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业十五年,我努力活下去 | 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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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开之后的第一件事,赵潮一个人悄悄出现在北京安定医院里,没告诉任何同事和家人。他起初怀疑自己是双相情感障碍(躁郁症),这种病症最大的特点就是人会在躁狂和抑郁之间不断切换。他想到自己年轻的时候,总是跟打了鸡血一样工作到半夜,第二天又精力充沛去上班。第一次创业到拥有1000个员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你那就是年轻时候意气风发。医生说,现在是抑郁和焦虑状态。
赵潮是一个80后创业者,过往的人生经验都是无比积极的:他相信所有的事情都是朝“上”走的,相信努力就会有结果。
他经营着一家人力资源服务公司,主要业务包括劳务派遣、校园招聘。过去,他们的客户遍布在线教育和互联网等行业。然后你可以想象到这家公司经历了什么。
这是他第四次创业,也是创业的第十五个年头。学生时代,他就凭借对市场的嗅觉赚到第一桶金,当万众创业的热潮来临,他开过公司,做过电商,买卖过股票,在商海搏杀中与一个向上的时代迎头碰撞,不仅自我成就,甚至感受到了自由。
所以当疫情来临,可以想象他有多么迷茫:过往所有的创业经验都失效了。是市场挑战的问题吗?是选错了赛道吗?还是自己的技术出了问题?如果这些都没有问题,那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视觉中国
在2022年行业最萧条的时候,他们盘了盘公司的现金流,在控制各种成本的情况下也许还能活6个月。为了让公司活下去,他随着政策和潮流加入了核酸检测产业,为实验室招聘并派遣大白。
本质上,他不认同这门生意,但在公司陷入艰难处境的时候,又恰恰是这门生意带来的现金流延续了他的创业生涯。
他自诩创业者,它和生意人最大的区别是能带来某种创新的商业业态,但过去的一年,他自嘲,团队唯一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开发了一个小程序,让大白招聘变得更简单”。
这一切在年底戛然而止,2022年12月7日放开的那一天,与赵潮的公司合作的各个核酸检测实验室开会到很晚,讨论出的结果是第二天继续核酸,但到了白天,他们就决定不再继续往这门业务里投入更多地人力物力和财力。这门生意的结束和开始一样急促。
现在,他做回了过去的生意,为企业招工提供劳务派遣,但放开之后没有持续地迎来期盼中的用工潮,生意依然没那么好做。在公司负责的那些劳动关系里,劳动仲裁的人多了起来,这在以往是很少出现的状况,那时候“大家很快会找到下一份工作,不会花力气非要来仲裁”。
但在焦虑之中,他也变得平和了——创业也许会成功、也许会失败,这些他都能接受,毕竟“命运重新交到你自己手里”。
赵潮的创业经历充满了与时代的共振。他享受过时代的红利,当经济形势起起伏伏,也和很多创业者一样,充满韧性。在后疫情时代,提振经济重新成为整个社会的共识,而蓬勃发展的市场,保有信心的创业者,永远是经济充满活力的必要条件。这仰赖包括创业者在内的,所有劳动者的努力。就像赵潮所说,中国还有很多优秀的创业者,他们非常乐观,非常有信心,只要市场是涌动的,大家总会探索出一个更好的未来。
现在可以做正常生意了,我心理上乐观了不少。再次回到北京的时候,我行动自由了,我可以约人聊事情了,跟人约好了8点半,我6点钟就要出发,否则就要堵车。我终于可以为了我的选择去努力了,至少我可以去探讨、去应酬、去熬夜加班,我可以干任何事情。这样就算创业失败了也是我自己失败了。
