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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十娘|愿你好运,免遭如此“顽疾”

渡十娘|愿你好运,免遭如此“顽疾”

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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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周瑄璞
编辑|渡十娘 





周瑄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文学院专业作家。多篇小说被转载和收入各类年度选本,进入年度小说排行榜。入围花地文学榜、南丁文学奖,获得中国女性文学奖、柳青文学奖、长篇小说年度金榜特别推荐、《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


晚上八点左右,我送一位来访的女友到电梯口,对她说,你看看我是不是胸罩带子上夹了根头发,后背那儿扎得疼。转过身去,掀起衣服让她看。

她说,没有头发,离胸罩带儿还有一点儿距离,起了几个小红点。

或许是夏天皮肤过敏吧。我没有在意。


第二天早上醒来,感到后背右边肩胛骨发痛,并且分明是从夜里一路痛来,深沉细腻而陌生新奇,好像我不是安睡一夜而是背了一晚上石头。想这几天没有劳累也没有长久坐在电脑前写作,后背怎么会疼。外表皮肤上扎着疼的感觉也并没有减轻,而是面积有所增大。一个人在家里,背对大镜子,前面拿小镜子对照着看,肩胛骨那里指头肚那样的一小片鲜红颜色,矫情一点儿说像一片花瓣落在那里。又没有摸它也没有动它,想不明白怎么感染的,谁知道呢,可能夏季天热细菌活跃吧。

到了中午,微微烧着疼,区域有所扩大,冲洗干净抹了治皮肤过敏的药膏,这种药膏疗效很好,夏天里经常用它,常常是一抹见效。睡了午觉起来,烧灼变成了刺痛,再照镜子,比上午面积有所增大,一片变成了两片。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整个下午在这种莫名的烧灼痛感中度过,想从前的皮肤过敏是痒,而这次怎么会是疼呢?

做晚饭的时候,我突然脑中跳出一个名词:带状疱疹!

早些年听一位阿姨说她得过这种病,特别麻烦,反反复复,很难治愈。顾不得吃饭,上网查看,一些图片跳入眼帘,再看文字介绍,它不是简单的皮肤病,而是一种病毒疱疹感染。三分之一的五十岁以上人群曾患此病。

我是一个多么照章办事的人,得病都是按规定来。十年前体检时查出一个妇科问题,上网查得知,四十岁以上女性容易有此症状。而现在,这个带状疱疹来告诉我:你已经是个半百之人,就该得一得这个年龄的疾病。所有的页面都告诉你,此病最可恼的不是皮肤外面的疱疹而是里面的神经疼痛,疱疹两三周就能好,而神经疼痛要几十天甚至一两年。最好的办法是尽早治疗。


我吃了饭立即下楼奔到药店,先撩起衣服叫店内大夫看,她只瞅一眼就说,就是带状疱疹,你要吃啥药啥药,还得抹啥药啥药,说了好几种,还要吃胸腺肽,增强免疫力。我说,先拿一个吃的一个抹的吧,明天早上到医院去,让医生看了再说。她给拿了两盒吃的一盒抹的。回家吃了抹了。在网上登录离得最近的一家大医院官网,预约挂号。网上说,要挂神经内科或疼痛科而不是皮肤科。这家医院有一个南区一个北区,南区距家2.3公里,北区距家900米。自然是要选离家近的北区。可因为第二天是端午假日,北区没有门诊,南区门诊只有皮肤科开放,神经内科和疼痛科都没有大夫坐诊。也真是病急乱投医,想不到去看看别的医院,就这样急急挂了南区皮肤科。

第二天上午前去,竟然整个楼层都没有病人,一位挺年轻的女医生闲闲坐着,好像只等我一个人来。她也是看了一眼就说,带状疱疹,打针吃药抹药。看来病情明晰,没啥说的了。我在手机照片上给她看昨晚在药店买的药,她说对的,就是吃这种药,我再给你开一个甲钴胺,还有皮肤注射的针。

