们每个夏天都回广州团聚，又一起游了好些地方，多么美好啊。”

五姑姐说：“叹息也没用。不如好好享受目前的难得美境吧。今天的节目是爬上高峯。”各人都分头预备。但四叔跟爱莲和笑云低声说话，然后一个说头晕、两个说脚痛，要休息一下明天才参加大队的活动。也不能勉强他们，二伯五姑姐六叔三对夫妇便揹着背囊，穿过坡上松树林而去了。

六人一转身，他们三人便精神奕奕。四叔跳了上九人车的驾驶座，载着她俩便朝山下开动，只要下到山谷的小镇便有网络了。可是，窄路夹在削壁与深谷之间，而且他不惯驾驶客货型大车，才转了两个弯，他已慌得面青唇白，幸好有一个避车处，就停了下来。把车转头非常困难，惊险百出。爱莲和笑云都被吓得七魂失了六魄，好容易才回到大屋，他们都像从鬼门关边逃出来。又悲又喜，悲是下不了山，喜是到底没送了命，四叔终于也要命不要钱。

四叔请她俩去隔隣那间小饭店午饍，尝了当地特产的肉片马铃薯汤，鲜香甘美，倒是这乡下鬼地方的一点儿补偿。他们向店主打听下山的办法。店主说：“我们可以载你一程，但我们一星期才下山一次办货，下次是五天后。”

爱莲不息心地说：“明天我步行下山，也许会坐到顺风车。”店主惊道：“不可以啊，你一个单身女子，危险。况且那个通辑犯仍未捕获，不知在什么地方到处走。我替你留意一下谁可以载你一程下山，但未必有再上山的回程。”爱莲说：“我才不希罕回来这儿捱苦。”两人竟喝光了一瓶红酒，饭后都倒头睡午觉。

这屋子里连电视机都没有，笑云真不知可以做什么。坐在屋前，鬼也没一只经过，身上最新欸的名牌运动装真是白穿了。

忽然花跑过来，说：“我上山去找爷爷，你也来吗？”

笑云有些奇怪，花没有留意自已的满身名牌，这是平日同学们羡慕得眼睛都凸了的。不过坐着闷得够了，便说：“好啊！卜卜呢？”

“牠在山上跟爷爷一起看羊啊。”

一面走，一面谈谈笑笑。一丛丛好美的野花，笑云拿出手机来拍张照。

花羡慕地看着她的手机说：“好漂亮！”

笑云问：“你的呢？是什么牌子？”

花说：“我没有手机的。”

“什么？你没有手机？”笑云像是听到天方夜谭。

“没有啊。我的父母说明年便买给我。小镇上只有初中，明年升高中我要乘公车去隣近大城上课，手机会方便聊络。我妈妈有个最简单的智能手机，爸爸只有普通手机。”

笑云更是讶异得嘴巴张开了合不起来。忍不着嚷道:“这么落后！”

花毫不在意，仍是笑嘻嘻地说：“他们除了工作还有许多社团活动，太忙，手机只在有实际需要时才用。”

“哈哈，很像我的五姑姐姑丈呢！”笑云说。

走得倦了在大石上坐下歇歇。

笑云问：“你将来想做什么职业？”

花毫不犹疑说：“兽医。我很爱动物。是呢，你们中国的熊猫太有趣了。五个月前我十三岁生日时，父母给我的礼物是去全法国唯一有熊猫的那所动物园。哎哟，可爱得要命！”她说起来仍很兴奋。又说：“当兽医是要在念完医科之后再念专科，要读很多年，但我不怕。你呢？”

笑云也毫不犹疑地说：“网红。”

小花问：“那是什么？”

笑云的嘴张得更大了，便向她解释。花说：“我明白了，我也知道有这种事，也听说过有些像我们这个年纪的、会唱歌等花样，网上吸引了很多观众，便有广告商找上门，赚很多钱呢。但那不是一门职业啊！”

“会赚很多钱不就是职业？四叔很想跟我合作，不过我们仍未找到有什么主题可吸引人。先给你看看我的偶像‘调皮爪’，幸好有些片段我收藏了，不用上网也看得到。”便打开来，小花虽不懂中文，也看得卡卡大笑。但忽然她说：“嘘，快关了音响。”并示意笑云看不远处的石堆。只见几头灰毛耸耸的小东西，露着大板牙好有趣。

