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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十娘|小说连载:我的精神,病了 (八)

渡十娘|小说连载:我的精神,病了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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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朱山坡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




朱山坡 朱山坡,1973年出生,广西北流市人。小说家、诗人。出版有长篇小说《懦夫传》《马强壮精神自传》《风暴预警期》,小说集《把世界分成两半》《喂饱两匹马》《灵魂课》《十三个父亲》《蛋镇电影院》《萨赫勒荒原》等,曾获得首届郁达夫小说奖、第五届林斤澜短篇小说奖、首届欧阳山文学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等多个奖项。




16

医院很宽畅,像花园一样有一些树,但更多的是草皮。院子里到处都有一些呆子或疯子在晒太阳,呼吸新鲜空气,也有独自傻笑、自己跟自己说话的,他们和我一样穿着蓝色的干净的衣服。有几个保安散落在他们中间,看似闲悠实际上内心紧张。能在这里看到那么多不正常的人我很高兴,说明我并不孤单,我并不是世界上唯一脑子里兵荒马乱的人。我像漫步在一个陌生的世界,却又异常亲切,比在外头好多了。我随便走走。他们中间有人对着我目光呆滞地笑,一直不停地笑,不禁毛骨悚然。其实,此时我头脑清醒,只是身体有些僵硬、迟钝和麻木,手脚也不利索,我不知道别人看我像什么,我感觉到自己像一蹲僵尸。好在我还是自由的,我想向东没有人强迫我向西,我想说话没有堵塞我的嘴巴。但好像有一个保安暗中跟随着我,或者旁边的患者就是保安伪装的,是暗探、卧底。我坐在一张石头条凳上,看草坪上的病人像一根根木头一样走来走去。这真是一个奇妙的世界。


一个老妇病人走过来坐在我的旁边,她对着我阴阴地笑。我也对她笑笑。她竟走过来理直气壮地坐在我身边跟我说话,好像我是她的儿子一样。她的身上散发着茉莉花型香水味,细嫩、白净的皮肤与她的年龄并不相称,显示出她先前应该是一个贵妇。但我认为住进这里的人都是一样的,众生平等,没有贵贱之分,都是精神上有病的人。而且我自认为,我跟其他病人是不同的,医生说,我是一个处于正常人与精神病人之间的人,也就是说,一只脚踩在正常人的船上,另一只脚踏在精神病人的船上,而其他病人都是百分之一百的精神病人,他们需要漫长的没有尽头的治疗,而我是不需要太多治疗的,只需要杀掉王手足就可以的。王手足是最好的药。

“你知道他是怎样疯的吗?”老妇侧着身指着站在远处的一个男人对我说,却又匆匆回答自己的问题,“新婚之夜他发现自己的女人不是处女,就这样疯啦,一个人要发疯就像感冒一样容易。”

那男人头发光亮,气度不凡,到了这里仍西装革履,他应该是官员才对,怎么会是精神病人?“处女有那么重要吗?”老妇又指着另一些男男女女,她想告诉我,她都知道他们是怎样疯的,好像她才是这所医院的院长。

我搭讪说,我们米庄阙参天的女人丢了一只养了五六年的老母鸡,像弄丢了自己的孩子,竟然发疯了,把一块黑色的卵石当成老母鸡放在锅里煮,还分给我们家一碗鸡汤。

老妇突然说到了我:“你也是神经病?” 

我坚决否认说,我不是真正的精神病人,别人说我是患上了精神病,但实际上不是,至少我跟你不一样。我能背《新华词典》,你不能。

老妇不服气说,那你为什么住在这里?