我借机问她,这种病的起因是什么?我,作为一个小小的个体,总想把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搞清楚,虽然很多与我有关的事情每天都在与我无关地发生着,我无权过问无权左右,但我是个好奇心挺强的人,但凡有一点儿缝隙,总想多问一个为什么。女医生说可能你小时候出过水痘,然后疱疹病毒就潜伏在体内,遇到合适机会,比如你免疫力下降的时候,它就会发作。我说,那我小时候没有打过水痘疫苗吗?她说,你这个年龄应该是没有打过,因为那个时候还没有这种疫苗。又归结到了年龄,难免让人有一种挫败感,因为你无话可说无处可逃。我说,记得右胳膊上打过几针,现在还有疤痕。她说,那是牛痘疫苗造成的。


丈夫拿着单子下楼取药,我不好意思待在人家诊室,就出来坐到走廊椅子上。听得女医生在打电话,好一会儿,电梯那里走来一对青年男女,女医生结束电话,接待他们。我一直惊异这个医院为何病人这么少?难道节假日人们都不生病了?
丈夫拿药上来,女医生交代了怎么服用,说打了针后会发烧,只要不超过38.5摄氏度就不用处理。要把针都交给护士,保存在冰箱里。我当即抠开药瓶子,吃了一粒甲钴胺,好像早吃十分钟就会有不一样的疗效。去找护士,当场打了一针,其余四天的针留在这里。

果然,下午两三点后开始身上发冷,昏昏沉沉睡觉。药也吃了,膏也抹了,烧也按时发了,我只用安心睡觉,走完生病这个历程。这个世上,药物林林总总,每一个都满有把握地等待着人们来对症寻找到它,没有一种药是多余的,没用的,每一种药物都是前人用病痛和生命代价换来的成果。只对于一个小小的带状疱疹,就有各种各样的药物密集环伺,让医生根据习惯爱好以及情感定位在那里点兵点将。太阳底下,永无新事,身体之上,没有秘密,你所有的病痛都有无数前人得过,绵绵不绝纷纷积累下各种治疗方案和各样药品,你基本不会得一个这世上从来没有过的病,你的症状也不会超出这个病应有的状态,比如这带状疱疹只是以脊椎为中心而分布在身体的一侧,那么它就不会跑到我的左边去。

一切都是应有之态,发生了就不可挽回,你只是及时治疗,力保网上列举的那种可怕的疼痛不要延宕至几个月。是的,无论你再忙碌再风光再珍惜时间,但你生命中,有一些时间是专门用来生病消磨虚度浪费的。女医生说了,若在七十二小时内治疗,那么治愈率就会提高。只需乖乖地照单抓药,回家按时服药,每天前去打针。就如我现在,躺在家里最深处的大床上的最里边,世界上最安全最隐秘之所在,盖着被子,蜷起身体,承受着38.3摄氏度的温暖,有一点点恐惧,有一点点忧伤,有一点点甜蜜,还有一点点自怜自爱和一丝丝莫名的幸福感,因为很快就会有慰问电话打来。

本是要和丈夫一起去他姐姐家,这是每个传统节日必须行使的职责,孩子在家的时候一家三口同行,孩子不在家了我们二人同去。原计划两点半出发,而我因发烧得以留在家里,心里有一点儿窃喜。想我这一具平凡的肉身,这五十公斤的身体,竟然已经在世上安全行走了五十多年,做过大至剖腹产小至脚趾甲沟炎的几个手术,身体不同部位被切开缝合取出该来的小人儿剔除不该生长的异物,总体平安无事,总之泯然众人,不出众也不丑陋,不幸运也不太糟,一切还都说得过去,那么目前这个三分之一五十岁以上人士都会得的病,你亲自得一下又何妨呢?疼几下又怎样呢?经历一回感受一下也不是坏事。


我握着灼热的手心,自作多情地打个冷战,往被子里钻得更深一些,承受着后背上灼热的刺痛。你不是不想得病,而是不想承认你已经年过半百这个现实。什么免疫力下降,你以前从没有下降过,你的身体总体算好,有点小问题一吃药立马见效,你曾经从来不知道累,东奔西跑也没问题,加班熬夜也压不垮,可现在,因为年龄原因,你免疫力下降了。这免疫力,倒是个什么鬼,看不见摸不着,不吭不哈地,它就流失了下降了?