现在旅游业和服务业都恢复得很快,我看过一个数据,说在亚洲国家,遭受疫情之后,最先恢复过来的一定是旅游业和服务业,因为这些行业对产业依附小。刚放开的时候,制造业工人的需求量也是激增的,工人的时薪从20块钱涨到了30多块钱一个小时。我还看见大家立马组团去欧洲抢订单的事情。
但不知道为什么,春节之后的情况就不乐观了,每年元宵节都是招聘高峰期,年轻人过完十五出来找工作了,几乎没听说找不到工作的情况。但现在工厂就是大量的用人在淤积,在昆山,非常典型的全国用工量巨大的城市,他们的工资本来是28块钱每小时左右,现在大概降了20%。我前阵子派我们公司一个小孩去了一个比较著名的汽车生产厂去体验,他给我的反馈是企业只需要十个人,但每天来面试的有一两百人。
我们还没有分析深层次的原因,行业里的每一个人都只能看到自己的信息,有人说这些工厂的订单没有新增,也有人说是因为很多工厂正在准备搬到东南亚,我们现在还不能最终得出判断。
但好消息是我终于不用挣扎了。我也非常坦然地接受真实的市场就是这样的。其实去年12月份的时候我非常不接受,但今天命运重新交到你自己手里,至少我能笑着跟你说这个事儿。
讲出来这一切也没有很悲的意思。我们希望胜败基于市场,基于竞争,还有个人的努力。所以我完全接受这一切。
我从内蒙古的一个小镇上走出来,也算小镇做题家吧,我们家里没有什么体制内的资源和人脉,我觉得进体制内是挣不到什么钱的。那时候的社会氛围又比较推崇创业家和企业家,一些在当时新兴的媒体,比如《南方都市报》或者《中国经济报》都会对企业非常关注。我是2004年大学毕业的,那时候思想活跃的年轻人,对进外企和一些优秀的民营企业还是抱着非常好的心态,大家都比较想追求自由,哪怕我起点很低,哪怕被别人看扁,但是没有人约束我,我可以自己去探索。
我的第一桶金赚得很早,那时候我还在上学,有一天我去中关村买电脑,发现里面几乎全是骗子,每一个人都满脸写着我就是要骗你那种,我就想,我有这种感觉,是不是别的人也会有,我能不能把这种生意做成更公开更透明的交易方式。我就真的去卖电脑了,天天探究各种电脑型号,我在校园网组织团购,别人报完名我带着大家去买,这就是早期的电商和团购形式啊。那时候一个月我可以卖几十台电脑,一台电脑一万多,你想想,那是十几年前啊,一个月销售额都是几十万。
那时候就觉得挣钱特容易啊,毕业的时候我兜里还是有不少钱的。然后我就去买股票了,像模像样地做了分析调研,我印象特别深,当时有一只股票,我3块钱买来的,33块钱卖出去的。那时候股市是真好啊,我跟别人合作,借钱去买股票,能保证人家年化30%的收益,谈的条件就是“30%以内全给你,30%的以上你要给我70%”。要是放在现在,别人肯定觉得我是骗子。
毕业的时候,我去了一家南方的民营企业打工,可能根本原因还是不想被束缚吧,感觉进入民营企业会比较自由。我也经常去听学校的讲座,会更喜欢听民营企业家的讲座,感觉这些人说话很有人情味呀,而且他们讲的内容我能听懂,有一年一个中国台湾的企业家来我们学校讲座,其实具体讲的内容我有点记不清了,但他传递出来的信息就是鼓励个人去奋斗去拼搏,谁更能吃苦谁就能获得跟大的回报、打开更大的局面之类的。
现在回头去看,很多信息和观念也许是偏激的,但在年轻的时候,我理所当然地会更接受更自由的信息。
三年之后我就开始创业了,其实就是很傻很天真,可是在那个时代里,很傻很天真的人还是能得到回报,我们做的是电商,那时候还不是电商最火的时候,很多同学都不太看好这件事,我们搞电商的都被人称为“贩子”,评价很低。但如果一个行业所有人都觉得它是光鲜亮丽的,那这行业肯定也没什么机会了。
我们折腾了四五年,公司有点样子了,业务增长很快,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公司就从100人到1000人,业务量每年都翻了十倍还多。一度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我们那个时候还是太注重商业理想,都不太想着赚钱这件事,最后项目被一个上市企业收购的时候,我们每个人只留了一点钱。
