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小说连载：螺蛳姐姐（十，完）

2023-06-12 2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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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杨映川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

杨映川，1972年生，文学硕士，一级作家，现供职于广西社会科学院文化研究所。在《花城》《人民文学》《作家》《当代》《十月》等刊物发表小说数百万字，有《魔术师》《淑女学堂》《我记仇》《狩猎季》等十余部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出版。曾获2004年度人民文学奖、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广西独秀文学奖、文艺创作铜鼓奖等。

十一

管灵和彭中兴离婚后刘四姐和儿子的联系少了，再加上她找过杨如景，又把房子让给管灵住，母子的矛盾一直在升级。彭中兴知道刘四姐把房子让给管灵住，打电话来吵了一架，说母亲一直拆他的台，把他变成恶人小人。她没有回应。

儿子有意见她理解，但她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刘四姐这段时间没少回顾总结自己的人生，无论她的前夫儿子朋友们怎么看她，她自信从未亏欠过任何人，无论是钱还是情，要说亏欠，只有别人亏欠她的。既然如此，她又何必介意别人怎么想怎么看呢？

街道派出所电话把刘四姐召去了。所长亲自接待，说刘四姐是这一带的名人，又说名人容易树大招风。刘四姐问是不是螺蛳姐姐被人投诉了，所长反问她最近有没有丢失财物，这一问刘四姐知道和那小伙子有关联了，她点点头说丢了一万多现金。所长问她为什么没有报案，这个问题有点难回答，答不好就是包庇纵容犯罪，想了想，她还是照实说了，是想给对方一个自首的机会。

所长将一只大信封推到刘四姐跟前，让她打开看。大信封里有一封自首书，还有将近一万块钱。刘四姐终于知道这个小伙子大名叫徐胜天，徐胜天坦白了自己的整个作案过程，偷来的钱花了四千多，他保证一年之内还上这笔钱。刘四姐问人是不是可以从轻处理，所长说小伙子将信投放到派出所的收发室就跑了，他们去家里调查过，家里人都说不清楚他的去向。“可能是怕被拘留判刑吧！”“我觉得他是到外地打工去了。”“哈哈，大姐，你认为他能把钱还上吗？”“怎么不能？”刘四姐在派出所做笔录办好手续出来，她念叨着徐胜天的名字，心里挺高兴，这名字取得有气势，她一点也不怀疑，他们有一天还能在螺蛳姐姐碰面。“徐胜天，你去的地方有没有螺蛳米粉吃呢？”

莫风雷说在街上碰到彭有宝了，刘四姐不信，自从拿走二十万，彭有宝就音信全无。她平时跟彭有宝就没联系，微信都没加，他到店里来帮助那阵子，倒是留了一个电话号码，说是新办的本地号码，刘四姐一次也没拨过。她问过彭中兴两回，彭中兴也不清楚情况，总说肯定是忙着善后，搬个家不容易。她想如果彭有宝回到柳州，怎么都应该在她面前露个面，又没有人逼着他还钱，这样消失大半年不见算个什么事？刘四姐让莫风雷帮忙打听彭有宝到底有没有像他自己说的那样，迁回柳州养老了。

莫风雷作为罐头厂的老员工，打听八卦不缺门路，过得三五天找刘四姐汇报来了。原来彭有宝三个多前就搬回柳州了，只不过不是他一个人回来，他的现任妻子也跟来了。这个现任妻子前两年生了一种怪病，随时随地会突发晕厥，柳州这边有一个名中医定期给女人做针灸治疗，有些效果，这两年来回跑，彭有宝就是为了方便治疗才带女人迁回柳州的。莫风雷不知道彭有宝跟刘四姐借过钱，对彭有宝此举还颇为赞赏。“老彭对这个老婆也算是不离不弃，有情有意了。”这话真如针一样扎到刘四姐的心，没入深处，不见伤口。“这是他第四任老婆了吧？”“是的，小他十来岁。”

