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亦菲《梦华录》的最大争议
作为一部古偶剧,从豆瓣评分看,《梦华录》有点高高在上——8.6分。
导演大概率参考了《东京梦华录》,此书出自北宋人孟元老之手。
孟元老是官宦子弟,于1103年来到东京(今河南开封)。作为一个颇具文艺气息的衙内,孟同学醉心游玩赏乐,穿梭于皇城市井,流连在烟花柳巷,喝大酒,访名妓,赋诗词,小日子过得非常滋润。
谁料,20年后,风云突变,战火纷飞,靖康之乱那年,孟元老被迫离开东京,南下江东,躲避战乱,江东比不得京城,没那么多好吃好玩的,把孟元老一下子整抑郁了,在无聊苦闷中步入垂暮之年。
鲁迅说,有谁从小康人家坠入困顿,大概可看清世情的真面目。
孟元老从京城流落到三四线城市,也算是符合这个标准了,但他没有像鲁迅或曹雪芹那样,痛定思痛,写出揭示人生本质的深刻作品,而是沉溺于当年的繁华旧梦,对东京的灌汤包子和勾栏瓦舍里的小姐姐念念不忘。
为追忆往昔,排遣愁闷,孟元老写下了《东京梦华录》。
这个书名源自《列子》:
黄帝昼寝而梦,游于华胥氏之国。后来,人们以华胥之梦指代美梦或理想的境地。
这个让孟元老魂牵梦萦的北宋都城东京还真不是盖的,世界著名经济学家冈德·弗兰克曾说:
“11世纪和12世纪的宋代,中国无疑是世界上经济最发达的地区。”
可以想象,东京(开封)作为当时世界城市中的扛把子,是怎样的风华绝代。
孟元老这根笔也是厉害,凭借刻骨铭心的回忆,对东京城做了全方位描写,从城市布局到风俗礼仪,从饮食娱乐到典章制度,无所不包,细致入微,等于是一幅文字版的“清明上河图”。
《梦华录》的功课做得还是挺足的,比照《东京梦华录》按图索骥,道具布景,人物装扮,市井民俗,都可圈可点,有模有样。
其中,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电视剧里刻画的北宋民俗娱乐,不仅与史诗文献契合,还与当下一些流行文化相对应。
在第16集,刘亦菲饰演的赵盼儿,与上门踢馆的茶馆老板上演了一出斗茶大戏。
斗茶的内容主要是点茶,点茶作为中国传统沏茶方法,在宋代成为时尚。
只见刘亦菲将茶叶末放在茶碗,注入沸水调成糊状,同时用茶筅搅动,使得茶末上浮,形成粥面。许多观众看到这里,会心一笑,这不就是咖啡拉花嘛。
与此类似,《梦华录》中被称作磨喝乐的土木玩偶,相当于现在的“芭比娃娃”;关扑则类似于现在的博彩游戏。
总而言之,《梦华录》的美工在线,服装考究,细节靠谱,以《东京梦华录》为蓝本,再现了北宋的民俗社会。
那么,《梦华录》有没有缺陷呢?
有,还不小。
一言以蔽之,《梦华录》的最大问题,在于它的人物设置。
赵盼儿风月救风尘
《梦华录》的人物设置源于另一本书——关汉卿元杂剧里的《赵盼儿风月救风尘》。
▲ 古典题材连环画《救风尘》
在这出杂剧中,关汉卿这个浪子班头,将目光投向身处社会底层的妓女,用遒劲多姿的笔墨,谱写了一出风尘女与渣男斗智斗勇的大戏。
歌妓宋引章与儒生安秀实有婚姻之约,后来被一个叫周舍的浪荡子插足,宋引章见周舍衣着光鲜,会说甜言蜜语,便甩了安秀才,一心要跟周舍成亲。
赵盼儿作为宋引章的小姐妹,看出周舍人品不端,是个无赖,再三劝阻,用戏文原话说,就是:
“做丈夫的做不得子弟,做子弟的做不得丈夫。”
意思是小宋呀,你一心想从良,跳出火坑,这可以理解,但周是个纨绔子弟,不适合牵手。
谁料,宋引章猪油蒙了心,不听赵盼儿的劝,还是嫁了周舍,结果刚进门,就挨了四十杀威棒,日后更是拳打脚踢,百般虐待。不堪忍受的小宋,托人捎了封书信,央求赵盼儿来救她。
这赵盼儿是个有情有义的侠义女子,不计小姐妹前嫌,细心筹划,上演了一出“风月救风尘”。
何谓风月救风尘?
说白了就是美人计,赵盼儿用自己的美色,引周舍上钩,哄骗他写下休书,休掉宋引章,转娶自己,待小宋脱离苦海,再给他来个死不认账。
这一招风月妙计,关汉卿借赵盼儿之口,写得非常生动:
我到那里,三言两语,肯写休书,万事具休;若是不肯写休书,我将他掐一掐,拈一拈,楼一楼,抱一抱,着那厮通身酥,遍体麻。将他鼻凹儿抹上一块砂糖,着那厮舔又舔不着,吃又吃不着。赚得那厮写了休书,引章将的休书来,淹的撇了,我这里出了门儿,可不是一场风月,我着那汉一时休。
赵盼儿这出美人计,对于周舍来说,可谓是“对症下药”。
周舍这个好色的无赖,虽已成婚,依旧眠花宿柳,最绝的是,他对看管酒楼的下人说,不管是官妓还是暗娼,但凡有模样标致的来访,你万万要第一时间来找我。
下人回答,我知道,只是你脚头乱,一时间哪里寻你去?