第二次创业我还是做了电商,融资蛮顺利的,但那个项目不是特别成功,后来我就退出了,开始关注一些很传统的赛道。好像确实有这样的一个趋势,越往后来,我的创业项目越是从风口离开,转向更传统的赛道。
创业十几年了,中间的项目有的成功了,有的卖掉了,有的失败了,也有的还在正常运转。我其实都没有研究过究竟是不是那个时候对创业者有什么政策优待,好像大家都在创业,都在喊“大众创业万众创新”。可能因为那个时候整个经济环境都是向上的,我们这代人能爬的就爬上来了。
在线教育行业凋敝之后,我们公司开始为服务业和旅游业等行业服务,这些原本都是零工用工需求很大的行业,但去年四月,这个城市里的许多行业都停摆了,唯一还有巨大用人需求量的行业就只剩下核酸业了。
去年4月份的时候,北京的核酸检测点一下子增加到3000个。过去是没有这门生意的。这给了很多民营核酸检测机构扩张的机会。
每个核酸点要三个大白,一个导流,一个记录,还有一个捅嗓子的,全北京这就需要一万人。要把北京2,000万人全筛一遍,对任何公司来讲,这种雇佣都是不现实的,于是灵活用工就出现了。灵活到什么程度呢?都是晚上九点多钟才发布任务,要招第2天来上班的人。
坦白讲我们看不懂,所以4月份刚开始在做这个生意的时候,有很多核酸检测机构找我们,我们其实不敢接。我们真的看不懂这个生意怎么回事,我也有恐惧感,但是为了生存,我又不得不做。
公司还是得活下去,我们自己的运营成本也很高,比如办公室,每平米每天5块钱,租个200平房子啊一个月也得三四万,说停就停了,把你办公室封了15天,意味着什么?我们净亏损就是2万。那我就为核酸服务呗,核酸需要啥?需要衣服给你提供衣服,需要毛巾提供毛巾,需要人给你提供人,我们只能顺着市场的需求走。
来打零工的人都是“我马上要用钱”那种人,所以我们给工人们结钱都是日结或者周结。但是核酸公司跟我们算钱不是这么算的,得50天后才把钱给我们。
其实我们要解决的矛盾就是员工的工资要日结和甲方结算要50天账期的矛盾。我们负责客户的女同事都急哭了,因为我们是每天给员工发钱的,你想想我们现金流压力有多大,我自己的房子抵押了,我们公司的贷款额度已经全部用满了,没有任何钱进来了。客户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去年十月份之前,很多核酸公司还是拿到了上半年的款项。
核酸检测的劳务派遣有硬门槛,北京的硬门槛是双证。刚开始的时候确实很多人拿假证,所以我们做了一个程序,要接这个活,就要上传各种资质,我们就可以一直追溯这个人,什么时候接的单,具备什么样的资质,拿的证是什么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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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是个非常乐观的人。但有一天我发现我每天都在对抗,创业者的人格本来就有叛逆的底色。40岁的这一年,我要面临的状况竟然是谁都可以管我,哪怕只是一个停车场的普通保安。有一天下班的时候,我发现大楼的电梯停了,当我从楼梯走到一楼的时候,发现他们竟然把门锁了,那一刻我愤怒到极致,我不断在那踹那个门,我想凭什么这样?没有任何人告诉你,你发现你被锁在那个黑暗的通道里。
以前我们做互联网和大数据,希望用新的商业思考去升级迭代创新一个领域。没有创新的生意人不是创业者。创新就意味着风险和投入。疫情之前,我们也经历过漫长的投入期,拿着钱养研发人员,三年里可能一毛钱回报都没有,之前大家能接受,能咬牙,大家还是说我要扛一扛,我不裁员,我不减薪,我坚定长期主义。我们做人力资源这种生意,我们还要想着怎么用数据化,用移动互联网的方式,用新的技术来解决问题。但现在,你想想,40岁的人迷茫,这他妈很吓人。
