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特辑 | 濮存昕:推门人与阅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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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老’没有问题,
但不要让人感觉‘旧’。
就像那些文物古董,
成百上千年保留至今,
精美隽永,让人爱不释手。
一名全赛季的演员,一辈子以戏编年,以舞台为先生,剧本为功课,演出为考试,职业生涯全程保持高水平,在终场哨响之前,勇往直前,绝不怠慢。濮存昕回头一看,几十年就做了两件事:反复阅读,反复推门,阅尽世事人情,推开艺术之门。
中场休息过后,观众回到座位,翻看着话剧《蔡文姬》的宣传页,相互说:“濮存昕演的曹操要出场了。”此时,后台的侧幕条也站满了年轻演员,等着看濮哥今天会怎么演。大家都知道,濮哥每天演得都不一样。
幕布拉开,曹操与卞夫人已经端坐在台上。蔡文姬在归汉途中所作《胡笳十八拍》已由快马呈送至案前,曹操展卷一看,“雁南征兮欲寄边声,雁北归兮为得汉音。雁高飞兮邈难寻,空断肠兮思愔愔……思愔愔……思愔愔,好啊!”随后进来的曹丕也很欣赏蔡文姬的文采,赞她不落窠臼,引民间歌谣体入诗,曹操闻言,惊喜得站了起来:“你,你,你,”又坐了下去,回到父亲的威严,徐徐说:“你很有眼光嘛!”观众席响起了笑声。
终于,蔡文姬舟车数月,从南匈奴回到了邺下,前来觐见曹丞相。看着流落番邦多年的故旧之女平安归来,曹操喜不自胜,冲上前去,似乎想要拥抱蔡文姬,及至跟前,又退两步,把后汉时期君臣相见演出了老友重逢的欣喜。
这出戏,濮存昕已经演了21年。最初,濮存昕在《蔡文姬》中演的是董祀,热情洋溢地劝说蔡文姬归汉,台词很长。他试着每天把不同的句子当作重点,比如今天是这句:“曹丞相知道你会弹琴,这把焦尾琴是特意为你做的”,那么今天董祀劝说蔡文姬的基调就是“以情动人”;明天若拿称颂曹丞相的文治武功为重点,那么明天的董祀就显得更为深明大义。舞台上的句子与段落,就像作曲家笔下的B调、C调、F调,千变万化,呈现出不同的效果,只要演员具备技术的多元性,任你哪天用哪个。
2011年,濮存昕在《蔡文姬》中的角色从董祀换成曹操。有次排练的间隙,老一代演员蓝天野问濮存昕:“你说说,那会儿曹操是刚拿到《胡笳十八拍》,还是已经读过很多遍了?”濮存昕这才意识到,自己把《胡笳十八拍》念得行云流水抑扬顿挫,不对。第一次读一组诗,必然不会很流畅,而是边读边品味,带着一点生疏与惊喜。
这句台词为什么要说?这个动作是想干什么?人们读一封信,念一首诗,会为某一个字兴奋不已,为某一句诗拍案叫绝,那么演到这里就应该大声说,把内心的情感说出来。很多年后,濮存昕有一个心得:演技演技,走心动情只能拿到8分,满分是无意——想干吗就干吗,但是全在戏里。演员自己感动还不够,把观众带进戏里才算数,有时候,需要一点四两拨千斤的巧劲。
然而,新鲜感总是在第一次发生,重复演了二十年,台词背得滚瓜烂熟,如何还能每次在舞台上都像是第一次经历?这就是话剧演员的必修课,反复阅读,反复体验,字里行间变成人物形象,变成言语和行动。从太使劲到不使劲,技巧掌握了又放下,拿出真感情。说到底,一出戏,从人物到故事全都是假的,真的是眼神,真的是心跳,真的是一瞬间呼吸的急促。
濮存昕明年满70岁,按虚岁来算,他和他所在的这家剧院同龄。北京人民艺术剧院诞生于1952年,濮存昕出生于1953年。
小时候,濮存昕天天在剧院里玩,《茶馆》从小就看,爱看第一幕,上来好多有趣的人,不爱看第二幕和第三幕,只记住了打架的部分,谁摔了茶杯盖碗,谁被揪着耳朵跌了一跤,真打嘴巴还是假打嘴巴,还有最后扔了满地的纸钱。但那时候,他没想过当演员。
懂事了之后再看这出戏,已经到了80年代初,《茶馆》恢复演出,那是他最后一次作为观众看这出戏。坐在台下,就像从历史的窗口窥探过去,看见上百年前的北京城,看见祖祖辈辈的生活,看见过去的故事,过去的情境,过去的人的命运。
