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播带货被“叫停”,网红医生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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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货医生的主体来自二三线城市,大多在儿科、皮肤科、急诊科等“范畴很宽”的科室工作。“真正全国知名三甲医院的医生,一般都比较爱惜自己的羽毛,不会做直播带货。”
“目前形势并不明朗,还要看未来政策具体怎样执行。”有头部网红医生已从医院离职,专门从事直播带货;也有专注打造网红医生的MCN机构正被“釜底抽薪”,探求新的商业模式。
医生在短视频平台上,除向门诊导流外,还有知识付费、付费咨询(在线问诊)和直播打赏等商业化形式。但医生直播的“红线”在哪里,如果在科普过程中涉及产品推荐怎么办,如果用户或患者要求医生推荐产品时如何应对,不少医生困惑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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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南方周末记者 崔慧莹
南方周末实习生 钟财芬
责任编辑|曹海东
那些在直播间里穿着白大褂,一边讲授健康知识,一边安利“产品”的带货医生,即将迎来大整顿。
2022年6月7日,国家卫健委、公安部、国家市场监管总局等九部门印发的《2022年纠正医药购销领域和医疗服务中不正之风工作要点》中,“严肃查处医疗机构工作人员利用职务、身份之便直播带货”一项赫然在列。
这意味着,包括医生、护士在内的所有医疗机构工作人员,不能再顶着某某三甲医院的身份认证“光环”,在直播间里大张旗鼓地推荐产品并“带货”销售了。
和爆红的李佳琦、薇娅等头部主播一样,过去两年,一些网红医生也开始触网直播带货。新榜研究院发布的《2020年短视频平台医生KOL生态分析报告》显示,2020年一季度,抖音和快手上个人医生类KOL账号共计1643个,其中半数医生KOL有变现行为,15.1%的医生在直播中带过货。
“医生在网络上做科普直播,或者通过知识付费获得一定报酬,我觉得都是可以的,但如果去卖保健品、洗发水之类的东西,那就是莫名其妙、毫无意义了。”在抖音拥有近143万粉丝的“才哥谈心”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才哥谈心”真名叫程才,是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心外科的副主任医师。凭借“轻松讲科普”的心外医学知识分享,程才迅速聚拢了一批垂直度极高的粉丝。曾有MCN机构(网红孵化中心)找到他,希望以一年200万元,获得其账号的代运营资格,并帮助他打造网红医生IP。
程才拒绝了,并公开承诺永久秉持个人账号的公益性。“医生做科普最重要的就是帮助别人,这是比赚钱更有意义的事,摒弃商业行为可以更好地保持公信力。”
而对那些已徜徉在直播带货流量红利中的医生与MCN机构来说,监管的“重拳”可能进一步带来行业震荡。有头部网红医生已从医院离职,专门从事直播带货;也有专注打造网红医生的MCN机构正被“釜底抽薪”,探求新的商业模式。
“目前形势并不明朗,还要看未来政策具体怎样执行。”曾成功打造出“木鱼医生”这一网红IP的福建三五分钟网络科技有限公司创始人林小斌,婉拒了南方周末记者的进一步采访。
有医生赚了快钱,但带货的还是少数
“真正全国知名三甲医院的医生,一般都比较爱惜自己的羽毛,不会做直播带货。”立足上海的专业医生MCN机构负责人张元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这也得到程才的认可。目前带货医生的主体来自二三线城市,大多在儿科、皮肤科、急诊科等“范畴很宽”的科室工作。“医生职业生涯的上升空间有限,更需要借助互联网来横向扩展收入。”张元说。