我说,我的妹妹马茜交了一堆钱给这间医院,我就能住进来了,像中国大酒店一样,只要你交得起钱,谁都能住。

老妇笑嘻嘻地说,看来你是死了老婆才疯的。

我说,我还没有结婚,我将来的妻子可能是一个叫凤凰的女人——你知道中国大酒店吗?如果你知道中国大酒店的话,也应该知道凤凰。

老妇痛苦地想了半天也想不起中国大酒店,尽管她可能去过一百次那里——她就是胖子医生所说的那类人,精神世界曾经像太平洋一样辽阔,但经过治疗,萎缩了、坍塌了,千疮百孔,再也恢复不过来,当然就记不起中国大酒店了,更遑论其它。她费了很大的劲在想,我不忍心让她受苦,对她说,不要再想了,给你再多的时间也不会想起来了。但奇迹发生了,她突然大声地吼道,我不知道王手足,但我知道中国大酒店,去年我儿子在那里摆结婚宴,十楼、十一楼全是我们家的客人,K城市的公安局长也来了,警车摆满了停车场,为了给警车清道,酒店的保安跳上跳下的怎么也忙不过来。

看来她突然间便恢复了记忆,坍塌的世界重新砌起来了。她开始喋喋不休地说她重新记起来的东西,要一下子全告诉我。我不耐烦说,那你总该认识王手足吧?门口那个保安,高高瘦瘦的,见条狗也点头哈腰,腰间晃着一根电棒,看上去像个警察,实际上只是个保安——如果你揭开他的帽子,能看到他的癞皮头。

老妇遗憾地摇摇头,表示她不认识王手足。但她自豪地说,“我儿子是当警察的,才二十九岁,如果去问他,他肯定知道王手足,可惜,他死啦,被坏人打死的——一个癫佬用铁锤从背后砸碎了他的脑袋,脑袋都坍塌了。打死我儿子的那个癫佬就在那边,没人知道他是怎样疯掉的——一个大男人也会疯?我说他是装疯卖傻的吧?”

我吃惊地往老妇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个高大粗壮的汉子蹲在一根白色的石柱下,双手抱胸,像在寒风中一样浑身颤抖。就他一个人,没有人靠近他,再仔细一看,他的双手是被狗链锁着的,他跟石柱紧紧地连在一起。我回过头来看着老妇。老妇突然嗡嗡地哭了,要扑在我怀里。我赶紧躲开。那老妇看我不理她,竟陶然大哭。我说,你不要哭,我帮你骂他一顿。她还是哭。一个护士匆匆走过来,轻轻地劝慰她,她便乘机扑在护士的肩头上呜呼痛哭,一脸鼻涕。她哭什么呀。我没哭。但我也伤心了。我小心翼翼地走到那个杀死了老妇的儿子警察的高大男人面前,想为老妇训斥他一顿。

“喂,癫佬,你怎么变成这样?”我远远地试探着问,心里发毛。

那男人抬眼瞪了我一眼:“你叫我癫佬?”

我不必要否认:“进了这里的人差不多都是……但我跟你不一样。”

那男人生气地抖动了一下铁链说:“你为什么跟我不一样?”

我说:“我是一个知识分子,能背《新华词典》,比你有文化,我没有杀人。”
那男人突然兴奋起来:“你真是知识分子?”

这一问,我竟怀疑起自己,但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那好,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能回答得清楚就算你是知识分子。”男人说。
我屏息倾听。

男人想了想,得意地说:“几年前我跟一个寡妇结了婚,她有个已成年的女儿,后来我父亲和我妻子的女儿结了婚,我女儿成了我的继母,我父亲成了我的女婿。后来我妻子为我生了个儿子,他是我后母同母异父的弟弟,我儿子管我叫爸爸,我管我儿子叫舅舅,我女儿又为我父亲生了个儿子,他是我的弟弟,但他必须得叫我外公,同时我是我妻子的丈夫,我妻子即是我后母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外婆,那我是什么……

我一下蒙了,晕头转向的:“太复杂了……”

那男人哈哈大笑:“知识分子,想不明白是吧?不过不算丢人,连胖子医生也想不明白,我,就是想这个问题想疯掉的。”

在男人的嘲笑中我拨腿便逃。打死我也不会再想这个问题,想多了谁都会疯掉。
“不过,我现在终于想明白了。”那男人大声对我说,“我是我自己的外公!哈哈……”

一个无可救药的疯子。他就是一个拾人牙慧的段子手而已。我懒得理他。我是在门口内侧的两棵芒果树之间看见了王手足。说得准确一点,是他先看到了我。他正在用水擦拭围墙上的涂鸦,一回头便看见了我。他扔下湿毛巾,右手警觉地按在电棒上端,像正在执行任务的警察。

“马强壮。”王手足笑眯眯地喊。

我抬头歪扭着脖子盯着墙上的涂鸦。那是一行不明显的字,暗红色的,好像是用血写的,经王手足用水擦洗,到底是有些模糊了,因此我看了很久才看清楚,写的是:

“我要变性!!!!!”