反思病因,或许是熬夜,每天早上打开手机上的智能手环,如果晚于23点入睡,就被告知:入睡时间以不晚于22点为佳,长期熬夜可能引起免疫力低下,加速衰老。如果在23点之前入睡,就没有这个警告,看来还给了你一个小时的宽限时间,只要不晚于23点,哪怕于22:58睡着,就不会被警告。

可实在是不能做到23点之前入睡,虽然每天都告诉自己:今天要早点睡,但总是做不到。手机有无穷魅力,就算已经躺下,也要看一会儿,再看一会儿,全是无用的信息,无聊的视频,如果见到别人在看,我会惊呼,天哪你怎么看这么弱智的东西?可自己却在一遍遍地看着,这一个三分钟,下一个两分半钟,再下一个只有54秒,每一个看似很短,但加在一起却是不少的时间,而你的时间就这样溜走了。给自己说,只看两三分钟,结果不知不觉几十分钟。

家乡有句话:雨不大湿衣裳。应该是雨大了湿衣裳啊,雨不大怎会湿衣裳呢?因为雨大了你会打伞会戴草帽会穿蓑衣会跑回家,正因为雨不大,才麻痹了你误导了你诱惑了你,你还以为自己情深深雨濛濛呢,其实有点糖衣炮弹的意思,也有点靡靡之音温柔之乡的意味。手机上各种各样的信息、视频也正是这个路数,一个噱头,一勺鸡汤,一席铿锵有力的话语,一些来路不明的画面,一串别人思索总结出来的语言,缠绕着你,吸引住你。大数据不动声色地掌握着你的一切,只要你看过此类,便给你推送相似的。做饭干家务的时候,腾不出手滑动屏幕,便一个视频循环播放无数遍,大数据会不会认为我独爱这个。

有一段时间竟然迷上一个农村小伙儿领着一群大妈吃饭种地的视频,每人端着大老碗,顺墙根而坐,边吃边说话。每天必看,因为你打开页面它就在那等着你。你对他们无比熟悉,你知道他们每人的名字性格爱好,但他们对你一无所知,压根不知道世上有你这么一个人。那段时间手机又给我推送各种吃播,无奈有的人形象不佳有的人气质不行有的人说话刺耳,而我独爱看这个阳光小伙儿和那一群大妈。总之打开一个,就无穷无尽地看下去,时间在深夜里不知不觉溜走,竟然为此耽误了瞌睡影响了休息。当然还有心情原因还有现实的种种不如意还有很多自己无法把控又不能放手的事物,但最最重要的,却是这个看不见摸不着而又起决定作用的免疫力,因为它的缺失我才进入病魔之口。


果然姐姐的电话来了,亲切地问候,无尽地安慰,说她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得过,当时没有及时看,因为没有长出疱疹只是里面神经疼,天天疼夜夜疼,不知是怎么回事,想着疼几天就好了可总也不好,疼得要命了才去医院,已经耽搁了好多天,所以病期更长,“把罪受够了”,她说,现在身上还留着许多疤痕。

每天去2.3公里外的南院去打针,接连遇到一位92岁的老人,两个女儿陪着前来治疗,老人的眼角外面起着几个疱疹。我在电梯里问其中的一个女儿,阿姨得的是带状疱疹吗?女儿说是啊,前几天她只说右边头疼,我们带着她做了好多检查,又是拍片子又是做CT,总也查不出原因,直到水疱出来,医生才说是带状疱疹,可把人折腾坏了。看来这个病比较诡异也很狡猾。姐姐也说,她一开始是后背疼,以为是累的,便去小诊所按摩,自然是不起作用,直疼了七八天才出了水疱。我问姐姐,不是说五十岁以上人得嘛,你当年才四十多。姐姐说,多大年龄都有,只是五十岁以上比较多。

