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华录》，嗑不动了

对不少人来说，许久没有的迫切追剧心情被《梦华录》的出现唤醒了。

6月2日，由腾讯视频推出的《梦华录》开播，上线一天后，上万人涌入豆瓣写下自己的评价，很快，它的评分达到8.8。

主演刘亦菲和陈晓的颜值令人沉迷，二人之间的暧昧互动充满张力，苦涩现实下，没人能拒绝这样一颗甜而不腻的糖。

然而，随着剧集的更新，《梦华录》似乎在向观众证明，它并非一部描摹理想爱情模式的古装偶像剧，二人之间的爱情并不轻盈，甚至缺乏古偶的唯美。

独立自主的商人赵盼儿（刘亦菲饰）反复强调着自己的贞洁，在皇城司担任二把手的顾千帆（陈晓饰）则用地契和房本证明自己对盼儿的爱。尤其当二人相拥着诉说彼此仍然是“双洁”时，剧情的诡谲走向令人难以忽视，有观众戏称，原来这部剧讲述的是公务员与处女之间的爱情故事。

曾经觉得甜的糖出现了裂痕，反映在评分上，是《梦华录》从豆瓣8.8掉到8.6，这仍然是一个不错的分数，却体现出了观众的心态博弈，糖可以继续嗑，但当这颗糖与现实过分相关，只会空余苦涩。

01.

换取片刻的回甘

抛开《梦华录》飙升的分数不表，放眼当下，它的确是一部适应时代情绪的作品。现实有多苦，是可以桩桩件件数出来的，可是寻求一种令人晕乎乎的、能够短暂从日常中抽离的甜，却很难找到。

对长期得不到精神滋养的观众来说，《梦华录》的出现像是“久旱逢甘霖”。虽然它只是一部古装偶像剧，但从演员阵容到故事内容，几乎完美契合了现代人的神经。

《梦华录》脱胎于关汉卿所作的元杂剧《赵盼儿风月救风尘》，原著中，赵盼儿是冷静理智、有勇有谋的妓女，能够向同为妓女的姐妹宋引章施以援手，巧以智谋帮助其逃脱以丈夫之名家暴她的浪荡子弟周舍的迫害。

尽管在剧集中，赵盼儿被调整身世，改为出身官宦之家，因罪落籍为歌舞伎，但故事的基本结构没有变，前六集依然围绕着赵盼儿拯救宋引章展开。加之剧方曾将“girls help girls”、“姐妹共同搞事业”作为宣传重点之一，观众自然期待在这个故事中，女主角可以独立自主、专心搞钱，同时谈一场动人心弦的恋爱。

因此，观众们原谅了《梦华录》对赵盼儿出身背景的改动，也忽略了剧集之初对”脱籍入良”的重要性强调，而将目光转向遇人不淑本身。比如，身为教坊乐伎的宋引章想要脱离贱籍，她所选择的方式是与奸商周舍结婚，过上一种安稳的生活，赵盼儿看出周舍的草包，扣下宋引章托付在她这儿的产业买卖，劝宋引章不要将希望放在不靠谱的男人身上。

这一情节引起不少人的共鸣，可以说是典型的阻止“恋爱脑”往火坑里跳，赵盼儿的做法也颇具现代意味，留下姐妹的钱财，绝不让渣男得逞。虽然没有原著风月场中的女性互救故事格局大，但也算是对男性有所警惕。

而在爱情方面，与男主角顾千帆相遇后，赵盼儿不卑不亢，他们互相救过对方的性命，基本处于一种平等的关系当中，也正因平等，更显得这段关系不悬浮，去往东京的路上，为逃追杀，顾千帆多次需要赵盼儿的帮助，过程中，二人情愫暗生。

在刘亦菲与陈晓的演绎下，观众能够感知赵盼儿和顾千帆之间黏稠而细腻的眼神推拉，观察到一场浪漫爱是如何产生，又是如何在暧昧中起伏、试探着前行。

至此，人们如愿嗑到了久违的甜味。荷尔蒙涌动，同时身体分泌出多巴胺，大脑和加速的心跳都告诉我们，当下很快乐。

斯坦福大学汉语与比较文学系教授李海燕曾在书中这样描写爱，“情感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素质，它将一切人性置于平等的地位之上，而不论其社会与政治上的分隔。它是人类在争取平等之时永远可以诉诸的最小公分母”。

社会中有多少腌臜、不平与争吵，真挚的爱情与联结就能够给人以多大的抚慰。

哪怕《梦华录》“先天不足”，缺少对妓女本身的同情和书写，甚至出现“以色事人就是贱”等出格言论，人们愿意作出适当妥协，用以换取片刻的回甘。

02.