她压低声音说：“是土拨鼠！难得几只一起，像是一家！”笑云只在电影上见过，第一次见到真的！她俩蹑手蹑足地走近去，可是稍近一些牠们便转身跑掉了。她俩追寻在后，离开了小路，转了几个弯牠们便无踪影了。花很熟悉上山的路，但没试过绕开来这边，开始不认得路，说要回头走了。

忽然见到一块巨石的阴影下有一个年轻人在歇息，长长的棕发及肩，短短胡子，友善地跟她们打招呼。花说：“刚才我们看见了几头土拨鼠，都不见了。”

他说：“我也看到了，都走了过那边。那儿有成群的呢，我带你们去看看。”他带她们走。越走越荒凉，花完全认不得路了。笑云覚得那人有些面善，想着想着，心头一震。那人走在前头，她低声对小花说：“这人很像那个通辑犯。”花一惊，说：“是啊！”两人都吓儍了，回头便走。

那人回转身，问：“你们不来了。”笑云嚷道；“我们赶着！”在崎岖的山边直奔，跑了一会儿，庆幸那人不追来。正想停下来歇一下，忽然听到后面有急促的步声，原来那人健步如飞，一下子便追上她们了。她俩连忙加速脚步，但他铁钳似的两只大手分别抓着两人的一边肩，像锁链。她俩尖叫起来，那人喝道：“疯妹子，那边是毒蜂丘，很危险，不能接近的。”又把一件东西递给她们，说：“你们丢下了的。”原来是笑云的手机。又说：“不熟路不要在山头乱跑啊。往这边走回大路吧。”

她俩冒了一把汗，花常听爷爷提到毒蜂丘，禁止前去的。原来在这儿。他押着两人一起走，她俩的心快会从口中跳出来了。但果然很快回到大路，只见卜卜吠着迎面而来，爷爷和羊群定在不远处，她们飞奔向山上走。不知他是否怕了威风凛廪的卜卜，并不跟来，朝山下去，她们才舒了口气。

她俩立刻把事情告诉爷爷。他瞠目结舌，说：“要立刻报警！”可是手机接不通，怎办？“快下去村中用固线电话吧！”但是她俩再不敢独自下山，爷爷又不能就此抛下羊群。由卜卜帮忙把羊赶进矮石围羊圈里，便一起匆匆下山。

回到小村，真不能相信，远远见到坐在大石屋门前长椅上谈得迷头迷脑的，是爱莲和那个通辑犯！她俩连忙对爷爷说：“就是他！”爷爷说：“别惊动他，我们从树丛后绕回家。”嫲嫲正在预晚餐，见到他们张惶的样子，问起原由，爷爷急着要打电话，嫲嫲说：“下午电台新闻报导，那个通辑犯已落网了！”

两个女孩子面面相觑，原来认错了人！不过长头发和胡子，很易混乱啊！

笑云跑回大屋那边，见到“通辑犯”，有点尴尬。但他笑嘻嘻毫不在意。原来他叫做亚历。

更奇的是垂头丧气的四叔忽变得神采飞扬。

六个行山人回来了，不但五姑姐姑丈对山上奇景赞叹不已，连本来不特别热心的二伯二伯娘和六叔六婶都连声说实在很美。他们见到屋中有个陌生年青人，爱莲熟络地介绍说：“他是个长途行山人、今晚在小饭馆后的山坡营地紥营的。”不知的还以为是她的老朋友呢。大家便留他下来一起晚膳。原来他是个高级电子工程师，整个暑假都独自在山上徒步，要横越彼利尼山脤，跟热爱大自然的五姑姐姑丈一见如故。

忽见花棒着一盆糕点跑过来，说：“这间渡假屋第一次有中国人来啊，嫲嫲做甜品欢迎你们。”

亚历告䜣大家这儿附近有个巨大“山环”，风景很特别。大家都说明天一起去。四叔把笑云拉到一旁不知说什么，只见他俩都眼睛发亮。其实四叔知道投资已无望，虽然十分伤心，但脑筋一转，像头打不死的箭猪，又发劲起来，这个主意太妙了。

三

翌日清晨亜歴便从山坡营地下到来。笑云跑去邻屋邀花一起去，但她说要等邮差，笑云莫明奇妙。花对笑云说：“哗，你换了新衣服，好美！”却没有像同学那样嫉忌地说：“很贵的名牌！”