每天早起,让丈夫对着我的后背拍张照片,眼见着疱疹一点点长大,斜着形成带状,蔓延为巴掌大一片,腋窝、前胸也起零星红点,无疑它们都属于右肩胛骨那条神经管制。疱疹饱满鲜艳,生机勃勃,密集堆垒,这是有多么强大的生命力,各种药物叠加包抄轰炸都掐不死它。天天打针吃药抹膏,也不见它们下去,而是以燎原之势疯狂蔓延。每次醒来,最先做的就是左手伸到右边后背,隔着一层棉绸衣服试探那几块疱疹,感受到它们灼热地突出于皮肤之上。观察照片,它们在透明药膏的装饰下晶莹明亮,斗志昂扬。病毒在一个人的体内潜藏多年,被免疫力管理压制,不见天日,现在终于有机会发作,怎能叫它不歌唱,怎能叫它不嚣张,怎能叫它不发泄!它们正团结一心,紧密抱团,做大做强,誓要发挥作用,跃跃怒放。好吧,算你狠,你赢了你胜了你得逞了,以我的身体为疆场,完成你的生命价值和人生意义吧。也算是世上走一遭,必要行使完你的神圣权利。


外表皮肤烧着疼,里面神经电钻疼,两种力量此起彼伏,内外接应,比拼较劲,直杀得我龇牙咧嘴束手无策,有一刻真想放声大哭。可是向谁祈求对谁宣战与谁抗衡?你的敌人正是你自己,它是从你自身体内生长出来的,你的肉体正在折磨你的肉体。

最疼是第三天,“电钻”基本一夜无休。我洁净虚弱地躺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医生说不能洗澡,要使疱疹处保持干燥。可是夏天里不洗澡怎么行呢?我可能是吃药及时,疱疹没有发作到变白积水,而还在红肿一片的阶段。应该痛快沐浴,不碰烂疱疹就行。难道是洗澡还会惹恼神经,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规定不能洗澡你偏要洗,那么就处罚你,让你疼,疼死你。于是亮晶晶小电钻起劲叫嚣,卖力工作。

我无法入眠,只能躺平了自己,任由它钻探。有一阵和它理论,我招谁惹谁了,生为好人,从没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一直也善待身体,现如今只是青春老去,年老色衰,可依然爱着这个世界,珍爱自己的身体与名誉,并无有一次虐待你,怎么也不至于这样待我呀。真的就如此无情就一直这样让我疼吗?就让你疼,就让你疼!瞧瞧我的厉害!小电钻风格犀利,毫不讲情。那么好吧,就是疼死,也落个干净离世,我对昨晚洗澡并不后悔。

天不亮,被楼下吵醒。智能手环告诉我,昨夜睡眠时间四个多小时,深睡只有三十分钟。


迎着清晨明亮的阳光,走向小区核酸点,是疼痛之后的虚弱与新生,还有那珍贵动人的洁净感。经过一夜折磨,发自内心更爱这个世界。过去听人说只要没病没灾、不疼不痒就是好日子,不太理解,要求岂不是太低了。现在可是真正感觉到了,哪怕是病没有去,它只要不是时时刻刻地疼,你也会在它间歇时体会到珍贵的幸福平安。想这司疼痛的小电钻,可能是上的夜班,此时休息了。

因是节假日后第一天上班,我给单位同事打电话,说我本打算做了核酸去医院打了针后去单位的,但刚才网上看到消息说带状疱疹有传染性,所以不知该不该去单位。同事说,没有传染性,但是你不要来了,在家休息吧,把甲钴胺吃上,是养护神经的。咦他怎么这么清楚,难道他母亲得过此病?后来我问他,你家谁得过,你对吃啥药门儿清?他说,我自己得过。我说,这是中老年妇女的常见病,怎么你一个年轻男子也得?他说,谁都会得,唉,真是把人往死里疼。低沉的语音是心有余悸。哈哈,看来不像网上说的,五十岁之后什么的。我的心略为宽慰,年龄带来的羞辱感稍微减轻。