再看,就是1987年进入北京人艺之后。刚到人艺那几年,濮存昕在《茶馆》里演茶客甲,第一幕坐在桌边打哈欠,问“谭嗣同是谁啊”,也就三两句台词。在排练场,碰上蓝天野身体不适的时候,濮存昕代替他走位置,说秦二爷的台词,冲于是之喊“小王”,被从小叫“于叔叔”的小濮这么一叫,于是之抿着嘴笑。
1992年,老一代演员们退休,《茶馆》的告别演出,观众趋之若鹜,演出现场相当壮观,人人挥泪。濮存昕只记得,有人说“于是之老师改戏了”。就在最后一段,茶馆掌柜王利发要自尽了,扔完纸钱,没有台词,把花生米塞进嘴里嚼一嚼,再咂摸咂摸人生的滋味,然后眼睛就看着椅背上的裤腰带了,他冲着腰带走过去,决然拿起,一转身,下场,身后传来“团结就是力量”的歌声,门外慢慢亮了,门内的光收了,映出一个门洞的剪影,戏结束了。
于是之怎么改戏的呢?濮存昕跑到侧幕条去看。那时候,于是之的年纪已经不饶他了,最后这场演出非常艰难,说台词不在节奏上,想说却说不出来,力不从心,心里还有一番诀别舞台的难舍。最后那一幕,他知道是自己在舞台上的最后一刻了,也是王利发在自己苦心经营了几十年的茶馆的最后一刻了。此时,既是角色又是演员本人,伸手去抓裤腰带的那个瞬间,他的手停住了,脸背过去了,手停在了空中。他再没回过头来,一把抓起裤腰带,下台了。
濮存昕不知道观众是怎么观赏这个身体造型和这个画面的,他只觉得,于是之老师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最好的表演超越了演生活、演人物的真实,可以入诗入画。最后他没把脸给观众看,恰好把一份想象空间留给了观众,演员与观众共同完成了这一段演出。
北京人艺的门很有特色,50年代的欧式建筑风格,从前厅大门到中门再到观众入座的左右两扇门,一道一道,厚重庄严,不用力推不开。濮存昕回头一望,自己干了一辈子,就是不断地推开一扇又一扇门,开一扇就往上走了一步,进入一个新天地。在这家剧院里,没摸着门也是一辈子,摸着门了没进去也是一辈子。他这辈子反正没停下来过,不管推得开推不开,去推。
80年代,回到北京的濮存昕在空政话剧团演话剧。有一次,空政话剧团借北京人艺的舞台演出,濮存昕第一次作为演员走上人艺的舞台,他搬着箱子朝台下一望,意识到“我要在我从小长大的剧院演戏了”,愣了好半天。
1987年,34岁的濮存昕被蓝天野从空政话剧团借调到北京人艺,正式成为这个剧院的一员。也是这一年,他的父亲苏民开始执教87级中戏人艺合办班,十八九岁的学生们经常来剧院观摩学习,年轻一代卯足了劲,给人艺带来新的生机。
北京人艺的经典话剧《雷雨》复排期间,演繁漪的龚丽君最怕见到的人是濮存昕,她记得年轻时曾经被濮哥批评某场演得不对,说台词只会照着剧本念出来,没把字里行间的意思演出来,更没有话外音。到了《李白》,濮存昕较劲的对象又换成了导演——他的父亲苏民。在龚丽君的心目中,苏民老师的导演水平是一流的,人也特别和蔼,从不发脾气,总是笑眯眯地把每出戏背后的故事娓娓道来,客客气气地对演员说:“咱们试一下,可不可以这样?”然而,就在《李白》排练期间,父子俩意见不合,闹到濮存昕不回家,晚上就住在剧院里。
剧作家郭启宏创作的历史剧《李白》,讲述的是李白的晚年阶段,一腔报国情却深陷权谋当中的无奈,出世入世之间的两难抉择。戏中饱含浪漫的诗情,又蕴藏着深厚的人生哲理。当年濮存昕30多岁,下好大的功夫去找李白60岁的感觉。那时候,他连小组长都没当过,很难领会李白渴望入仕的心境。然而,这部剧成为了濮存昕演艺生涯中重要的里程碑,为他赢得文华奖、梅花奖、白玉兰奖,他也从此建立了舞台上的自信。
90年代末,人称“大导”的人艺导演林兆华复排《茶馆》,新一代演员濮存昕、杨立新、梁冠华、何冰、吴刚、冯远征、宋丹丹、龚丽君、岳秀清等人接棒演出。他们一方面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谁不想演《茶馆》呢?另一方面,老一代艺术家珠玉在前深入人心,甚至有不少观众说“别糟蹋经典了,给我们留下一点美好的回忆吧”,年轻一代上台都是头顶着巨大的压力。