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和五个浓重的感叹号。写得很从容,也很大气,跟我们乡下写在墙上的计生标语一样。估计是一个男人咬破手指头写上去的,女人可没有这种勇气。光滑的墙壁也让我萌发了写字的冲动,我看看自己的手指头,却胆怯了。

“你是马强壮,难道说你已经忘记自己是马强壮啦?”王手足说。

我突然明白王手足是在叫我。我说,我本来就是马强壮,你是王手足,中国大酒店的王手足!

王手足笑嘻嘻地说,我都叫你几遍了,我以为你变成痴呆了——还好,你的记忆力不错,很多病人在这里呆久了最后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看上去你精神好多了,说明这间医院很适合你。

我说,我本来就是正常人,如果我不老是想杀了你,我就不是精神病人了——但我老想杀了你。

王手足说,你还想不通?医生给你打针吃药了吗?奇怪,很多病人打了针吃了药后连鸡都不敢杀、见血就晕,干吗就你犟!

我想争辩,但找不到语言,我的脑袋里突然又空荡荡的,剩下不到几个词语可供使用了。我有些焦虑。我抓自己的头,搜肠刮肚。我连自己的手都抬不起来,怎么能杀人呢。我沮丧地低下头。

如果不是凤凰的出现,我的病情也许就被药物永远地成功压制住,很快便回到正常人的行列中去。但凤凰在铁门外的喊叫使我病情突然间爆发。

我沉浸在没有语言的苦恼之中,突然听到有人叫王手足。我抬起头来,医院大门外,有一个女人隔着高高的铁栅栏对着王手足喊,还挥舞着手。这个女人使我眼前一亮。我太熟悉她了,太想念她了。是谁把她送到我的身边?

我脱口而出:凤凰!

凤凰离我比离王手足还近。她的头发扎起来了,露出细嫩的脖子,我终于看到了她的右脸。她的右脸跟她的左脸一样漂亮。

凤凰惊讶地看着我,似乎并不认识我。我语无伦次地说,凤……凰。

凤凰警戒地说,你是谁?

我说,你不是来找我的吗?

凤凰生气地说,怎么回事,老是有人以为我是来找他的——我找的是王手足。
王手足兴冲冲地走过来,对凤凰说,今天我跟别人换岗了,科长让我帮忙擦洗墙壁,那些神经佬又乱涂乱画了,快下班啦,钱寄回去了吧?