我们这种读过书的人创业,还是有商业理想的,我们标榜自己是创业者,创业者跟生意人的差别在于我们相信自己能开创一个新的商业形态,为这个社会创造更新的商业价值。但这三年我们做了什么创新呢,唯一干的一件事就是开发了个小程序,找大白更方便,给大白发工资更方便。
这么多年我们坚持的理念都是:贡献者和奋斗者应该得到最大程度的回报,这几年,我们不断地转型,判断什么行业,用人需求量大这件事,如果没有这些不可抗力的话,我还是觉得当初的判断是没有错的,否则我们不能做到这样规模的增长速度。
但现在我确实是也没有精力再去判断什么方向了。过年之前,核酸业务结掉的钱一到手,我就迅速还给之前借了钱的朋友了,这样剩下的债务就都在我自己身上了。其实做生意是需要流动资金的。有一天我去银行办事情,看见银行用红色的字写着“助企疏困”,这几个词用得真好啊,我们这些做企业的人,一个一个兜比脸还干净。你去找周围的朋友借钱,发现能借给你的全都是有工作的。
如果是因为我眼光不行、能力不行、赛道选得不好,我是完全能接受创业失败这件事的,比如我原本判断今年工厂的业务能恢复,所以我花了很大力气投入在开发江浙沪的市场上,但现在可能是我判断出了问题,我也完全接受。
出现问题的时候,创业者要非常敏感地意识到这一点。可是我们80后的这一代创业者,几乎都没有感受过经济下滑是什么样子的,我们觉得好像什么行业都会一直向上,只要努力就会向上,所以我们对抗防风险的意识很差。
今年开过年之后,我也没有再跟员工提新年目标和愿景之类的,也没什么心思再去跟员工画饼了。现在,我想过要不要去找个巨头卖掉,我们去给人家打工。还有一条路是我把它变成一个小生意,继续保持创业的事业理想。
我知道社会情绪很多时候已经变成了“反正努力也没用,不如就躺平了”。回头去想,到了40多岁还在创业,你的同龄人们早早结婚买房,他们考虑的事情已经跟你完全不一样了,但我们这种人还在坚持考虑很多事情:要学习、要找新的机会、要保持自己的状态,还要跟自己战斗。在不那么好的时候,越努力损失越大,你投入时间精力和资源,在错误的情况下,这就是一种损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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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数时候我的求生意志还是很强,只不过越往后我越明白,年轻时候的那种野心,时刻想着挑战和颠覆的状态,在大环境好的时候,就会非常顺利,无论是进入互联网还是做电商,都不是自己的能力有多强,只是很幸运地站在时代窗口上。“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是这种感觉。
回头去看就感觉自己做错的事情挺多的。创业的路上永远在思考,有时候你觉得自己明白了,有时候又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明白,其实大多数时候你都是处于一个“不知道自己明不明白”的状态上,所以你时常恐惧,因为能让你的公司死掉的事情太多了,可是如果你真的能躲掉这些事情,那你也不用创业了,这都是创业路上必经的东西。至于是不是能赚大钱,还是看运气啊。
我如今确实更理解了那些年轻时候就进入体制的同学,以前我很狭隘,我们想的一直是改变某个行业,以为只有商业才能给年轻人机会。但今天从影响社会这个更大的层面来看,个体的、商业的力量还是太小。
中国还是有很多优秀的创业者,他们非常乐观,非常有信心,我觉得他们比我要强大。我想总有比我们更聪明的人,更有能力的人,更有眼光的人或者更幸运的人,他会探索出来更好的方式去解决、去探索出来盈利的通道和找到市场的夹缝。我个人失败了无所谓。只要市场总是涌动的。 (来源:腾讯新闻)
◦ 文中赵潮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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