近年来,美容仪、电动牙刷、水牙线、洗鼻器等健康护理产品在全网热销,背后离不开医生群体的安利与推荐,而在细分领域,譬如儿童洗护用品、营养补充剂、美容护肤等品类中,亦常有名不见经传的“小众产品”打着三甲医院医生推荐的名号成为“网红爆款”。
“大多数被带货的产品,没有严重的质量问题,吃不死人,但也不一定有效。”张元介绍,除了不能越过“卖药”这条法律红线,曾经的网红医生直播间里几乎什么都卖。
上海市某知名三甲医院运动医学科医生陈鑫就曾被大量商家“围追堵截”,请他为一些筋膜枪、功能型鞋垫带货,但他与同事们拒绝了。“如果被医院查到或被人举报,肯定要受处分,划不来。”陈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医生的本职工作一定是在临床治病救人。”
新榜研究院发布的《2020年短视频平台医生KOL生态分析报告》显示,2020年一季度,抖音和快手上医生带货的商品之中,食品饮料类占比超过三分之一,其次为家居个护、书籍类商品,且近8成的商品价格低于100元。
和很多头部主播一样,确有网红医生从直播带货尝到了“甜头”。
以437万抖音粉丝的“老唐育儿”为例,该账号原名“儿科唐医生”,账号走红后,该医生从重庆市綦江区人民医院离职,认证改为“母婴自媒体”,不过简介中仍强调“三甲医院儿科已工作十余年”。2022年6月15日,南方周末记者查询新抖平台数据看到,该账号近30天内带货金额为616万元。
类似这样成为网红医生后,转型成为网络大V,专职做直播带货或自主创业的故事还有很多。“因为消费者对医生的天然信任,这类账号的流水非常可观,可以说有一批赚了快钱。”张元称。
政策步步收紧
“如果医生推荐一些自己都不了解、不靠谱的产品,这与过去搜索引擎推荐莆田系医院有什么区别?”张元唏嘘不已。
医护触网早已有之。从2008年开始,上海金芬科技有限公司创始人井静忠就在为一些医疗机构打造品牌,“当时主要是维护百度搜索排名、创建百科词条等”。到了2011年、2012年,伴随微博的快速发展,帮助医生打造个人IP,引流开始变得火爆。上海金芬科技有限公司是一家专业打造医生IP的互联网公司,主营整容整形与医美方向。
更重要的转折点在2019年。国务院印发的《关于实施健康中国行动的意见》以及相关的配套文件中,提到“健康知识普及”,并提出将“健康知识普及”纳入医护人员的评定和绩效考核中。
在医院支持、医护人员参与、平台流量加持的背景下,健康科普成了短视频平台的流量大户。在“走红”带来的诱惑面前,部分医生开始为一些功效存疑,甚至假冒伪劣的产品背书。
2021年3月,在媒体质疑短视频平台“神医”横行、虚假医药广告频现后,短视频平台开始收紧对医疗健康科普视频的监管。多个百万粉丝的网红医生被抖音取消认证,包括曾是抖音直播音浪收入排名第一的“甘医生的日常”改名“甘帅”、“北大博士树医生”改名“北大树博士科普”等,均删除了“医生”字样。
2021年4月,抖音健康运营负责人白舒悦在医疗健康公众沟通会上表示,将把医疗科普和健康科普区分开,仅允许医疗认证用户发布医疗科普内容;目前优先为三甲医院主治医师以上专家和国医大师进行个人认证,公立二级以上医院等进行机构认证等。
“普通用户的个人账号不能发布医疗科普相关内容,很容易被限流或者删内容,严重的甚至会被封号。而通过了医生黄V认证的账号,又无法在橱窗里加商品带货,只能卖书。”井静忠说。
在井静忠看来,无论在搜索引擎、微博微信还是短视频平台的时代,医生及医疗机构在谋求网络流量变现时的路径大体相似。“对外科医生来说,比如整容整形手术,向门店引流最重要,其他的就是以线上问诊(知识付费)或推荐产品带货销售。”
而平台越是在规则上设置壁垒,也意味着现有的医生账号价值水涨船高,优质医疗资源总是稀缺的,而目前根据平台的算法,可以非常精准地将信息推送给有相关需求的人。“有医生身份背书,有高效转化的流量,懂互联网的人都会认为这是一个值得投入的生意。”
井静忠指出,国内关注医疗领域的MCN机构有数千甚至上万家,竞争很激烈,但关注这一“有较高门槛”细分领域的行业人士不在少数,他们或将成为此次监管新政影响最大的群体。
医生能不能站着把钱赚了
如果直播带货不被允许,那么在公益科普之外,医生有没有可能从互联网红利中“获利”,站着把钱赚了呢?