五针打完,护士说,还得继续打针,你再让医生去看看,开几针。我来到走廊尽头,有几位等待的病人,是另一间诊室另一个女医生。我趁她看完眼前的一个,走上去说明情况,她掀起我衣服只看了一眼就说,继续治疗,下去挂号,上来给你开药。


下到一楼,看到排队挂号的人还不少,便想,明天再来无妨,反正今天也打过针了,回家在手机上预约,不用在这里排队耗费时间。于是怀着侥幸心理回家去了。因为一直打针吃药,或许是强力制衡了病毒,竟然不疼了,夜里也能安睡。那就不必去看了呀,反正皮肤上的疱疹没再增加,证明控制住了,它也总会向着好的方向发展的,嗯,得给它时间。于是第二天,没有去医院也就没有打针,却不想夜里又开始疼痛。不敢怠慢,立即在手机上预约第二天的号,仍然是北区没有门诊,仍然是南区的疼痛科没有大夫,只好又挂皮肤科。

侥幸不成,中间空缺一天不打针,它便继续疼给你看。只好乖乖再来,碰巧又是头一次那个年轻女医生,她说,对,记得你,那就继续打针。我想问她,为何当时不直接开够七针。但看她高冷的样子,也没敢问,只是撒娇般地说,这个病为何如此顽固?都这么多天了,还在疼。她说,你这算什么,今天才是第八天,有的人要疼好几个月呢,开的药继续吃,吃完根据情况再说,甲钴胺要一直吃到不疼为止。

两针打完,开的药也将要吃完,想着这就应该向好了吧,却不想药一结束,又开始疼,那小电钻好像时刻待命,药品保安稍一松懈,它就见缝插针,嗖嗖嗖给你钻几下,直把人疼得生无可恋。想想人为何发明疼痛二字,有了疼为啥还要痛?疼是程度轻一些的,外表的,肉体的,受损的,短暂的,有因的,明码标价一清二楚的,而痛是更加深重更加阴险更为冷酷持久,隐藏更深也更顽固,跟你不讲道理不打招呼没有商量余地,上升到精神层面进入心灵世界,形成深深的内伤。小电钻只在那个位置顽强不懈地钻探,用最小的面积就能控制你,碾碎你的生活质量。

此时离外出采风还有三天时间,便再次挂号,除了开药外,再试一试物理疗法,因为第一天去的时候,医生曾问过要不要照射红外线,我也曾看到打针室旁边有个屋子,帘子后发出红光,那位92岁阿姨每天由两个女儿陪同前来照射。那时我要照射就好了,多管齐下,或许会尽快好转。

北区总是在我需要挂号的时候没有门诊,于是只好挂南区的疼痛康复科,换一个科室试试。或许是因为周末的原因,仍然没有病人,坐诊的是一位中年男大夫,他在电脑里能看到我之前的就诊情况,说住院吧。我告诉他将出差,无法住院,只是想开点药,再做三天的理疗。他开了单子,让丈夫下去取药,上来后找他,他要交代药的吃法。旁边理疗室有好多个小床位,全部虚位以待。


我很少见到哪个三甲医院人这么少,印象中都是人群乌泱乌泱,大夫疲于应付。待丈夫拿药上来,他详细说了怎么吃法,其中一个药会有什么样的副作用。我当即抠开药盒,按他说的量吃了,又去大理疗室,先做热磁疗,再到小理疗室,再做红外线。几十分钟之后,我路过那位大夫的诊室门口,他正在与另一位患者像谈心那样轻松坐着。我问他,如果理疗起作用,是不是药可以不吃。他抬高嗓门和气地说,你得按时吃药。

出差几天,药带上,按时吃,副作用也是明显的,恍惚,嗜睡,每天浑浑噩噩,采风路上,几十分钟的车程都能睡着。但已经完全不疼却是真的,我已经忘记了还有疱疹这件事,皮肤上也消失了,手摸上去基本没有突起,小镜子对着大镜子看,颜色平和了许多,趋于暗红和浅灰,再没有那种剑拔弩张、咬牙切齿的鲜红。感觉吃药完全多余。回到家里,试着停药一天,又疼起来。哎哟,这病毒是多么顽强,多管齐下也遏制不住,又是如此耐心,一直潜伏在那里,时刻观察动向,稍有一点儿松动,它便举起小电钻奔来。

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一直在吃药之中,药物换了几批,都是两三种配着吃。是药三分毒,难道就没有副作用吗?

