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小说连载：螺蛳姐姐（八）

2023-05-29 2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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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杨映川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

杨映川，1972年生，文学硕士，一级作家，现供职于广西社会科学院文化研究所。在《花城》《人民文学》《作家》《当代》《十月》等刊物发表小说数百万字，有《魔术师》《淑女学堂》《我记仇》《狩猎季》等十余部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出版。曾获2004年度人民文学奖、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广西独秀文学奖、文艺创作铜鼓奖等。

九

旗舰店开张那天，是刘四姐人生当中的高光时刻。祝贺的花篮摆满店外，多家媒体的摄像机早早安放好。刘四姐一身宝蓝色的壮家衣裙，梳着椎髻，扎了花布头巾，胸前挂着叮当作响的银饰。山歌队的老友们也都穿着盛装来捧场。坐唱的只有她一个，其他的都是陪唱的。男歌手一个个轮番上台对歌，是车轮战也是表演赛，观众当中凡自告奋勇上台来与刘四姐对唱顺利经过一局的，奖励一张贵宾卡，可在店内消费888元。不少观众跃跃欲试冲上台去，拉开嗓门就唱，刘四姐是能控场的，时不时放一人过关，让参与者拿到贵宾卡欢天喜地向台下人展示，得欢呼声一片。

对歌环节结束，刘四姐一边唱山歌，一边亲自煮米粉招待顾客。第一天顾客消费全部打六折，店内坐满了人，店外头还排着长长的队伍。长长的队伍有山歌队唱山歌送茶水，人排多久都乐意。从开张那日起，旗舰店的生意就很火爆，那款888元的财神到一天店里能下十来单。如彭有宝所料财神到被媒体争相报道，作为老品牌与时俱进的典范，被谈论了相当长的时间。功臣彭有宝没有请功，也没来参加开张庆典，他又消失了。

刘四姐过生日，彭中兴要在酒店请一桌，刘四姐由着他去没管，到了酒店看到彭有宝，说是刚回柳州。这种局面下主角刘四姐只能坐下。彭有宝抱着欢欢不撒手，一张老脸贴着一张小嫩脸，亲个不停。仔细瞧，欢欢长相随彭有宝，大眼睛圆鼻子薄嘴唇，彭有宝借欢欢的口称刘四姐为奶奶，自称为爷爷，彭中兴和管灵管他们一个叫爸，一个叫妈，这任谁看了都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人。

寿宴结束，儿子开车送刘四姐回家，彭有宝自己打车走，到这个点上，才显出各回各家，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在车上，儿子问刘四姐有没有想过和他爸和好。“什么屁话，能同桌和他吃这顿饭是给你面子，还能好到哪去。”管灵扑哧笑了。“妈，我看爸对你还是有感情的，你这么多年没伴，肯定是没有合适的，现在爸想回柳州养老，你就原谅他呗。”刘四姐听管灵这么说立时警惕了，“他跟你们说什么了？”儿子说：“爸在外边这么多年，想回柳州，落叶归根，你们能合好，对我们来说是天大的好事。”“这天大的好事千万别扯上我，你们以后再自作聪明搞撮合，别怪我翻脸。”

听儿子说彭有宝要回柳州养老，刘四姐没来由地就烦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烦什么，柳州是彭有宝的老家，人家要回来天经地义，和她没有半毛钱关系。可这一来，这家伙肯定会经常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这半年来老店新店彭有宝来去自如，不知内情的都当他是老板，刘四姐只是老板娘，她没有澄清的原因是不想人们因为好奇去挖掘更多的内幕。她提醒自己往后要打起精神，不能让彭有宝有空可钻，早觉得这人不能无事献殷勤，原来是为了自己回来铺路呢。

旗舰店聘了一位有经验的经理，再配两名副经理，其中一名副经理刘四姐让伍丽晶去当。伍丽晶怎么都没想到自己能到新店去当一名副经理，她在刘四姐跟前又抹了眼泪，感谢四姐对自己的信任，原本就想在老店做到老，新店这么排场她怕是上不了台面。刘四姐说老店新店除了规模没什么区别，让她去当副经理是因为她是自己人，这么大一个店面没有一个自己人她终归是不放心的。伍丽晶的眼泪流得更欢腾了，抬手噼噼啪啪扇自己的脸跟刘四姐忏悔，说她跟蒋晋好是她做过最后悔的事，那时就是鬼迷心窍发了情。刘四姐拍拍她的肩膀说：“妹子，如果你能和蒋晋白头到老我就是半个红娘，也算功德一件，可到头来一场空，你也没捞着好，以后这事不要再提，早过去了。蒋晋现在怎么样，平时谁照顾？”“听说他儿子给他雇了个钟点工。”“别听说了，你有空就去看看人家，毕竟好过一场，人家不可能赖上你的。”“这多尴尬呀，见面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刘四姐抽了一个中午到蒋晋的住处，到地方仰头看阳台上的几盆花草，花草说不上郁郁葱葱，但也没有一盆是枯黄的，刘四姐心里稍稍轻松了些。她没提前打蒋晋的手机，这么来访也许不是那么明智，她只是记得他说过的那番话，来做个了结吧。

