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特辑·幕后 | 黄树栋:不在剧本上的演员
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一级舞台监督
《窝头会馆》演到第77场时,饰演保长肖启山的杨立新的腰突然伤了,“托着(腰)被大夫架着来的。”大家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最终,剧组的核心组和导演决定,请舞台监督黄树栋扶着他上台。黄树栋于是找了件演出服,架着杨立新上了台,给他找了个凳子坐下,站在了他身边。就这样,原本台,上应该只有13个演员的《窝头会馆》临时多了一个没名没姓、剧本里也没有提到的角色。
把一个角色拆分成两个角色,说起来容易,做起来远没有那么简单:当杨立新按照剧本说台词时,黄树栋会替他完成需要的各种动作。如果是不熟悉剧本的人,根本“也不知道点儿在哪儿”。好在黄树栋对剧本太了解了,到什么时候该怎么表演该拿什么东西,他都知道。
黄树栋为什么会对杨立新在《窝头会馆》里的台词这么熟悉?这和他的工作——舞台监督——不无关系。
关于舞台监督,百度百科的解释是:演出团体中的一种职务,在戏剧演出过程中负责掌握舞台艺术各部门门的总体组织与管理工作。在人艺,一个新剧本从经过人艺艺委会通过到正式演出结束之间的所有环节,除了表演和导演的部分外,全都需要舞台监督的参与。用黄树栋的话说,每场戏,“演出前最先上台的是舞台监督,演出结束,最后一个从舞台上下来的,也是舞台监督”。
这份工作对个人的要求非常全面,熟悉剧本就是其一,而且,和只需熟悉自己那部分剧本的演员不同,舞台监督需要将整个剧本装在脑子里。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有信心扶着杨立新登场,成为那第十四个人。
好在黄树栋喜欢话剧。“如果没有兴趣,看着就是受罪”。喜欢的剧目,比如《白鹿原》《天下第一楼》《哗变》《荆轲》,他都会将包括台词和演员在台上的一举一动熟记于心。“好的台词会让你觉得舒服,愿意去记,也好记。”即使是几年没演的戏,排练的时候看上一两遍他也能想起来。用他自己的话讲:“得脑子好使”。而在转行舞台监督之前,他就爱和负责灯光的方毅两人一起对台词,从自己喜欢的戏里挑出一两段背上一背。在人艺,这并不是他们独有的乐趣。黄树栋亲眼见过林连昆在浴室洗澡时,剧院负责查票的师傅进来对他说,“林老爷子,我给您来一段儿啊”。紧接着就背了一段《鸟人》的台词。
舞台监督的一大任务,就是“催场”。这个词来自旧时的戏班子。用现代的话讲,就是做演员的“牧羊犬”。如果有演出,黄树栋会在5点半到剧院,6点半开始检查演员到岗情况。如果演员7点还没来,他就会紧张起来。
流传在人艺的诸多经典故事中,有一个就和黄树栋的这个角色有关:某天上演《荆轲》时,天降大雨,一位演员堵在了国贸,时间飞逝,但拥堵的车流却一动不动。得知这个消息,黄树栋灵机一动想出了个主意,请食堂的师傅老付骑上摩托车带上一位司机赶去国贸,司机替演员开车,演员则坐上摩托车往回赶,最终在距离开演五分钟的时候到了剧院。也是这个身份,让黄树栋见到了演员们对“戏比天大”这一传统的敬畏:一位女演员遇到堵车,没办法只好去央求路过的骑自行车的人帮忙拉着她在7:20赶到剧场,一边哭一边跑进后台。另一位演员在遇到堵车时,愣是借了一辆摩托车冒雨赶了过来.....
演出开始后,舞台监督同样会观察舞台上的变化,并时刻留意该候场的演员的情况。在他的潜意识里,这部剧的进展时刻会同储存在他脑海里的剧本进行对比,一旦出现差别,就会触发无声的警报——是不是某个演员忘了候场?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舞台监督脑子里需要记的内容,远比演员要多得多。
在人艺的后台,演员时常会从无处不在的扬声器中听到黄树栋主持的“说一个事儿”。这个只有一两分钟的广播播出的都是非常重要的信息,其中经常会对误场的演员进行点名。不过,处罚可不仅仅是广播一下这么简单,无论是谁,都要亲手写一篇检查,贴在小黑板上。这也是人艺的传统。
据说,黄树栋收藏了不少著名演员手写的检查。
舞台监督最害怕的两大疆梦,除了误场,就是演员上场之前忘了拿道具或者服装头饰的缺失。尽管道具老师们非常用心仔细,但总会有偶尔疏忽的时候。因此,作为舞台监督,同样要对每场戏的道具进行检查。
巧的是,黄树栋在1982年进入人艺舞美班学习毕业之后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道具组,并在那里做了将近二十年后才转行做了舞台监督。在这些年间,他养成了做舞台监督必需的能力——细致。他会为《茶馆》的每个演员准备一个口袋,这个角色所需要的道具——眼镜盒、手表——全都在里面。
这样的经历让他即使做上了舞台监督,依然对道具格外注意。演员拿着道具上台前,他都会扫一眼他们手里的道具。这一扫,就有可能避免了因为拿错或者少拿道具制造的不必要的尴尬。