表皮的疱疹开始好转,皮肤上一阵阵痒,因为只要指甲挨上,甚至没有完全挨上,试图像羽毛般温柔地用指尖轻挠一下下,它便像爆米花一般,叽叽喳喳地刺痛,整片皮肤作乱嘶喊暴发尖锐的疼。赶快收回手,可那刺痛还要如受惊的水面一般吵闹一阵,就像我们小时候吃的跳跳糖,一小粒放入口中,接触口水它便乱跳一气。又像海葵,稍一触动但跳荡出几十条触手,每一条变为针刺,每个刺尖上迅速释放毒素,让疼痛异常敏锐地过电。总之那一片肉皮犹如被烧熟了一般,不再是你正常的皮肤。可它分明是外表已经长好,结痂也已脱落,如此喧闹的痒与疼,在表面一点儿异样也看不出来。


几天之后,皮肤外部不太痒了,也能承受得住轻轻地挠了,不再一跳八尺高地喧闹着疼了。皮下的痒开始,更为恼人,更为无奈,因为它在一层皮肤之内,像虫子在爬,尤其夜里发作,感受腋下住了一窝蛆虫,魔鬼般蠕动,脏乎乎深藏于皮肤之下,让你手足无措,明知道挠也没用,但你不得不挠,直到皮肤快要抓破,还是抓不到它,只好用整个手掌去揉搓腋窝。在漫长静夜里,就像是突然发生争吵一下,暴发指甲与皮肤的激烈摩擦,然而无效,再用按压和按摩来缓解与协商。仍然是影响睡眠,一晚要醒来好几次,犹如噩梦。痒是向好的征兆,我是否已看到曙光?

明白了大夫让一直吃甲钴胺的原因,虽然外面疱疹好了,但被病毒侵袭的神经要经过相当长的时间才能修复。那么多药物进入体内,想想就挺可怕的,可是不吃又会疼。

又一次外出采风归来,晚上我带着两个空盒子到楼下药店,想各买一盒先吃着。去了一问,两种都没有。走一条街,到下一个药店,一个尖嘴黑脸的女营业员说其中一个有,但是生产厂家不同。拿出来给我看,并且说她这里有一种中药,对带状疱疹效果特好,很多患者都认可,网络上也有报道。说着打开手机让我看一个个画面,而那盒中成药以过于大而堂皇的包装,放在柜台上,我拿起看了看,是六天的量。我说,也行,拿这两种,先吃着吧,多少钱?她说收款机扫了才知道。

于是跟她一起到交费处,打开支付宝上的电子医保卡,却扫不上,收银员说我的支付码有问题。我说,在前面那个药店上周刚支付过没有问题的,是不是你收款机有问题?她说她收款机没问题,你看别人来付款就可以。我问,那怎么办呢?对黑脸尖嘴营业员说,要不先交钱给你,明天拿来医保卡,刷卡后给我退钱?她让我过那边柜台,我俩互加微信,她在计算器上输入数字,我伸头一看,229.5元。啊?这么贵!她说,那盒中成药都要145元。说着拿过一个塑封的小卡片,只是一张二指宽的小白纸,上面打印药名和价格,说是全国统一定价。那也不对,那一盒跟我吃的同样药名不同厂家的药,我记得在医院开了两盒才30多元。她说,医院有国家补贴,我们药店没有。再没有也不可能80多元一盒,里面只有八粒,太离谱,我不买了。她脸一黑,不高兴地将药放回柜台,嘴噘起来,显得更尖了。我走出药店,发现她微信上已经拉黑了我。回到家里拿出医院的单子,果然我记得没错,那种药两盒才38.54元。