“发乎情止乎礼”

剧情的急转直下，始于赵盼儿与顾千帆情定终身之后。

捅破隔在二人之间的窗户纸前，赵盼儿会怀疑、犹豫，“我好像喜欢上他了”，但又不确定对方是否真心，害怕顾千帆若即若离、忽近忽远，而自己一旦失去冷静，就会被对方牵着走。

这样的心理活动十分真实，又鲜活，爱情正是在不确定性当中诞生，患得患失是建立关系之前的正常反应，也可以说是一种情趣。

然而，在二人坦白心迹后，故事的走向变得古怪。如果说因为女主曾被中举的前情郎撕毁婚约，担心情况重演，希望以结婚为前提与顾千帆来往，还在可以理解的范围之内。那么为了给女主安全感，接下来的一系列操作都令人心生疑惑。

首先，顾千帆证明自己对赵盼儿心意天地可鉴的方式，是将自己的三张地契和四把钥匙从怀里掏出，递给对方，告诉她，我十二年的身家全在这里了。并在言语上，将赵盼儿称为“顾赵氏”。

赵盼儿所吃的最后一颗定心丸，是二人相拥互诉衷肠，告诉对方自己“发乎情止乎礼”，从未有过性行为。而在剧外，“双洁”的标签当晚即登上微博热搜。

不少观众终于意识到，《梦华录》所讲述的并非古偶里惯常出现“霸道总裁爱上我”叙事，也并非现代社会中平等、自由的理想爱情模式，而是一个极为现实、落地、充满东亚色彩的故事，想要收获稳妥的爱情，唯有牺牲身体自主性，嫁给一位“公务员”丈夫。

那些原本被忽略的不适之处全部浮现出来，成为佐证。顾千帆被人称作“活阎罗”，工作充斥着严刑拷打，他办公的地方时常吊着几个血肉模糊的人。而在赵盼儿眼里，顾千帆是一个好人，是“国之鹰犬，民之爪牙”。

两相对比格外惊悚。一个“鹰犬”“爪牙”要如何独对女主温柔呢？尤其当观众发现男主角的父亲是当朝宰相，一个更强大的权力来源时，糖逐渐变了味道。原来，是权力嵌套着权力，滋养着赵盼儿和顾千帆之间的爱情。

与其说二人爱的是彼此的心灵和人格，不如说权力才是最好的春药。通过强权碾压，男主多次从天而降般拯救女主于水火之中（字面意思），赵盼儿始终被保驾护航，并不断内化父权逻辑，进行自我矮化。

在她看来，女子的贞洁十分重要，她从小就听从母亲遗言，藏拙，不露锋芒。剧中，这样成功让她成为“清白女子”，丝毫不论情况是否实际。同时，对“清白”的不断强调，其实只是在反复言说着她是完整的性客体，是“圣母”而非“娼妇”，有资格获得最纯洁、完满的爱。

至于那些失身的妓女则被迫割席，不仅低人一等，且不配得到来自他人的爱。贞操，完全成了牌坊。

虽然按照目前剧情发展来看，赵盼儿最终定会得到“明媒正娶”，然而这一切都显得些许紧绷而急促了。观众没有想到，暧昧结束后 ，爱情会如潮水般迅速退位，裸露出被不断固化的性别权力结构。

毕竟700多年前的封建社会之下，关汉卿都能够关怀妇女的命运，反抗封建礼教，写出一个底层女性侠肝义胆、不畏压迫的互救故事。700多年后，是什么让我们对影视剧中的关系想象如此匮乏？

03.