周舍说,来粉房(妓院)里寻我。
下人问,粉房里没有呢?
周舍说,赌房里来寻。
下人问,赌房里没有呢?
周舍说,牢房里来寻。
关汉卿设计的这段对白,极具喜剧效果。
看来,这周舍虽是个无赖,却不乏自知之明,已经预料到了自己逐步“进阶”的下场:有钱时必然在妓院嫖娼,若不在妓院,那八成是没钱了,得去赌场赌一把,若不在赌场,那八成是赌输了,得去坑蒙拐骗一番,而坑蒙拐骗的最终归宿就是牢房。
面对周舍这个好色如命的街溜子,赵盼儿施展手段,将其迷得神魂颠倒,诱骗他写下一纸休书,救出宋引章,完成了“风月救风尘”的戏码。
《梦华录》这部剧,选关汉卿“救风尘”作为人物故事蓝本,恰好贴合了girls help girls的时代痛点,可以说眼光不错。
但是,从《救风尘》到《梦华录》,无论是赵盼儿还是宋引章,都经历了一个尴尬的“变形记”,而这也是它最大的争议。
为啥不是经典?
《梦华录》中的赵盼儿和宋引章,依旧延续了《救风尘》中的人物设定——身份都是乐伎,但在具体细节上,却进行了辣眼睛的微操。
刘亦菲饰演的赵盼儿出场不久,就自证清白,说自己脱离贱籍,不再是乐伎,即便在籍时,也没有“以色事人”。其潜台词是:虽然我曾是乐伎,但我是个玉洁冰清的好女孩。敲黑板,划重点:老娘是个黄花大闺女,听明白了吧?
林允饰演的宋引章也不遑多让,她身列乐伎,尚未出籍,当她因乐伎身份自怨自艾时,花魁娘子劝她想开点:你弹琵琶是一技之长,没有以色事他人,以色事他人才是贱。敲黑板,划重点:老娘也是黄花大闺女。
这台词这设置,何止辣眼睛,简直令人作呕。
同是被侮辱被伤害的女性,卖艺不卖身的乐伎从更悲惨的以色事他人的妓女身上找到了优越感,并对后者进行残酷的道德审判,说好的“girls help girls”呢?
更何况,乐伎难道就不是“以色事他人”吗?
宋元时期,妓女分为官妓和私妓,官妓就是身在乐籍的妓女,按照设定,赵盼儿和宋引章就属于官妓。与私妓不同,官妓有“官身”,登记在册,受官府统一管理,一旦官方传召,就必须无条件为官方服务,即“应官身”。
值得注意的是,“应官身”的乐伎是没有任何报酬的,属于义务劳动,还得严格听从官府安排。
据《马可波罗游记》记载,每当外国使节到京,皇家为表盛情,下令给使节团每人送去一个高级妓女,每夜换一人。对于乐伎来说,误了官身,轻则打骂,重则被罚为奴,永不许脱籍。
可以看出,在历史上,让赵盼儿、宋引章产生优越感的乐伎(官妓)身份,其真实处境,要比普通私妓更为悲惨。
关汉卿的另一部杂剧《谢天香》,其主角谢天香就是一个色艺双绝的乐伎,她如此感叹:咱会弹的,日日官身;不会弹的,到得些自在。
《梦华录》刻意美化赵盼儿、宋引章的乐伎身份,将她们与那些“以色事他人”的“普妓”(普通妓女)区分开来,并不断明示暗示二人是处女,其动机何在呢?
这是在给观众上眼药。
《梦华录》是一部古偶剧,或者说偶像剧,剧情遵循偶像剧的商业模式,其主要受众为耽于幻想的青少年,以及那些青春期过长或心理年龄较小的“中老年人”。
这些观众喜欢什么调调呢?无非是俊男美女,多角恋爱,狗血剧情。
《梦华录》中,三番五次给观众上眼药,印证赵盼儿和宋引章的“纯洁处女”身份,并非像许多人批评的那样,是刻意鼓吹陈腐的封建贞操观,更多的是为迎合偶像剧受众的心理。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在导演和编剧操纵下,赵盼儿仿佛提线木偶,一路开挂,上演了一出从《救风尘》到《梦华录》的变形记。
在“救风尘”的路上,编剧给赵盼儿塞了一个叫顾千帆的大帅哥作为加持,这个顾千帆外号“活阎罗”,是皇城司的狠角色,偏偏对女主情有独钟,这种戏码,像极了“霸道总裁爽文”。
更绝的是,这个顾千帆的亲爹是宰相,有了官二代的保驾护航,赵盼儿一路升级打怪,成为人生赢家,还在不经意间,来了个凡尔赛,揭示出她的官宦出身。
若看到这一幕,估计关汉卿得被气活:又是处女,又是豪门,救的哪门子风尘?
在电影《私人订制》中,一心想过“烈士瘾”的女青年,被安排越狱,却发现从狱卒到长官,全都是自己人,在监狱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虽然顺遂,却也乏味。因为太假了。
关汉卿创作《赵盼儿风月救风尘》,古道热肠,仗义执言,观照现实,为最底层女性发声,无愧于他的自评:我是一个蒸不烂、煮不熟、锤不破、炒不爆、响当当的一粒铜豌豆。
这样的作品,活该它流传千古。
而8.6分的《梦华录》充其量只是一部及格的偶像剧,绝不是经典,甚至连经典的边都沾不上,因为它缺乏成为经典的最关键要素:真实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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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稿:书单君
主编:左页
图片来源:《梦华录》、《私人订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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