不放弃手机上预约挂号,正好一个周六上午,终于在那家医院的北区挂上了神经内科。来这里治疗,每天走路即可。还是人很少,候诊处的电脑屏幕上,我的名字前只有一个人:刘飞。整条走廊唯一开着的一个房门,门口站着一个身材苗条的姑娘,冲我甜甜一笑,说了句什么,被口罩阻隔,听不清。我问她,你是刘飞吗?她说是的。诊室里还有一个病人,她在等那个病人出来,我在等她进去。坐回到候诊区,空调过于凉了,冷风直吹后背。我起身在走廊踱步,那个病人出来,刘飞姑娘进去。我在踱步中听到她轻声细语向医生诉说,再次走过来时,听到医生像是问她又像是自语,怎么会睡不着呢?是啊,一个年轻姑娘,如此甜美清纯,可是她夜里无法入睡。再一次踱到门口,听那位医生说,睡不着这个问题……后面的话没有听到,虽然有些好奇,但偷听别人病情似乎不道德。

候诊室那里空调实在太凉,我只好站在楼梯那里。见一个男人上得楼来,直向那间诊室而去,该不是要插队吧?我跟了过去,恰巧刘飞姑娘从里面出来,这个男人不客气地走进去。就是这么巧,两人配合好了似的。我不满地站在门口瞪视,原来是个复诊的人,手里拿着一些药,要退掉,需要医生在电脑上给他删除。一番对话,一通操作,医生又看手机又打电话,好像是跟谁协商。我顾不得什么修养了,看来不能离开这个门口,省得又来一个什么情况的。我站在那里看了全过程,终于五分钟后,医生在他拿来的单子上签字盖章,他拿起来转身走了。


我得以进去坐在医生面前,问他,我在你们南区看过好几次了,你们是联网的吧,您这里应该能看到我的病情吧?他说看不到,我说,那我从头跟您说一遍。他悠然起身,走到门口关上了门,因为门外走来一位中年男子,站在那里像刚才的我一样,要全程观看。我掀起衣服让他看了后背。明知道已经完全好了,但这是医生的一个工作程序,他需要看一下,然后他坐下来,突然打断我的讲述,问我,你是干什么工作的?我停下来,一愣。想反问他,跟得这个病有关系吗?或许是他想更好地判断病情,或许是我的讲述和观点引起他的好奇。

上个月我陪爸爸看眼睛,爸爸的左眼白内障视力下降,医生让做了眼底检查,然后他拿着单子对我们说,他的左眼已经看不见了。我说,他的左眼能看见只是看不清。他说,看不清和看不见是一样的。我说,医生,看不见和看不清不一样,这是两个概念,有质的不同。医生放下检查单,问我,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是教师吗?我说,我不是教师,但看不见和看不清确实是两个概念。那位眼科医生很不高兴,可能是认为我咬文嚼字。而现在这位医生询问我的职业,是我哪里引起了他的关注?

我告诉他,我是写作的。他不太明白似的,口罩上面的眼睛看向我。我说,我在作家协会上班。他说,是建国路上那个吗?我说,是的,现在是否可以打开门了?他点头。我站起身把门打开,看见那位男子靠墙面对诊室而立。医生说,我上大学的时候,有个同学爱好写作,写了一本书稿,叫我陪他到作协,对,就是在建国路上,让人家给他出版。我说,作协是服务和引导作家的,不负责发表和出版。他说,那时年轻不懂嘛,他一心想当作家。

我问,他后来当上了吗?没有,毕业后当医生了。他又问我,你都写过什么东西?我说,你上网搜吧,这上有我名字。我指着挂号单。他在手机上搜了后,低头看了起来,似乎忘记了看病的事情。我继续说担心药物副作用,他头也不抬只是看着手机。我有点为门外男士着急,怕他投诉医生。门外男士走进来说,打扰你问一下,你的疱疹是什么形态的,成片的,还是分散的?我说成片的。他说,我的是这样的,星星点点,上身很多,已经十多天了,只是疼。他掀起衣服,让医生和我看他的前胸。医生起身走近他观看。