1999年10月12日,北京人艺重排版《茶馆》在首都剧场公演。濮存昕特意邀请老一代艺术家黄宗江观看,戏演完了,在送黄宗江回家的路上,他小心翼翼地等着前辈的评价。老人家一路无言,最后只说了一句“不容易”,请濮存昕到家里吃了碗馄饨。
60年代,濮存昕读完小学六年级,就在时代的号召中下乡劳动,注销了北京户口去鹤岗,在黑龙江边的一个小村庄喂马。出发时,他特别想去那儿,终于有机会离开家了,太好了。很快,热血沸腾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消磨殆尽。七年半过去,终于返城,78次火车到北京是晚上7点,车站的钟刚好敲响,广播传出“这里是北京火车站”,接着一首《东方红》,满车的知青都哭了。
多年后,濮存昕偶尔自问:一个没有上过多少年学的人,现在怎么有能力在舞台上塑造各种人物,在生活中也能说会道的?答案是:这些年来,舞台是先生,剧本做教材,台词为功课,在反复阅读、排练、表演、揣摩和回味中得到滋养,成长至今。
北京人艺在建院之初就立志成为一家“学者型剧院”,并不是让演员、导演都去做学问、写文章,而是强调创作者们要不断培养并提高对角色和剧本的解读能力,以及认识生活、认识世界的能力。
剧本的最大解读空间就是台词和对话,情节是珠子,演员追寻的是把珠子串起来的过程,一个一个捡起来又扔掉,不断寻找、筛选、更换、调试,找到心理依据,建立行为动作、语气音调、眼神和表情。
解读一出戏,如果阅读不够深入,思想不够丰富,演出来的只是表面的直觉。比如《贵妇还乡》,瑞士德语剧作家弗里德里希·迪伦马特写于上世纪80年代的戏,说的是老夫人回到家乡复仇的故事。细读之后会看到,老夫人复仇的对象不仅是初恋,也有满城自视高贵的人。在复仇的同时,老夫人还想寻觅已经失去了的最宝贵的东西,就是她在曾经胡闹的岁月唯一获得过却又转瞬即逝的幸福。当她见到曾经唤醒了她的真实生命的那个人,他俩的位置变了,她站在他的上头,想重温过去的甜美,又想报复他。演员要做的,就是深入剧本,仔细去段落中、句子里探究,看到人性最隐秘的部分,看到每个人内心的矛盾与复杂,再把这一切演出来。
当年,陈小艺点名要濮哥来演男主人公伊尔,濮存昕还半开玩笑地推辞:“我不演,我不适合,我很帅的。”剧中,老夫人回到家乡的时候,昔日的初恋伊尔已经又老又丑,老夫人都认不出来了。演出的时候,濮存昕想从视觉上改变自己,装上粗脖子,垫了大肚子,胡子拉碴,头发乱蓬蓬,很多人没有认出来那是濮存昕,他挺高兴。后来,他又发现,这样的装扮给人物赋予了过多的说明和解释,到了第二轮演出,把假脖子、假肚子都拿掉了,去繁从简。
在美国百老汇,濮存昕看过著名演员阿尔·帕西诺的舞台剧现场表演,听不懂,但是觉得他演得太厉害了,厉害得都过了,他在炫耀他的能耐,他怎么那么自以为是,强迫我去欣赏他?可是心里又承认:他真棒,我得学。
听不懂,但是见过了,也是学识的一部分。对行业的方方面面有见识,有眼界,方能对比哪个好、哪个不好。纵向,和前辈比,知道自己未来还要学什么;横向,看同行,中国这么多好演员,姜文演了什么,葛优、陈道明是怎么演的,都去看。明白自己现在不是最高水准,没关系,至少知道自己差在哪儿,可以见贤思齐,一个一个去学。只要心里有方向,知道该往哪儿去努力、去追求。
审美是学识和文化的桂冠。有了学识,建立了艺术审美,还要有自省意识。昨天演《蔡文姬》有句台词吃螺丝了,今天不能再这样。每天一上场,把生命摆在舞台上,接受观众的检验。
有几年,北京人艺的80后演员刘辉在话剧《李白》中演一个大兵,那是他最爱跑龙套的戏,每天站在台上看濮存昕演的李白,每天都有新的亮点,看不够。这出戏一直演了三十年,始终不变的是濮存昕和龚丽君。现在,龚丽君都不忍回看1992年的首演录像,所有人都演得太用力了。
去年,《李白》三十周年纪念演出,快要谢幕的时候,龚丽君站在侧幕条看最后捞月那一段。舞台上一个大光圈,是月亮在水中的倒影,暮年的李白喝醉了,想去捞月,一脚踏进长江里,淹死了。龚丽君记得老搭档年轻时的身段特别好,这一段演得特别帅,演出了李白的豪侠洒脱。现在,濮存昕年龄大了,腿脚又有伤,使不上劲,眼看着走到月光前,他醉倒下去,然后用一个翻滚的动作,滚入了那片月光里。