多位受访行业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医生工作非常忙碌,尤其是外科医生,门诊跟临床手术都忙不过来,参与直播带货绝非主流。通常医生在短视频平台上,除向门诊导流外,还有知识付费、付费咨询(在线问诊)和直播打赏等商业化形式。
理想条件下的最佳路径是,MCN机构帮助医生打造出个人形象IP——不仅有助于提高医生的知名度和门诊量,也有更多原创内容生产补贴、签约专栏入驻付费,甚至商业代言合作的可能性。
但成功打造一位网红医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医生的个人形象、表达能力、MCN提供的人设策略,乃至平台流量的“加持”,每一项都很难把控。
程才的走红也是机缘巧合。2020年除夕夜,武汉新冠肺炎疫情最困难的时期,他主动申请留院值班,当晚拍了条为武汉医生打气鼓励的短视频,被湖北当地媒体和人民日报转载发到抖音上,全网播放量达5亿。
从那一刻开始,程才决定开抖音账号,做一名讲科普的医生。运营八个月,“才哥谈心”就积攒了41万粉丝,他的专家门诊病人比以前多了一倍多,不少抖音粉丝慕名向他求医。“心外科医生的成长其实是很漫长的,但我现在40岁出头就有了一些知名度,有更大空间去选择我自己感兴趣、有助于自身专业研究的微创手术来做。”程才这样描述做科普的收益,而这无需用金钱来衡量。
在微博上有15.4万粉丝的@减重医生辛贺,也在微博话题“严查医务人员利用职务之便直播带货”下表示绝不进行直播带货。辛贺是长春嘉和外科医院的减重代谢外科主任,科普的领域是争议很大的减重代谢手术(俗称切胃手术)。
“很多人听到减重代谢手术,第一感觉还是不了解、不信任、不接受。”辛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希望向公众科普,一些中重度肥胖的患者减重失败,是身体代谢出现了异常,希望传递更多的科学治疗方法和理念。
程才认为,中国目前没有很好的通识教育体系,基础的全民科学素养有很大提高空间。“一个资产过亿的企业老总,或是高薪程序员,都可能在很基础的健康、养生问题上听信谣言,犯低级错误。”他希望用正确、有趣的科普,来破除网红“谣言”伪科学。
医生直播的“红线”
“互联网的流量是把双刃剑。”程才笑着说,在中国广大的基层地区,很多老百姓只能通过网络才能接触到一线城市的大咖医生,而医生一旦开始谋求商业利益又很容易受到攻击,被质疑动机,只能劝自己“无欲则刚”,从一开始就不要惦记在短视频平台上赚钱。
在陈鑫看来,目前做直播科普的医生数量很多,真正带货的还是少数。程才指出,所有的网络直播带货都应受到更严格的规范,他列举了潘长江卖假货、直播间流量数据造假、薇娅偷税漏税等一系列乱象,“打击医生带货只是其中一部分”。
至于医生直播的“红线”在哪里,如果在科普过程中涉及产品推荐怎么办,如果用户或患者要求医生推荐产品时如何应对,不少医生困惑不已。“比如我明知道哪个品牌的产品性价比更高,哪个产品价格虽高但使用效果更好,但我也不敢、不能告诉患者具体品牌。”陈鑫说。
上海疫情期间,陈鑫参与过多次线上的科普直播,为居家隔离的人提供运动建议和病症咨询。“最近门诊恢复,做直播科普的时间肯定变少了,但希望能继续鼓励医生做线上科普,不要矫枉过正。”陈鑫说。
中国卫生法学会副会长郑雪倩在接受国家卫健委主管的行业媒体《健康报》采访时谈到,目前我国法律没有明文规定禁止医师从事网络直播、推销商品,但是关于医师能否通过网络平台直播带货,业内有不同意见。
2021年11月16日,国家卫生健康委、国家医保局等三部门发布了《医疗机构工作人员廉洁从业九项准则》,第一条中就规定,“严禁向患者推销商品或服务并从中谋取私利”,因此医师通过网络平台直播带货明显是违规的。
但也有医生认为,在不违反法律的情况下,利用业余时间通过网络平台直播带货,不以医院的名义,是其个人行为,与其执业行为无关,遵守《中华人民共和国电子商务法》等相关规定即可,不应“一刀切”禁止。
从当前监管部门出台的各项规定与平台管理政策来看,医师不得利用职业、职务及医院名称或在医院平台去卖产品,已经成为一项业内共识。张元指出,如果医生利用职业形象或医疗机构的名声来带货,一旦出现问题,影响的会是整体的医师职业形象,可能引发医患矛盾,甚至损害整个医疗服务行业的公信力。
“最近看到新东方的老师转型直播带货火了,活用自己掌握的基础知识,卖牛排都能引经据典,非常有意思。但医生肯定不行,如果医生们都一门心思地扑向直播带货,谁来治病救人、钻研本职的临床工作呢?”陈鑫说。
(应采访对象要求,陈鑫、张元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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