她敲了敲门，意外的是，门不一会儿开了，是蒋晋亲自开的，人坐在轮椅上，右边身子歪斜，右手也耷着，开门用的是左手，费了一些力气，手微微颤抖。看到是刘四姐，蒋晋两只眼睛盯着人转也不转，不知道是吃惊还是木讷了。刘四姐扬扬手里的袋子说：“给你送点水果。”蒋晋应该是笑了笑，脸痉挛了一下，吐出模糊不清的“欢迎”二字。她把轮椅往里推，路过餐厅，看到桌上摆了两只饭盒，有一只饭盒盖已经打开了，这时间是午饭时间，电视是开着的，正在播一出武侠剧。“准备吃午饭了？你这午饭晚饭都是提前做好的？”蒋晋嗯嗯答应。她摸了一下饭盒，饭菜都凉透了，估计钟点工是早上来把饭做好就走。

她把饭盒拿到厨房里的微波炉热了热再拿出来。“趁热吃，你这手用微波炉应该没有问题吧，还是热了吃好，别再把肠胃给整坏了。”蒋晋没动手，她把勺子放到他手里，他又放下了。“说说——话，先——不吃。”“好，那我给你剥个桔子，我买的是苹果和桔子，桔子要剥皮你让钟点工给你剥好。”她把一只桔子剥成一小片一小片地放到一只小碟子里。“蒋晋，像你这样，我觉得不如住到养老院，随时有人照顾，你的退休工资应该够费用的，市里两家养老院我都熟，要不我帮你联系？”“工资卡——儿子——拿了。”“这套房子是你的吧？我要是你，就把房子卖了，住养老院高级病房去。“蒋晋的眼中闪着泪花，流露出示弱的信息，她知道，他做不来这样的事，房子最终是要留给儿子的，他只能在这屋里逐渐老

去。

“好吧，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就告诉我一声，打电话发信息都可以。”“记住——西来寺——说过的。”刘四姐当然不会忘记，她今天来正是因为她记得。那一天在西来寺蒋晋说如果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先走，另一个就帮忙找师傅颂经，那时她就觉得怪异。“为什么是我？”“你是朋友。”最后这句话蒋晋顺畅地说出来，带着坚决和不容置疑。

刘四姐心里涌上来万千感慨，她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好，她不仅仅是为了探望蒋晋来的，好像也是为了显示自己大度来的，蒋晋的话让她惭愧了，无论他有没有选她当伴侣，他心中是把她当朋友的，而且还是最后可以托付的朋友。刘四姐相信，如果今天坐在轮椅上的是她，他也会信守承诺。

陪蒋晋吃完午饭刘四姐才回到店里。莫风雷问她吃过午饭没有，她摇摇头。彭有宝抢着给她煮了一碗粉，拿出她爱吃的鸭掌。他一块坐着吃，识趣地坐到相邻的另一张桌上，他吃的是粥，给自己炒了一个芥蓝。“我昨天嘴馋吃了点辣，一晚上胃痛得难受。”“你肠胃一直就没好过，喝酒喝出来的，活该。”“早戒了。”“戒了好，到了这年纪就是比赛谁长寿了。”刘四姐还在想蒋晋的事，如果能帮蒋晋办到养老院就好了。“四姐，我想回柳州养老。”“你家就在这儿，回来好啊。”“我正在办离婚，对方要五十万赡养费，我筹了二十万，想来想去只有你能帮我，你能不能借我三十万？”“呵呵，三十万，你真好意思开口，我孤儿寡母这么多年来没找你要一分钱，你倒来找我要钱？”

这没皮没脸当她是白痴还是花痴？刘四姐觉得彭有宝敢这么跟她提出想法已经是对她的侮辱，看来这阵子她太给他脸了，他给螺蛳姐姐出力为了就是这一出吧。“我是借你的，给你打借条，我回来以后打工还你，螺蛳姐姐若要我，我无偿打工，不要我，我找别的行当干。”“你帮忙螺蛳姐姐做事，工钱我会算给你，只多不少。”刘四姐没有吃完，扔下碗上二楼去了。

过得两日儿子让刘四姐上家里吃饭，刘四姐警惕了，说那人在她不会去，儿子说没那人的份，是家宴，有喜事。刘四姐听了高兴，照例买菜去做了丰盛的一桌。彭中兴在席上宣布，他升职了，企业组建队伍开了一家新的公司，他要到新公司当二把手，一把手是由企业的一名副总兼任，他实际上就是新公司的一把手。

这是件值得庆祝的事情，刘四姐和儿子干了几杯梅子酒，管灵举杯加入。“你还喝呀，论文有进展吗？一个中级职称对你怎么就这么难？”“不是让你帮我找个枪手吗？”“你长点心眼好不好，我能干这种事吗？传出去怎么办？做什么事从来就不愿意动脑子。”管灵虽然不服，又无言以对，低着头不说话，欢欢在一旁玩，手里的木枪敲到自个脑袋上，张大嘴哭喊起来。她过去把木枪抢来扔到地上，呵斥保姆：“这种玩具以后不要让孩子玩，这不是培养暴力分子吗？”