刘四姐回家翻出彭有宝打的借条，她有打上门去的冲动，彭有宝借二十万是用来做治疗费还是安家费？当时骗她是抚养费，她这个冤大头当得太屈辱了。这种冲动好似一只深水炸弹，从深处炸开，把她从里到外炸得疼痛，又将她淹没在黑夜中，全身再无一点力气和勇气。这个男人打她骂她欺她辱她，无情无义，流氓无赖。可是，他有自己的一份深情相付，对象不是她而已。她的脑海里出现彭有宝端着药碗笑盈盈的脸，面对他愿意付出的女子，他的笑容真实体贴，柔情似水，当这张脸转向她，笑容仍在，只是那笑容是面具是逢迎。刘四姐为自己想象的画面惹哭了，她努力在心中嘲笑彭有宝的狼狈不堪，却还是为他一本正经的努力惹哭了。她把恨和怨高高举起，却很难用锤和摔的姿势完成动作的流程，捏在她手中的借条早已被搓揉得细细碎碎，碎成泥。

那一天，刘四姐参加旗舰店的例会，经理向她汇报，最近在做螺蛳姐姐会员方案，实现办卡消费，还要搞一系列的会员回馈活动。刘四姐觉得这个提议不错，经理告诉她虽然项目还没有真正落实，已经有三四个单位有意向团购近五十万元的会员卡了。刘四姐夸经理用心，这一来营业额应该有个较大的增长幅度。

经理笑着说团购都是彭大哥帮忙牵的线，刘四姐以为自己听错了，“哪个彭大哥？”“还能有谁？他今天正式报到上班了，我让他专门管销售，刚才例会他没参加，是在外头跟别人谈业务。他说跟您说好了，不拿工资，只要求工作时间灵活机动。”刘四姐忍不住想这灵活机动应该是为了照顾他老婆吧，这一次她发现自己的醋意了，不过彭有宝的归来让她有功德圆满的感觉。“彭有宝的工资提成你照样给他算好，领不领是他的事。”

刘四姐和经理谈完出门，正撞上彭有宝。彭有宝穿着白衬衣，灰黑色西裤，头发新理过，短短的一茬，手上还拎了一只皮包，真有跑业务的状态。“哟，回来了？够精神的。”“要和你的企业匹配才行啊，我现在是你的员工，还债来了。”“家里还了吧？”“好，都好。”说话间刘四姐新配置的专车过来了，司机把车停好，还未来得及下来给刘四姐开门，彭有宝抢先一步把门打开了。刘四姐坐上去，朝他挥了挥手说：“忙你的去吧。”彭有宝点点头，站立在原地，等车子远后再走进店内。

刘四姐坐在车里，她和奔驰的车辆一样，把很多东西甩在身后，那些负重都化成了飞尘。就是刚刚那会儿，她第一次觉得，彭有宝和其他人一样，和她无冤无仇，可以擦肩而过，也可以促膝长谈。人在没有任何期待之后，收获的都是春天青芽般的欢悦。

螺蛳姐姐牌醪糟酸马上要上市了，刘四姐此行就是要到郊区新租下来的厂房去视察，负责人昨天跟她汇报说了一句将来可以用做醪糟醋的广告金句：“有了酸，谁吃醋。”

彭中兴和杨如景结婚，在一定范围内请了客，他们没有邀请刘四姐，理由似乎说得过去，只请亲密战友。刘四姐只是收儿子发来的一张照片，是儿子和杨如景结婚证的照片，她发回去“祝贺”两个字，她本来想写“祝你们白头偕老”，感觉这具有讽刺的意味，怕儿子多心，又想或许只是自己想得太多，这些话被说出来的时候，仅仅就是祝愿，没人在意结果。至于宴请，刘四姐是看儿子的朋友圈了解的，她仔细研究了照片，儿子看起来精神状态不错，和杨如景站在一块，不再是一黑一白，俩人都黑得可以，黑得精神抖擞，真有夫妻相。“儿子，祝你们白头偕老。”刘四姐对着照片说。