凤凰说,寄了,我妈好了点——对了,我们的房租也交了——这是你的药,你又忘记随身携带了,你得按时服药。

王手足接过药,满足地笑了笑,下班后我跟你一起回去。

凤凰宛尔一笑,给了王手足一个很厚重的媚眼,转身要走。我赶紧对她说,我叫马强壮。

凤凰鄙夷地说,我不认识你——王手足,你们这里的人跟正常人就是不同,看见谁都要自我介绍一番,真烦人。

我的脑袋突然膨胀,嗡的一下子爆炸了,里面重新充填了声音和喧嚷。那个人又回来了,他哗啦哗啦地说着话,好像隔了那么久不说话,要把损失补回来似的,不说不成了。

兵荒马乱的。我心里。

我的脑袋又又不属于我自己啦。轰隆一声,我忽然浑身流满了力量,猛地冲上去抓住王手足,一把将他放倒在地,要把他塞进泥土里去。他的电棒灼伤了我的眼睛,那是王手足耀武扬威的武器,我必须剥夺他的武器。但他拼命保护腰间的电棒,像警察保护他的枪。我们扭打在一起。凤凰掂量王手足不是我的对手,发疯地摇撞着铁栅栏,惊叫着救命。我妒忌这种声音。我不想让王手足也发出这种声音,因此我狠狠掐住了王手足的喉咙。凤凰哀求我:“马强壮,不要……不要……”她的手穿过铁栅栏,想帮王手足一把,但她没能遂愿。她越是这样,我掐王手足就越紧,我的手都快吃进他的脖子里去了,他的脖子很快就要断了。王手足的脸色灰暗,眼珠子翻白,身子软下来了,像一只断了气的鸡。但不知谁在我的脑后突然袭击,我突然倒下,重重地瘫在地上,浑身抽蓄。六七根电棒在我的眼前晃荡,一阵乱棒……

我一下子昏了过去,掉进了深不可测的深渊。

17

这一觉我睡了很久。我也不知道究竟有多久。在这过程中,我做了很多的梦。我的头脑里好像有一千个人在同时做不同的梦,色彩斑斓的、千姿百态的、枝繁叶茂的、奇形怪状的、荒诞的、破碎的、简单的、沉重的、美好的、恐怖的、哭的、笑的……反正很多,我一辈子也没有做过那么多的梦。在这个闷热的下午,我突然发出惊叫,那是巨大的、慌恐的尖叫。那声音把整个精神病院都震动了,估计他们从来没听到过如此尖锐的喊叫。胖子医生急急忙忙跑进来,又给我擦汗,又给我喝水,还不断劝慰我。

我的心在啪啪地狂跳。我的衣服都已经被汗淹湿透了。

胖子医生说,要镇静,不要怕……

我抓住他的手,我才感觉到自己的冰冷。我颤抖着、蜷缩着,身体轻飘飘的快要飞到天上去了。

我说:“我是不是在法场上?”

胖子医生惊疑了一下:“不要怕,很快便会没事了。”

我说:“我会不会被枪毙?”

胖子医生说:“你是精神病人,犯什么罪也不会被判刑的。”

我说:“我杀了王手足,是的,我杀了他,我先扇了他几个耳光,打歪了他的嘴巴,然后拧断了他的脖子,喷了许多的血,他的头被我扔到臭水塘里了,臭水塘都变成了红水塘,一群鱼来抢吃他的头颅……”

胖子医生说,你力气真大。

我说,我痛快,但也害怕……

胖子医生坚定地说,不要紧,没有法律给精神病人判刑,你看,你还平平安安地在这里养病,即使你杀了人,也跟没杀过人一样,没有警察来找你的麻烦,这是精神病人的好处。

我如释重负地说,幸好我是精神病人,胖子医生,你得证明我是精神病人,我本来就是精神病人……


那个我熟悉的黑珍珠护士远远地站在门外,脸上挂着若无其事的微笑。我对她说,你也得证明我是精神病人。那黑珍珠护士这才慌乱地点了点头。我便胜券在握地向胖子医生要药:“现在,我要吃药。”

胖子医生惊喜地把一大把药交到我的掌心。吃完药后,胖子医生让我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其实精神病人有很多正常人所没有的特权……”

我庆幸地握紧拳头,感激地看着胖子医生和黑珍珠护士。他们走后,房间里又恢复了空荡荡的样子,我又惶惶恐恐地回想刚才杀死王手足时的情景。那是多么灿烂的情景。我的力气要多大便有多大,一把便将王手足的脖子拧断了,像杀死一头猪一样。拧断了一个仇人的脖子,我身心大悦,脑子里嗡嗡的响声逐渐隐退,像一支千军万马的军队打了一场胜仗后鸣金收兵一样,我的脑子似乎又属于我自己。

但痛快后我竟很快便有了一些惋惜。惋惜来得太快了些。我想去看看杀人现场,也许那里还有血迹,墙壁上也应该有。但胖子医生不准我去看:

“看了会做恶梦的。”