门外再无别人,于是变为三人会诊。这样男士也不用着急了。医生比较得意地坐下来说,人们都说我是神医,其实我没有那么神,我只是认真而已。上个月一位省上某单位的主任,只是偏头疼,看了好多家医院查不出病因,到我这里我说她是带状疱疹,就按疱疹给她开药,果然第二天水疱出了半张脸,一个重要会议需要她出席,去不成了。她说我真是医术高明,我说没啥高明的,前面看了那么多医院,一个一个都排除了,只剩下带状疱疹了呀。医生得意地笑,对那位男士友好地点点头说,我给她开完药再说你的情况。

但凡我们找医生来,不是简单问候,也不是纯粹看望,更不是喝茶聊天谈人生谈文学谈投资话理财,而是将自己最痛苦难受最不堪不安不洁的一面连同这些问题发出的不良气息不好心态一股脑展示给他们。我们幸福快乐开心平顺的时候想不起医生,我们的身体出了问题并且是问题堆垒躲无可躲逃无可逃的时候,我们奔到医生面前,临时抱住佛脚倾诉,希望他们吹口仙气让我们病痛全无。

医生在长年累月的负面气息里在紧张无比的工作环境中炼就了金刚不坏之躯和平静之心,你自己了不得的大麻烦在医生这里全都是司空见惯,比如你一生只得一次带状疱疹,而医生早已见识了成百上千。而医生们,比如眼前这位,在病人少的时候很愿意和患者展开一个轻松的话题,愿意问问你从事什么工作。于是我和医生各自坐着,那位男病人站着,三人共同参与。

我说吃着药就不疼,但吃药是有副作用的我已经吃了一个多月,换过几种组合,所以我想把药停了而进行理疗。他说,你要解决事情的主要矛盾,副作用是暂时的。我说,请你给我开一周的理疗吧,我在南区已做过三天。他说,他们科室没有理疗,只能到疼痛科去开,而今天疼痛科不上班。无奈,只好让他给我开前面吃过的药,幸好我有准备,将之前的药盒带着,否则记不住那些药名,真不知为何要起这些既看不懂也记不住的名字。要将甲钴胺这个药名牢记在心,那得是资深带状疱疹患者,就像我那位年轻同事,多年之后还能准确说出药名。于是这一求诊事件以50多元两盒药告终,其中与昨天晚上同名不同厂的那盒药果然只是19.27元。


周二,在雨中至疼痛康复科,女大夫跟我一样姓周,于是多了一分亲近,或许也是因为病人少的缘故,态度挺好,说话很有耐心,交了费再回来做热磁疗和光照射。这个热磁疗每次20分钟,收费100元。我躺在那里,在温暖的振动中算起了账,大房间里三台热磁疗机,一个机器每天最少接待十个患者,就是1000元,一个月22天工作日,便是2.2万元,一年12个月26.4万元。

理疗做得只剩一次的时候,天气酷热,我又接连几天有事,便没有去医院,终于在一个周五上午抽出时间去了,敲开科室的门,两位白衣天使竟然整齐划一地靠墙而坐,姿态娴静美好。姓周的大夫说,你终于来了,就剩一次了是吧,还以为你不做了呢。我说,这几天忙,没有来。另一位女大夫说,肯定是不疼了呗。我一笑,说,是的,也不疼了,也不痒了,所以就不记着来了,人都是好了伤痕忘了疼。

治疗结束,我没话找话地说,家里的药吃完,是不是就可以再不吃了?周大夫说,不想吃就不吃了吧。于是告别走人,似乎对自己的这一段求医之路有些留恋。近五十天的患病历程,跑了多少趟,接触几多医护人员,记不清了,好在终于结束。


甲钴胺还有半瓶,不吃吧浪费,吃吧又怕副作用,试着停了一天,后背那里偶尔闪电般跳疼几下,好像小电钻通了上电,嗞的尖叫一声,又要跃跃欲试,随时复工的样子,吓得我赶快拧开药瓶。

此文发表于《芒种》2022年第10期。作者授权“渡十娘”刊发。


编者注:为了预防带状疱疹,大家可以到医疗机构注射带状疱疹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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