这是瞬间的反应,根本不需要翻剧本。
很多演员对道具的严格要求同样让黄树栋难忘:人艺很多演员都会提到,梁冠华在演《茶馆》时可以自如到一边表演一边在账本上记录当天表演发生的事情。但黄树栋爱提的则是关于这位演员的另一个故事:当年负责道具时,每次演出前他都会跟梁冠华说:“梁老师,我给您准备好了。”而梁冠华则会说:“走,上台看看去。”到了台上,梁冠华会一件件检查道具:翻开账本,墨盒打开,毛笔舔好墨,然后把柜台上的两个小酒壶的把手转到自己合适的方向,这样在演出的时候就能做到顺手就拿。类似的细节对黄树栋来说并不陌生:“(人艺的)演员都是会自己上台检查道具的。”
黄树栋补充道,其实,于是之老先生就有在台上记账的习惯,“一手小楷,非常好看。”
如果你在人艺后台随便拉住一个人问他是否认识黄树栋,答案很可能是否。但如果问他们认识卯卯老师吗?答案几乎百分百都是肯定的。“卯卯”是黄树栋的小名,也是他乐于接受的来自人艺“家人”们的这个叫法。毕竟,黄树栋的父亲20多岁就来到人艺做美工绘制舞台背景,50多岁做上了舞美设计,《小井胡同》《天下第一楼》等很多剧目的舞美都是他设计的。“卯卯”黄树栋从小就在人艺跑来跑去,早就把这里的人们视为家人了。
舞台监督的职位还给了黄树栋观察“家人们”在台上台下表现的机会。他见过老演员对演出的态度:“比如郑榕老先生,7点半演出,4点就来到剧院了,沏杯茶在那里默戏,6点半就已经坐到附台的黑影里等着,一句话不说……”他见过好的表演给人们带来的感受:“2005年人艺上演话剧《屠夫》,当时已经七十多岁的朱旭每天都要从第一幕开场演到10点多结束。那么多对手戏,一个字都不错,感觉轻松之极……朱老师演《哗变》,我们全都趴在附台上看,生怕错过一场……”他见到过演员为了不影响演出所承受的观众不知道的痛苦:“《窝头会馆》最后一幕,酒瓶子在何冰手里碎了,玻璃碴子扎进手里,血立刻就出来了,他只好用棉袄的袖口按住伤口,演完剩下的内容。下了台,我过去一看,伤口周围全是血块儿……徐昂在演《我爱桃花》的时候,脚趾不慎在暗场时被转台割伤,但依然坚持着演,鞋都红了。下了台,是我拖着他去的(剧院北边的)隆福医院……”还有台下的演职员们:“人艺的人,不管哪个部门,聚餐的时候,最终的话题一定会落到人艺的戏上来。都愿意说人艺的戏,人艺的事情。绝不是那种下班了之后就和工作屏蔽了,没有任何关系的关系。”
既然是“家人”就一定抱团儿,互相支持。舞美换景的时候,如果人手不够,相关工作人员都会过来帮忙。而《茶馆》因为“台上的东西太多了,八张桌子”,演员全都会主动过来搭一把手。各种“救场”的故事更是让黄树栋难忘:4月份演出的《蔡文姬》最后一场,扮演右贤王的王刚突然失声,正在《日出》里表演的郭为被叫来临时帮忙。他从上午9点开始背词,晚上演出时“一个词儿没错”。再比如2019年9月3日,班赞突然去世。会说河南话、演出水平过关的杨明鑫被临时叫来救场,出演《玩家》中收破烂儿的“小河南”魏有亮。“演出结束,大幕拉上,大家都哭了。”
班赞曾经对黄树栋说,人艺的一大特点就是,所有东西都是琢磨出来的。不管是演员的台词,还是舞美的制作,都是一代代人不断打磨的结果。以舞美为例,“人艺的舞美做得很巧,轻便好用,方便管理运输。看到外面演出团体的舞美制作,我就会生出一种自豪感。”
黄树栋自己也是这个不断琢磨、进化过程中的一员。当年学做道具的时候,师傅边英凯曾对他说,“小子,好好学。干活儿得干净”。师傅不光这么说,自己也是这么做的。干完活儿,衣服上、手上一点儿浆糊或胶水都没有。更重要的是,他用纸制作的道具,不仅看上去极为逼真,而且轻盈结实,堪称道具中的精品。而黄树栋,则是人艺为数不多的掌握这门手艺的传承人。
3月份,剧院和舞美处开办了道具纸活儿培训班,请黄树栋向新一代道具人员传授他从老师傅手里学来的“纸活儿”。这些规矩和传统由此一并被传了下来。“我要不传给他们,这手艺就失传了。”
这种家人般的责任,也是人艺的一种气质。
除了“说一件事儿”,舞台监督黄树栋还会在演出前的晚7点开始当天的第一次内部广播——这同样是人艺多年的传统,内容是:现在7了,今天是几月几日,哪部剧的第几场演出;7点15分,第二次广播,催促所有演员结束化妆,做好准备;7点20分,最后一次广播,提醒演员做好演出前的最后准备,准备候场;7点25分,打第一遍钟;7点半,大幕拉开,人艺再次将一场演出完美地呈现在观众面前。
策划、统筹:暖小团
摄影:王海森
采访:Maggie、三河、温宏伟
化妆、发型:小新、PAN、
Shailen(SHAILEN STUDIO)
服装造型:傲寒
造型助理:KK、耀耀
美术编辑:孙毅、默菲
场地鸣谢:北京人民艺术剧院
新媒体责任编辑:Neil
新媒体执行:余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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