门被重重锁住,我出不去。

18

杀了王手足后不久,胖子医生又迫不及待地拿了一份试卷让我填写。题目与上次的有很大不同。它从不同角度问我,你杀了王手足是 “快感”、“害怕”、“后悔”,还是“希望再杀死他一次”?我没有选择,耷拉着头,懵怔怔地盯着胖子医生,口水从嘴角边流下来,嗒嗒地滴在试卷上。胖子医生高兴地说:“出乎意料的是,你的病情已经大有好转。”于是,我又能天天坐在草皮上晒太阳。太阳炽烈的时候,我躲在墙脚下,看形形式式的病人像机器人那样笨拙地自以为是地走来走去。麻雀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一朵花连着另一朵花。有时候我想起王手足,情不自禁地来到医院大门前,徘徊在过去的凶杀现场。当然那里已经没有一丝血迹,连杂草也没有,墙脚下经常躺着一个呆笑的精神病男人,一个令人十分瞧不起的男人。臭水塘不臭了,瓦蓝瓦蓝的,有几棵雪白的莲花在平静地开放。
我竟有点怀念凤凰。

没有了王手足,她怎样生活?

在我越来越怀念凤凰的时候,马茜抓着六千七百元的医疗收据,一声不哼地来到我的跟前。

“哥,医生说你的病好了很多了,你再坚持个把月就能痊愈,妈说了,一定要治好才出院,家里砸锅卖铁也要把你治好。”

后来我才知道,家里根本就不知道我得了病,马茜为医治我的病,花掉了她和侯小耳的所有积蓄,侯小耳还从乱七八糟的人那里借了一笔款子塞给马茜。我把马茜送到医院大门的时候,依旧习惯性地四下瞧瞧,没有看到王手足。确信无疑,王手足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但侯小耳和马茜的亲密无间引起了我的注意和惊讶。我的病——假如我有病的话,没有彻底治好,马茜却和瘪三似的侯小耳好上了,我大为不悦。

19

接下来的事情让人大为快感。出乎意料的是,我竟然在精神病院里把我以前遗失的尊严全部找了回来。

有一次,胖子医生组织了一次病人美术大赛。他给我们动员的时候,把我乐得哈哈大笑。

“马强壮,你笑什么?”

我说:“叫精神病人画画?呸,你倒不如让我们出去当市长,当市长比画画容易。”

我的话引起哄堂大笑。黑压压的病友们把脸仰向天上,尽情地大笑。

胖子医生说,谁也别笑,谁得了冠军,谁就能见到市长,跟市长握手。
大伙停止了笑,都伸手向胖子医生要笔和纸。

“我从来没画过画,只会杀猪。”我对胖子医生说。

“那你就画杀猪。”胖子医生说。

我才不上他的当,市长怎么会接见一个画杀猪的人呢?我不画杀猪,我画人。画凤凰?不画她,画不好她会骂我,那我画自己。我很久没见过自己,我向胖子医生借了一块镜子,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狠狠地照自己。我的头发整洁乌黑,我的脸光亮红润,左脸跟右脸似乎都一样,均匀、对称、端正。镜子里的我肯定不是我,是胖子医生的镜子在骗我,我摔掉他的镜子,把脸凑近窗户,从不锈钢窗棂里看我的影子,我的脸突然变阔变长,眼睛变大,脸歪歪扭扭的,嘴巴变成了鸭嘴,尤其那左脸,像一张不规则的纸,自个狞笑着……

我大叫一声,喘着粗气。我决定就画自己,画一个真实的自己,告诉别人一个真实的自己。


我用一本书作垫子,对着窗棂子里的我画自己。这个过程很短,当我把这画交给胖子医生的时候,其他病友还在调颜料,折叠画布,或苦思苦想。我是第一个交卷子的,胖子医生认真地看我的“作品”,突然哗地喊了一声,把我吓了一跳。

“我没画杀猪。”我说。

“你画得太好了,太震撼人心了!”胖子医生夸奖说。

我莫明其妙。我的画很简单,就是画了自己的一个人头,一张变形的脸,除了这张惨白的张脸,张开的惊恐的嘴,就是无边的黑暗——我用笔把多余的纸涂成黑。

“你的左脸画得太好了!”胖子医生说,“仿佛能看到王手足留下的五根指印。”
这次美术比赛的结果很快就揭晓,出乎意料的是,我得了冠军!此后参加全市精神病医院系统的比赛,也是第一名!