刘四姐抽空去了一趟儿子家，把去年赎回来的鸡血石胸佩送给杨如景。鸡血石装在一只檀木盒子里，刘四姐把曾经跟管灵说过的话跟杨如景又说了一遍，她告诉杨如景这是她外婆传给她的，是要往下传的传家宝。儿子打开盒子，替杨如景把鸡血石戴到脖子上。“如景，你给我妈斟碗茶，磕个头吧，我妈认你这个媳妇了。”杨如景照做了，端着茶碗，跪在刘四姐跟前，管她叫妈。刘四姐接过茶放在茶几上，把杨如景拉起来，“妈是不太容易叫出口的，你叫了，我应了，我会做好你的婆婆。”杨如景努力用笑掩盖生分，“妈您放心，我会和中兴好好过的。”“好，这是每个当妈的心愿。”

管灵知道彭中兴再婚，哭了好几场。刘四姐经常上家里来看欢欢，和管灵什么都聊，她知道管灵还存有一份异想天开和彭中兴复婚，她宣布彭中兴的婚讯，让管灵彻底断了念想。管灵有一次脱产学习的机会，本人不想参加，刘四姐坚持让她参加，管灵到省会学了半年，半年期间刘四姐雇了一个住家保姆，她也搬回去陪欢欢住。管灵学习结束回来以后要辞退保姆，刘四姐没让，说等欢欢上了小学再说。管灵下班回来让保姆带欢欢上舞蹈班，她自己也上舞蹈班，很快的，她那苗条身段又回来了。她这一勤快还把舞蹈的底子给翻出来，以前她上学曾是舞蹈队的，会跳孔雀舞新疆舞，她再捡起来能当舞蹈班的教练，这和开奶茶店不是一回事，刘四姐大大鼓励，让她系统学一学，能不能当上教练且不论，先把自个气质形体给管理提升好了，又可以教自家孩子。管灵的业余时间便交给舞蹈了。欢欢虽说才四岁，跳起舞来就似个小精灵，每天晚上给刘四姐演出，一会儿肚皮舞，一会儿踢踏舞，刘四姐的巴掌都拍红了。

管灵气色越来越好，身材已经恢复到婚前水平，笑声一串串的。刘四姐预感到管灵的春天迟早要来的。在一个周末的晚上，管灵终于跟她摊牌，说最近谈了个对象，是脱产学习时的老师，对方人不错，离异有个男孩，她想换地方开始新生活，只是欢欢不方便带去，一是怕欢欢不适应，二是怕自己照看不过来。刘四姐点点头说：“你离婚那儿我就说过，如果有一天你有了合适的人，孩子不方便带就交给我，不过你还是要经常回来看看孩子，这关系孩子的一辈子呢。”

管灵哭得眼睛红肿，拼命点头说她会经常回来的。有一天她把欢欢送去上学后离开了。晚上欢欢哭着说想要妈妈，刘四姐说妈妈又去脱产学习了，每个人都要学习，欢欢要学习，妈妈也要学习。刘四姐说了好多好多，说得像唱歌一样，欢欢哭声渐渐收住，抽抽泣泣坠入梦乡。孩子的睡姿肆意舒坦，看上去与悲伤没有一丝关系。刘四姐拍着孙女的小屁股，吟唱家乡的歌谣。

刘四姐也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的第一首山歌就是跟母亲学的，她试图回想她学的第一首歌的旋律，轻轻哼唱着，她也在歌声中睡着了。

刘四姐经常把欢欢带去参加山歌队的活动。欢欢有舞蹈功底，听到旋律就起舞，还会学大人把粗旷的山歌喊出来，只是，每每会变成柔细的歌谣。

“砍柴才上这个坡，捉鱼才闹这条河；寻妹才走千里路，连情才来唱山歌。”

“自从那日两分离，盼望一时又一时；喝茶连杯吞下肚，割断肝肠哪个知。”

“要吃竹笋三月三，要吃莲藕等塘干；要吃大鱼放长线，要想连妹耐得烦。”

山歌队队员听了大声叫好，夸刘四姐后继有人。刘四姐用歌声答：“螺蛳壳里做道场，姐姐江上高声唱；山歌越唱心越开，河水越流越有来；情意不绝歌不断，树老逢春花又开……”

（全文完）

原载《人民文学》杂志。作者授权“渡十娘”刊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