三十年过去,对于人生和艺术,濮存昕有了新的体悟,最初他爱演李白的满腔悲愤,现在演李白的返璞归真。年轻的时候,他总是使劲去演,嗓子都哑了。现在一场演出下来,汗都没出。他已经领悟,演暮年的李白,重点不再是内心的不甘、纠结与痛苦,而是“今生一片赤诚,至此轻舟已过”的气韵。
早在知青下乡时期,濮存昕曾经天天坐在山头上、麦垛上放牧,一句话都不说。演到李白被流放到长江边,他能理解那种无从诉说的感受。而今,濮存昕当过北京人艺副院长又卸任,又当了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出仕也入世过,顺利不顺利都走过,更能理解李白晚年的心境:曾经一心想当官,最后回到原点,官不官的不重要,能做事、能报国就好。三十年了,濮存昕在塑造李白,李白也在塑造濮存昕。
最近几年,濮存昕渐渐觉得演不动了。以前努力去够60岁的李白,现在他的年纪比李白离世时的岁数还大,仿佛李白走了,留下他一个人。他心里清楚,和李白分别的时候到了,也该向舞台告别了。
演了几十年,浅层的课题一个一个解决,进入更深层的困惑,更懂得什么叫“艺无止境”。每天早上睁眼起来,一样刷牙洗脸,一样出门去奔波,排练,演出,谢幕。在北京人艺这个剧院里,总有一些画面让他回味无穷。老舍创作、焦菊隐导演的《茶馆》从50年代开始登上北京人艺的舞台,老前辈们的演出品质,今天依然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年纪越大,濮存昕越想学这些老戏,学完演给年轻观众看,他们觉得不好看,那是自己没传承好,以后不演了;要是传承好了,没准年轻观众喜欢,十年以后年轻演员接了班,他们还演,观众还看。
再过十年,北京人艺建院八十周年的时候,哪些传统剧目还会上演,濮存昕不知道,但他相信,《茶馆》《雷雨》《日出》一定还会有。“老”没有问题,但不要让人感觉“旧”。就像那些文物古董,成百上千年流传至今,精美隽永,让人爱不释手。
怎样让一个七十年的生命总有新的认知?濮存昕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对年轻人说“一定要这么走,一定要那么干”。人这一辈子该吃亏上当多少次,该绕多少弯路,年轻一代必须自己走一遍,抄不了近道。什么书都读一读,走出剧院,去外面闯荡,交朋友,吃亏上当也好,掉坑里也好,有经历,有感受,有思考,才能成长为演员。
濮存昕相信,演员是很高贵的。莎士比亚把演员称作精灵,在情节中、在角色里什么都能干,认过多少人做自己的父母,认过多少人做自己的爱人和伴侣,死了多少次,爱过多少次,坏过很多次,也曾经高尚如此。
快70岁的濮存昕,退休后和退休前的生活其实没什么差别,还是天天忙着搞话剧,只是不用再开会了。有人羡慕他,现在可以更纯粹地做一个演员,也有时间领着年轻孩子们学戏剧、学表演,自己还有那么多演主角的机会。今年的北京人艺七十周年院庆演出单上,濮存昕在《茶馆》《白鹿原》《蔡文静》《阮玲玉》四部戏中都是主演,因为以前演过的戏太多,每到纪念演出就要再次上场。下半年,由他亲自导演并主演的新版《雷雨》也将在北京人艺曹禺剧场上演。
但是,下一个十年,他知道自己不会总有新戏演的。明年就不演了,一定要把难题交给年轻人。岁月为什么让人老,就是让你退后,完成又一轮新老交替。
梅葆玖先生曾说:京剧就是给国人做个样子。濮存昕回头一看,北京人艺的老一代艺术家于是之、苏民、郑榕、蓝天野、林连昆……他们曾经在话剧舞台上做的样子是美的样子、真实的样子,做出样子之后就退休了,不要老来了,把样子留下,舞台留给年轻人。
策划、统筹:暖小团
摄影:王海森
采访:Maggie、三河、温宏伟
化妆、发型:小新、PAN、
Shailen(SHAILEN STUDIO)
服装造型:傲寒
造型助理:KK、耀耀
美术编辑:孙毅、默菲
场地鸣谢:北京人民艺术剧院
新媒体责任编辑:Neil
新媒体执行:余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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