我从没得过冠军,当胖子医生激动地告诉我,我的作品将送到全国各地巡回展览并将由K城市群众艺术博览馆永久收藏,我因此得到的报酬是,医院将免费为我治疗,从此以后,我不用再向医院交一分钱,跟胖子医生谈话也是免费的,我愿意跟他无休止地谈下去。

胖子医生说的,精神病医院是创造奇迹的地方。我一不小心创造了奇迹,一下子成为了全市精神病患者中的明星。全市比赛结果揭晓的第二天,一大帮记者涌进了医院,全是向我而来的。那些记者问了我很多问题,但几乎全是胖子医生替我回答了,他俨然成了我的代言人,他的照片和我的照片、画作一起登在报纸上。记者们把我的传奇写得神乎其神,有的记者想起我就是当年以跳楼威胁要工钱的民工,便用《从跳楼勇士到绘画冠军》为题目,把我胡吹了一番;但更多的记者是把我的冠军画作说是一幅杰作,甚至把我和凡什么高放在一起,报纸上刊登我的作品的同时,也把凡高的自画像也登了,我们的作品紧紧地挨在一块,他们采访那些正常的科研人员,科学家们纷纷表示,将对精神病人神秘的创造思维作进一步研究,或许有重大发现,对改进正常人的思维能力有重大作用。让他们瞎胡闹去吧,反正我觉得自己真的是一名画家了,比其他病人高出了一大载,怪不得他们见到我的时候不再像过去那样傲慢,对我毕恭毕敬的,亲切地叫我天才画家,比见到胖子医生还有礼貌,黑珍珠护士对我也格外温柔体贴,不再给我脸色,甚至亲自给我喂药,还用干净的面巾为我擦拭嘴角,擦了一遍又一遍,好像下一步就要跟我接吻似的。医院里最傲慢的是一个在美术学院当教授的画家,听说他的画在市场上都卖到五万元一幅了,如果不疯,也许更值钱。在此之前,他总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好的画家,头昂得高高的,谁也看不顺眼,连吃饭也看着天花板,傲慢得不得了。但他的画没有获奖,我们以为他会暴跳如雷,闹得天翻地覆,但他并不当回事,宠辱不惊——毕竟是画家、教授呀,想不到,第二天,他突然低下高昂的头,对我点头哈腰,并从口袋里掏出一幅自己作的画,恳请我给他斧正。我瞧了一眼,他那幅画是画了一座大山,山上全是树和石头,很大的一幅画。

“你画那么多石头干什么?你以为石头能变成金子呀?”我不屑地说。

精神病教授仿然大悟:“我改,马上改。”

他果然就匍匐在地上狠狠地抹擦他画,我得意极了,还吩咐他:“把那些树也删掉一半……”

那个可怜的教授用了整整一个下午修改他的画,连饭也不吃。我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了,回头对他说,不用改了,很好了,就这样,下次注意就是了。那教授终于获得了解放似乎的,欣喜若狂,把他改得面目全非的画挂在一堵墙上,拉住过往的病友和医生,让他们观赏,并告诉他们:

“这幅画得到了马老师的肯定,马老师说好才是真的好……”

我在精神病院的名望如日中天的时候,突然间冒出了一个比我更天才的人,差点儿把我的风头压下去了。事情是这样的, 210室的一个精神病老头,平时操的是潮州话,听说过去是捡垃圾的,不知道是谁把他送到这里来的,他比我来得早多了,都在这里呆了五年,世界上所有治精神病的药都吃遍了,病也没见好到哪里去,疯疯癫癫的,每天除了在院子里捡拾垃圾就没做其它事情,谁也瞧不起他,但有一天,在他身上发生了一个奇迹:他竟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