这时隔邻小饭店的店主兴冲冲地跑过来对爱莲说：“你真幸运，有辆车有个空位可载你下山。”但爱莲说：“我不下山了。”她l竟然不怕捱苦了。

笑云将长髪梳成两条大辫子，从没见过她这样打扮的。还化了装，画了眼线。其他人不知就里，就以为是这个年纪的大孩子常有的古怪行为，没放在心上。其实是四叔的主意。原来踏破铁鞋无觅处，灵机一触，找到网红的主题了：高山大自然！并强调：“你要好好化妆。”她说：“不是以自然为主题吗？”四叔说：“说是这么说，最自然也要加工。”笑云想想他也有理，有些网红视频，连婴儿都化了妆画眼线。

十个人挤上了九座位车，朝另一边山上去。到了再没有车路的地方，再徒步往上走。

哇，真是奇境。一环山脉围绕的高原上是绿油油的无尽草坡，散着巨型大石，像个绿色大海上飘着奇船。到处是绵羊群、牛群、也有野马奔驰，鹰飞得很低、更有碧蓝的湖⋯⋯。只见四叔和笑云都兴致勃勃，五姑姐心想：“他们终于被大自然的雄丽震憾了！”不禁暗喜。

各人都不断拍照，所以也没有特别留意他俩。四叔用他那宝贝手机拍下一段段视频，有惹笑的：笑云走近牛群，对牛唱起歌来，有些像是摇头摆脑，又差点儿被喷了一脸牛屎；在怪石上跳舞，模仿着“调皮爪”的搅笑技俩。可惜无法走近绵羊群和野马群，稍接近牠们便一古脑儿逃跑了。不过也拍到不少远景。也有幽美的，在草地上摘下一大束缤纷野花，在湖边垂头，把小石块远远抛进湖中，溅起水波⋯⋯

长辫子少女回归大自然，是现在最讨好的主题，肯定会引起注意！而且四叔更有妙计，有些还可以利用作健康食品生意的广告背景，真是一箭双雕！总之现在把握机会，先拍下大量视频，回去后再用电脑加工，什么都可制做出来，只要记着加上绵羊咩咩叫、马嘶、牛铃、鸟鸣，风声，水声，⋯⋯有个做广告的朋友常想跟他合作在这方面发展，网红便可吸引广告，无本生大利！

他说服笑云将这大计保持秘密，若被五姑姐知道定会被她大骂及阻绕。等到事成之后摆在眼前，这对疯子可能也会心动呢。他俩一天到晚都要自然，请他们吃大餐像是逼他们吃毒药，不过合伙做健康食品生意却非常理想，所以也忍一下吧。

今天真是收获丰富，四叔心情愉快。

回到屋子，山上一入夜便很冷了，晚餐后没有节目。捧着五姑姐冲的暖洋洋香草茶围坐。平日忙，有空相邻而坐，也是各自埋头看手机。现在竟有机会闲话家常。不过话题转眼又回到手机上。

二伯二伯娘都说：“全靠手机，我们住在偏远郊镇的才能常与子女和亲友联络。”六叔说:“我们虽是住在闹市，但工作上很多同事都你虞我诈，网上才能与知心真朋友交流，是主要精神食粮。”

六婶也说：“而且知道好多东西呢，虽然假消息满天飞，但仍有无数奇闻趣事。”不过都说几天没有网络不要紧，像去避静呢！只有四叔忿忿地说：“有些人开口闭口都要回归大自然，没有了先进科技看你怎样过日子？”

五姑姐当然听到矛头是指向她，说：“没有说科学不好啊，只是科技像头犀利的兽，要利用它，不能成为它的奴隶。”

四叔懒得跟她辩论。

四

跟着那天去瀑布谷，四叔老是跟笑云拍视频，只可惜不能太接近瀑布。大家都很高兴他俩如此亲近。四叔想要替笑云取个网名，譬如“山娃”之类？

黄昏回到来，只见花在屋门前一脸张惶，笑云连忙跑过去。花含泪说：“中午时侯嫲嫲急病，电召了医务人员来，已用直升机接了她下山去医院。爷爷吓坏了，但直升机不能载他，他又不能抛下羊群。我很害怕。”