彭中兴冷冷抛一眼过去，低声对母亲说：“撒气呢，这木枪是我爸买的。”刘四姐听了好笑，附和着说：“买什么不好，买枪我也反对。”“妈，你就原谅我爸吧，你帮他一把，他回柳州我们多一个亲人了，互相照顾多好。”“你觉得他会照顾我们？”“前些天我带我爸出去应酬，他不仅帮我挡酒，还特别能说，我们领导都夸他有水平。人总是会变的，爸老了，肯定早反省过了，你就给他一个机会，他回来多少能帮到你，这半年来他为新店开张不是出了不少力吗？我要负担房贷，拿不出多少余钱，要不我就赞助他了。”“凭什么你要赞助他？他未养你小，你不养他老。”“我和他一个姓，不能不管呀。”

刘四姐其实已经给儿子说动，当年她一开始不愿意离婚，就是不想让儿子没有父亲，儿子在意自己的父亲，看来这么多年过去，彭有宝在儿子心目中的地位一直没有改变。她没有一份完美的婚姻，让儿子有父有母守在身边却是她能够做到的。她同意给彭有宝借二十万，打了个折扣，并附有条件。彭有宝返回柳州后要在螺蛳姐姐旗舰店做保洁员不少于五年，五年期间无薪。彭有宝没有异议，还挺开心地说当保洁员好，能锻炼身体，能让愉悦心情。无论说的是不是心时话，他打了借条，签了协议，拿走二十万。

伍丽晶被经理投诉好几回了，说喜欢拉帮结派，说是非，破坏员工团结。刘四姐一听就知道不是诬告，伍丽晶仗着身后有她这棵大树依靠，副经理当得是颇为豪横，根本不把经理放在眼里。刘四姐计划等彭有宝把事情处理好，回来就顶替伍丽晶的位置，当副经理，而不是做保洁员。等了小半年，不见彭有宝的踪影，她问彭中兴怎么回事，彭中兴说那边有点难缠，需要时间，刘四姐就没问了。

伍丽晶再次被投诉时，刘四姐把她撤回老店，另外把在老店工作时间较长的一个姑娘换过去当副经理。伍丽晶觉得挺没面的，与刘四姐理论。她知道一定是经理告她的状，说对方就是想独揽大权，她在那儿让对方感觉到威胁了，又说现在的年轻人行事都歹毒得很，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会录音录视频，就是整黑材料的高手。刘四姐想旗舰店经理一定抓了伍丽晶不少证据在手，人家还算给她面子，并没有把那些证据拿出来。“你就回老店陪陪我，新店让年轻人去干吧，我们精力不够了。”“知道四姐心疼我，行，我回来陪你，新店确实操心，一点也不敢松懈，每天下班我腰酸背痛……”

伍丽晶回老店后，刘四姐新店跑得勤快些。旗舰店的营业额虽说是老店的两倍，但还没达到刘四姐预期目标的一半，她可是跟银行贷了一大笔钱的。她这个时候真是有点盼着彭有宝赶快回来给支些新招。她经常参加新店例会，听经理汇报，听员工谈顾客反映的问题，她只要在店里，就会换上和服务员一样的衣服，做和服务员的一样的工作，帮顾客下单，上菜，收拾桌子。她想只要她工作在第一线，自然能发现问题，能学习更多的东西。很多人进店不仅仅是吃一碗螺蛳粉，还喝果汁，吃烧鹅，果汁怎么打出来好喝，烧鹅怎么烤出来更香，这个已经超出她的经验，她不会，她不想放手也只能放手。在这种时候，她体会到很有时候只能看结果，没有精力去跟踪整个过程的。

当刘四姐在旗舰店看到彭中兴和杨如景坐一块吃饭时，她体会更深，她是没有精力跟踪整个过程了，只能看结果。杨如景在她的记忆里已经消失了三年，突然再出现，她预感彭中兴和管灵完了，前次还能救，这次是救不了了。彭中兴不怕碰到母亲，坦然地招手打招呼。

刘四姐冲儿子点点头，她没有过去，不想靠近这种不正当的关系。彭中兴往杨如景的嘴里喂了一块烧肉，杨如景拿起面纸替彭中兴擦了擦嘴。儿子带管灵到老店吃米粉的情景与眼下这个情景好像是按了重播键，刘四姐有些发瘆，她觉得这种重复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她出到店外给管灵打了一个电话，问她在干什么，管灵的声音像是刚睡醒，声音有点哑，说欢欢昨天晚上发烧，刚好了些，她请假在家里陪着。刘四姐心里腾起一股小火苗，恨不得冲进店里把儿子揪起来扇上两巴掌，孩子病着还有心情和别的女人暧昧，就算是亲生儿子，她也忍不了。“管灵啊，孩子是两个人的，你让中兴也多陪陪孩子，不要把自己变成家庭妇女，都什么时代了。”“妈，没关系，我一个人能行。”刘四姐知道指望管灵来按暂停键是指望不上了。

（待续）

原载《人民文学》杂志。作者授权“渡十娘”刊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