奇迹是胖子医生首先发现的,因为他在法国留学过,懂法语。有一天早上他无意中听到老头子独自躲在角落里大声地用标准的法语说话,把胖子医生吓了一跳,他肯定以为是遇到鬼了。胖子医生迅速把这个奇迹告诉了所有的人。大家开始都不相信,都围过去听老头子和胖子医生用法语对话!他们像两个久别重逢的父子热烈地交谈着,叽叽噜噜的法语像酒足饭饱的猪在唱歌,听者无不目瞪口呆。但院长比所有的人都谨慎,他从从K城外国语学院请来了一个法国教授,让法国人验证老头的法语水平。奇迹像鬼怪一样神秘,老头儿竟然能用法语和法国教授交流思想,他在向法国教授说,他从没上过学,十年前他只在一个外国语学校附近捡拾过垃圾,但从没跟外国人说过话,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是神仙教的,神仙无所不能,一觉醒来他就能说法语了,如果他愿意,神仙还会教他说德语、西班牙语……法国教授不懂得“神仙”是什么,胖子医生告诉他,神仙就是上帝。法国教授连声惊呼:上帝降临了K城精神病院!这这样,这个连自己名字也不会写的糟老头一下子成了K城市精神病院耀眼的明星,他像一个年迈的国王趾高气扬威风凛凛的,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根本不正眼看我一眼,还整天嚷着要好吃的,要精神病院里最漂亮的姑娘给他打针、喂药、擦身子!

糟老头像一座大山压在我的头上,我失落了好一阵子。然而,鸿运当头的老头子最风光的时刻还在后头。但最得意的时候往往会是最失落的时候,站得越高摔得越惨。老头子就是在最风光的时刻“摔”死的。

K城市精神病院接二连三的近乎诡异的奇迹惊动了市政府。那天,市长(后来有人打击我说,他只不过是一个分管卫生的副市长)来到了精神病医院,还请来了法国驻K城领事馆的一个文化参赞,糟老头被胖子医生安排在最前面。院长首先向市长介绍了糟老头。市长故作惊讶,兴致勃勃地考糟老头:你知道K城的“城市精神”吗?这个问题我们都懂,每一个精神病患者都必须背得滚瓜烂熟了,否则被罚三天不得吃饭。我们和糟老头一起晃着脑袋大声背道:爱国敬业,敢为人先,团结包融,奋发向上,自强不息。完全正确。糟老头背完还向市长敬了个礼。市长十分高兴,很满意,满脸自豪地向法国参赞推荐糟老头。法国参赞是有备而来的,热情洋溢地握着糟老头的手,用除了胖子医生和糟老头谁也听不懂的法语问糟老头,在市长、院长还有胖子医生的满怀期待中,糟老头吞吞吐吐无言以对,窘迫地不断地摇头——他压根就听不懂参赞的话!他对胖子医生说,我不会说法语,也听不懂,神仙不帮我了。糟老头被打回原形,突然间一句法语也不会说了(从此以后直至死他也没说过一句法语)!市长、院长、参赞面面相觑,那尴尬难堪的场面持续了一阵子,胖子医生才急中生智,向市长介绍排在第二位的我。


“他叫马强壮,是我们这里的冠军画家。”胖子医生说,然后又用法语向参赞介绍了我。

法国参赞高兴地说:“马先生,我看过你的作品,你是天才画家,即使在欧洲,你也是一流的!痊愈后我们将邀请马先生访问法国,如果有更多的作品,还可以帮助马先生在欧洲举办巡回展览!”