笑云连忙告诉各人，大家都过来安慰她，还把晚餐送过去，更说若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就说。笑云看见花神色张惶，便提议过去陪她。花连忙说好。

入夜后电话响起来，是花的父母从山下打上来。嫲嫲情况已安穏了，但要住院多天，大家也稍为放心。爷爷很累，又担忧了大半天，早早上床了。

笑云帮忙花收拾好厨房。小厅子中很静，又没有电视机，只听到山洪和微微的风声。花拿起银笛来吹了一曲，好听极了。说：“爸妈收入不多，幸好音乐学院学费很大众化。你家中环境丰裕，为什么你不学学音乐？”

“从没想过呢，我不是这料子。”

“不能这样说，未试过，你怎知？”

一角有个木吉他，花懂一点儿的，教笑云简单的和弦，笑云拨了几下，觉得倒也有趣。

然后花说：“今天我等邮差，终于收到了一封信。给你看一个秘密，是邻班一个男生写给我的情信。我收在衣袋中，到处带着，不读也伸手抚抚。”清美淡蓝的纸上，雄放的字迹，像是活泼又温柔地说话。她又给笑云看一张压着花瓣的信纸，还稳稳透着芳香，上面是她细心绵绵的字句：“我已经回了信。”。笑云啧啧称奇：“我从未收过一封信。”又说：“我也有一个男生给我写情信。”打开手机微信，一段段印刷字体，配有会动小图片，红心闪闪。花看得啧啧赞羡。笑云很是得意，不过说：“但是没有香，也抚摸不到。不过我是立刻便收到的，你却要等信。”

“是的，最快都要好几天。但是等待的时侯⋯⋯”她也不懂形容，只是笨拙地说：“总之满心盼望，空气中也恍恍惚惚的，有些什么香甜。”

笑云问：“没有手机，你不闷的吗？”

花说：“没有空闷啊。我最爱运动，尤其是网球、我们的队伍获得校际比赛季军，又爱游泳⋯⋯我学吹银笛，音乐学校更规定要上乐理课和歌咏团，晚晚都忙。每两星期去图书馆借本书，暑假可多借几本⋯⋯爸爸妈妈下班晩的时侯更要预备晚餐。我懂造很多美味的菜色呢。”

仍有人这样生活的，又是天荒夜谭。

这晚，她俩共睡一床，床子很阔大，不挤。羽绒被子厚得像个巨型枕头，又轻又暖。阁楼房有个天窗，不拉上窗帘，可以看到星星。她们谈的话也像星星一样多。

花很羡慕笑云不但年年去中国，更去过美国澳洲。但语气中没有同学们那种酸溜溜。老是亲切地说：“你让我大开眼界！我连巴黎都没有去过。最远只去过省城。每年寒假我们去妈妈娘家，在南部，很大的薰衣草田，可是冬天没有花⋯⋯”她说想环游世界，更想上月球。又问：“如果你不当网红，要当什么？”

笑云答道：“我想做个电子科学家。科学真是神奇啊。就看手机，薄薄一个小盒子，不但是通天晓，更可做到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不过我也很想通过科学研究医学，尤其是血溶症。”她的声音低沉了下来：“七岁的时侯我妈妈是因此去世。我仍很记得她的容貌。”花不做声，在被子下紧紧握着笑云的手。天窗的星很亮。

但笑云转头便说：“不过新妈妈对我也很好，常给我买名牌衣物，同学们都羡慕死了。”

“你每天都换新衣服！”花很羡慕，但语气中没有嫉忌。

笑云如数家珍形容各种名牌，但花有些连听都未听过。笑云也没兴致继续了。又说：“只是新妈妈和爸爸都很忙。半年前我生曰他们送了我一个最新欸的手机。我常常独自一人，幸好有这宝贝，很多游戏，又交了好多从未见面的、世界各地的朋友。”

“真有趣！我没有未见过面的远方朋友，不过有些好同学，最亲密的有两个。”

笑云答不上来，她没有亲近朋友。想到同学，都只见到一双双充满嫉忌的眼睛，她们越嫉忌，自已便越洋洋得意。听到人们批评自巳嚣张。其实自己在人前有些害怕，名牌与旅游都是可以为自己加添声势的犀利武器。

花又说：“若想研究科学，升高中时选要理科，数学成积最重要。”