不掺任何现实杂质的那一颗

博主@木遥 曾在微博写下这样一段十分关切当下的话，“究竟为什么要去看那些‘反映在大时代里沉浮的小人物的命运’的文艺作品，家里没镜子吗”。

现实生活中已经有足够多的、不时涌出的苦难，如果剧集不能如实面对，并认真讨论解决问题的方法，不如避开，只制造一个供人们逃遁、呼吸的“氧吧”。

《梦华录》制作精良，塑造出了一个有着亭台楼榭、绿湖小舟、氤氲烟雨的东京，女性主人公们擅长点茶、弹琵琶、做果子，几乎已经具备一个旖旎梦境的必备要素。但它却选择将人们在现实中也无力抵御的困境呈现出来，我们极力反抗、试图逃脱的苦难源头之一，被软化成了糖。

更大的系统之下，我们都是弱者，已经很难与剧中的权力上位者产生共振。而《梦华录》对个人命运的处理方式，也依然只是依靠来自强权的拯救，权力滋生出戏剧冲突，也生产着爱情。底层人士被排挤出叙事空间，成为主角口中不配喝茶、听琵琶的“贩夫走卒”，也成为“以色事人”、轻贱自身的女性。

除了赵盼儿和顾千帆暧昧期的灵动情感，《梦华录》几乎没有提供更多的情绪附着点。来自民间的三位女性角色合力创办的事业，未能填补观众心中对“爽”的期待，成功来得太过轻飘，凡是苦难，逢凶化吉，不需要研磨茶艺，只用琢磨如何将价格定得特别。

作为普通人的我们，既无法在接下来“明媒正娶”“三媒六聘”的婚恋线中投注情感，也无法在男女主幸运的命运线上投射自我。剧集用写实般的剧情戳破了甜味的泡沫，人们彻底失去情绪掩体，赤裸裸地站在生活中，发现自己过着与剧中人物完全相反的人生。

关于影视剧与现实的愈走愈远，影评人毛尖在接受GQ报道的采访时，有过这样的表达，“电影审查属地管理制度入场、中国电影市场化后，大量资本涌入，一度各种井喷，但与此同时也在业内造成一种共识，就是现实主义题材不安全。投资有风险，但影视剧又绕不开现实，如此，各种前缀现实主义应运而生，温暖现实主义也好，绿色现实主义也好，多少都有点粉嘟嘟。

我自己的判断是，硬现实主义其实是消失了。讨论真问题、热问题，作品对现实进行正面强攻，呈现与处理社会生活中主要矛盾的影视剧，其实匿迹了。”

的确，社会的一部分正在迅速变得保守，有房产、车子，有稳定的体制内工作，洁身自好，为未来的另一半保全自己的身体……成了一种普遍的价值取向。

但更多观众的意识却在不断觉醒，当他们看到甚至落后于古代原著价值观的故事时，会感受到错位与挣扎，“双洁”与“爪牙”绝不该是理想爱情的模样，更不该是一种理直气壮的人生宣言。

而女性互助，原本意味着深刻的理解、认同、信任与成长，不是依靠男性权力达成的松散同盟，充斥着猜忌与隐瞒，也不是极力撇清自己与那些“不检点”女性的关系，她们不是不想“检点”，而是被剥夺了自由生活的权利。

当然也有人认为，对于一部古装影视剧，为什么非要苛责它的观念进步和主义价值呢？某种程度上，作为一种大众消费的娱乐产品，它无法承载过多的社会意义，需要做一定的妥协，能够呈现出甜来已经是多方权衡的结果。

但说到底，影视剧是时代情绪的切面，能够引起相当大的讨论，一定是因为切中了些什么，对其局限性的讨论也大多出于可惜、可叹。现实中的人们如此需要感受蓬勃的生命力和鲜活的爱恋，以激起平如死水的生活中的一丝涟漪，却没有谁愿意认真看一看生活中的人们的隐痛。

如果决心打造糖果，请提供不掺任何现实杂质的那一颗。

参考资料：

1.《心灵革命：现代中国爱情的谱系》| 李海燕

2. “富人认同”是国产剧最危险的部分 | GQ报道

撰文：汁儿

监制：猫爷

配图：《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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