胖子医生向所有人翻译了法国参赞对我的评价,我的虚荣心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市长迅速地向我伸出了宽厚、暖和、软绵绵的像没有骨头的手,但跟这样的手握得舒服、亲切、安全,不像乞丐的手,伸过来就是想要钱的。

市长笑眯眯地问我:“我也看过你的画作,画得不错,很有表现力,你是后现代荒诞派画家,你的精神世界异常辽阔,功底深不可测。”

我自信地说:“我,我还能画得更好。”这是胖子医生事先让我背好的台词,他就是让我这样回答的。

市长满意地说:“很好嘛,等治好了病,你就可以画更多的画,为社会提供更多优质的精神食粮。”

我说:“请市长放心,我们会自食其力,决不会成为社会的包袱。”

市长高兴地说:“对,精神病人也是人,全社会都应该关心帮助你们,让你们尽快回到正常人的队列中来,正常人越多我们的世界就越和谐。”

我说:“配合医生,尽快痊愈,竭尽全力,争取做一个正常的人。”

“做一个正常的人有你说的那么难吗?”市长打量了我一番,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我看你的病都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嘛,我看不出你有什么不正常嘛,你是不是可以出院啦?出了院,K城市就多了一个正常人,就增加了一分和谐”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因为胖子医生没有告诉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估计也出乎胖子医生的意料。因此,我怔住了。

胖子医生赶紧说:“市长说得对,我们也认为小马已经基本康复,离正常人已经近在咫尺,他的一只脚已经跨进正常人的队列,只要他愿意,另一只脚也可以大大方方跨进来。”

市长打了一个哈:“那他还留在这里干什么,这里是精神病医院不是美术学院,小马就应该到广阔的天地中去创作伟大的作品,扬名立万,同时,也能腾出床位留给那些等着进来的病人嘛。你们说呢?”

那些医院的头头和胖子医生连说对、对、对。胖子医生凑近我的耳朵命令我跟着说对,我就说了“对”。我还把嘴巴凑到市长的耳朵边悄悄告诉他:“我还能背诵《新华词典》。”

“是真的吗?”市长问。

我随即背诵《新华词典》,从前言开始,顺畅而准确……

市长惊讶地直了直身。我以为他会耐心地听我一直背诵下去。我心里有点慌,因为我只能背到第138页,从第139页开始,我便磕磕巴巴的,背不下去了,就会穿梆,出洋相,斯文扫地,颜面尽失。但当我背到第6页时,市长不耐烦了,打断我的背诵,摸了一下我的头,愉快地说:“好,好,你真了不起,你是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然后真诚而爽朗地笑了。我和病友们也跟着市长嘻嘻哈哈地笑,精神病院里到处洋溢着欢快的笑声。我认为,这些快乐是我一个人带来的,其他人只是分享了我的成果而已,我没有理由不感到得意。

我的得意一直延续到那天晚上,我在电视新闻节目上看到了自己和市长握手的画面!画面里没有糟老头的影子(估计是记者忘记拍漏了他)。我站在法国文化参赞的身边,因为我为市长挽回了面子,市长真心诚意地和我握手,笑得很坦诚。镜头在我的脸上停留了三秒,我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自己,看清了自己的脸,像在胖子医生镜子里看到的脸一样,没有什么特别。但这张脸看上去风光无限,我终于一百倍地找回了尊严,我一辈子也没有这么风光过,我觉得自己已经跻身于K城的上层社会,跟底层人拉开了距离。看着坐在电视机前目瞪口呆或神色木纳的人,我兴奋得快飞起来了。

胖子医生乘机对我说:“马强壮,你还想王手足吗?”

我好久不想王手足了,在我最得意的时候怎么会想到他呢?

“不想他了,他又不是凤凰。”我说。

“如果他还活着,你还想杀死他吗?”

我说:“不杀了。让他活,让他看到我比他风光,如果他知道自己打了一个天才画家的耳记,会羞愧得撞墙寻死。”

胖子医生说:“……好像,你终于宽恕了你的仇人”。

我说:“我没有仇人。”

胖子医生得意洋洋地笑了。

他笑什么?我只想把我的快乐告诉所有人,让所有人看到我的成就和风光,如果王手足不死,当然也包括他。但我最希望的是,凤凰还在K城,她惊喜地看到了我的成就和风光,她的脸上露出了最甜美的笑容。

胖子医生诡笑说,你现在成为我们医院的国王了,连我也要向你向鞠躬。

我不置可否,但事实就摆在面前:这一天,不,从此以后,K城市精神病医院进入了马强壮时代。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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