“各科中我的算术本来最好，不过去年疏懒了。”

“那么你一定要下苦功追上，不然上不了理科。”

星星越来越亮，她们也渐渐熟睡了。

第二天四叔又要跟大队出动去石壁水塘，风景特别。笑云不肯去，要留下来陪花，四叔被气坏了。若不能拍到视频，他才不耐烦荒山野岭乱跑。有神没气地随笑云来到花的爷爷的屋子，一踏进去，眼前一亮，像进了亚里巴巴的宝藏洞。原来比风景更精采！这间地道的古老山居，每个角落都是最好的拍摄背境，古老的木椅桌，木柜子，柴技火炉⋯⋯更有爷爷闲时手掣的树枝小人、松子娃，木玩具⋯⋯。

提着灯龙都都找不到的精釆题材，得来全不费功夫！把网红大计告诉了花，想请她参加，但是她说：“不可以的，我的父母严禁将家人的照片上网。你要拍地方便随便吧。”竟有每样的人！四叔便只能拍她的背影。有些可惜，但脑筋一转：有这么一个金髪神秘背影，稍加炒作便会更添璩头。花要替代嫲嫲做好多工作，如喂鸡鸭免子，预备两餐。都用古老厨具，如粗瓦㶽碗碟、手磨咖啡豆，手制面包⋯⋯还有些嫲嫲做了一半的事情，如制干花束、香草茶、山花花露水、香薰、肥皂、乳酪，纯羊毛纺织⋯⋯花都要替她完成，都是自幼嫲嫲教晓的。

笑云要帮忙，手忙脚乱常常惹笑。四叔正中下怀，这都是时下最热门的项目，不断叫笑云摆摆姿势，都拍摄下来了。

花更带他们去山溪拾石头，捕鲫鱼，到森林检磨菇，爬上木堆，找深山簿雪草⋯。其实单是和卜卜玩便笑话百出，足够吸引很多观众。还有两头凶凶的鹅，跟笑云捉迷藏简直笑坏人。最难得的是爷爷家竟养有两只马儿，前天上山不能走近野马，现在花教笑云怎样梳理马儿等等。那天在山上也无法接近羊群，花带笑云一同去帮爷爷牧羊，教她怎样抓着羊的后腿，更把才两个月的小羊抱在怀中，有一只更小，还要喂奶瓶，有趣极了。

一连三天三夜，笑云都陪伴着花。清晨的朝阳、深夜的星空，晴朗、雨雾、浓夏树荫，长年积雪的山顶，以至小教堂祭坛前摇闪的烛、小坟场中古老歪斜的墓碑，凸凹难走的大石小桥，都是浓浓的山鄕风味，四叔喜欣欣：都是吸引力强的视频背境。为了舒服方便，笑云换上花借给她的粗衣服，岂料四叔更高兴，真像个山村姑娘。

笑云很自然地感到不必眩耀，越来越放松了下来。花教她辨出各种草叶的气息，细听不同的鸟鸣，抚摸划木人留下巨大树干的年轮，为亲爱的爷爷预备午餐、糕饼⋯⋯都有些不懂说出来的美好东西，像羽毛轻软地拂在心上。

渐渐她不再记挂着网红的目的，不肯摆姿势了。四叔也拿她没办法，只有尽量在一旁抢拍镜头，成绩也不错。本来说不上是小美人的笑云、在清灵山乡的视频里无限迷人。四叔胸有成竹，心想：“整理成系列推出，可以有很多集。一个仍带孩子气的少女、回归自然亲近动物高山美景纯扑笑料炒成一碟，点击率不过百万我把脑袋输给你。”满山都化成了花绿绿的钞票，不，简直成了金山银山。

每晚笑云都学一点儿弹吉他，又教花唱了些中文歌。两人也在她的手机上玩一些，游戏。

晚上，一个辽阔虚幻的小盒子，一片细小紥实的土地，在满是星星的窗下，暖暖的被窝中，有谈不完的话题。在朝云初升花蕾初放的年纪，幻想、恐惧、担忧、愿望⋯⋯互相交送。花说：“谢谢你在我很惊惶的时侯倍伴我。”又说：“将来如果我比你早结婚，我请你做我的伴娘。”

“我也是，一言为定。”

“你网红后发了达，还会记得我吗？”

“当然会。”笑云是真心真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