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龄备孕，当她们挤进生殖科做“试管”

2023-04-01 10:04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这两年，关于辅助生殖的新闻频频登上热搜。实际上，我国的确已经是全世界辅助生殖技术治疗第一大国。根据北医三院乔杰院士团队2021年发表的相关调查结果， 2007-2020年间，我国不孕发病率从12%升至18%。截至2017年，我国每年有超过100万对夫妇处于辅助生殖治疗周期，同时每年有约30万个试管婴儿出生。

从字面上看，试管婴儿是一个充满科学色彩的简洁词汇，但对每一个走上试管之路的女性来说，这都是一条充满荆棘的道路。我们采访了三位试管妈妈，她们有人幸运地一次成功；有人在经过数年艰苦努力后，迎来自己的孩子，感受到孕育新生命的愉悦；还有人放弃了做试管婴儿，因为觉得“试管的过程，像一条流水线下来”，既没有尊严可言，性价比也很低。

正是在试管这个并非主流的生育过程中，她们不断更新对自我和生命的认知，以下是她们的自述：

实习记者｜兰茜

编辑｜王海燕

“最恐怖的是打促排针”

叶子 33岁个体工商户

我是2017年和先生结婚的，同年开始备孕，就是觉得结婚了，总得有自己的孩子。我们在农村地区，开支不大，加上做点小本生意，觉得经济上也能承担得起，就想顺其自然，怀上就好。

我记得备孕时，我还买了排卵测试纸，然后在蜜月旅行回家后不久的一个早上，我很神奇地突然拿了验孕棒去测，结果显示怀孕了。那天早上我非常高兴，去我家店里跟我妈说了这事。不知道为什么，我妈说你不可能这么快怀上。结果那个下午，我就出了点褐色的血，我上网去查，好多人说是宫外孕。

我当时心比较大，第二天才去医院检查，B超结果显示子宫有血块，医生也说宫外孕的可能性大，让我们赶紧住院。也是年纪小，第一次遇见这种事，我居然没当回事，就说要回家。医生还让我在病历本上签字，说出了意外自己担责。但当时我只顾得上难过，甚至不知道宫外孕其实很严重，可能突然大出血导致休克之类的。那我记得当天回家婆婆问我怎么样，我还没有说话，眼泪就先流了出来。

《82年的金智英》剧照

我记得当时医生给了两种手术方案，一种是切除输卵管，一种是保留输卵管。如果还希望能怀孕，可以选择不切除输卵管，手术三个月后再次尝试备孕。我们当时一胎都没生，就想着保留输卵管，等到手术三四个月后，再次开始备孕。

我们没能重新怀上，看了好多医生，B超测排卵也做了，还花了好几千块钱吃药，都不行。后来去另一个地方的社区医院检查，结果医生说，我两边的输卵管粘连比较严重，于是又治疗，用一个药包敷肚子，还吃了些中药。三个月后，我信心满满地去市里三甲医院做造影，结果显示，输卵管一边不通，另一边通而不畅——简单来说，还是不通。医生建议再做一次手术。

我不知道怎么办，沮丧地坐公交回家，当时我在公交上看着窗边，眼泪不自觉地一直流，感觉有说不清的委屈，怀疑自己真的无法正常生育吗？要个孩子怎么就那么难？会不会永远怀不上呢？这种心情很不好受，估计有这个经历的人都跟我一样，也会拼命流眼泪。

《流金岁月》剧照

回来后我跟我老公说了，我老公说现在科学那么发达，可以去做试管。后来社区医生建议我们，不想等的话，可以直接去做试管，或者再试半年自然受孕。我们又尝试了自然怀孕，很不幸，没怀上，于是在2021年开始有计划地去做试管婴儿了。

我们选择试管的医院是我嫂子推荐的，她三十五六岁时才结婚，也是通过做的试管婴儿才有孩子。也是她试管成功了，我们才决心去做试管的。做试管这事，我跟我妈妈分享比较多，跟婆婆说得比较少，也会在网上跟别的试管妈妈交流，但不会跟现实里的其他人说，怕被人打标签。毕竟在农村地区，有些话传得不好听。

我对做试管印象最深的是，需要自己给自己打促排针，这事挺恐怖的。那个针又细又长，从医院拿回来后，得先放冰箱保鲜，打针要拿出来晾一会儿才能注射。扎之前要先用棉签沾碘酒给针头和自己的肚皮消毒，当时我是左手捏着肚皮，右手像拿笔一样握住针管，扎在肚脐的半指以上位置。我其实晕针，但也只能壮着胆子扎下去，三四次后才免疫。其实这个痛就跟平时生病打针一样，但心理压力很大。

综艺《妻子的味道》

我家是做批发生意的，经常早上六点多钟起床，晚上十一二点钟才能休息。我记得做试管那年，我六月份跑了5次医院，七月份跑了3次，八月份跑了6次，试管后我瘦了差不多十斤。因为店里生意忙，我和我老公不能同时走开，所以一般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去，老公掐着点到医院门口接我。好在我试管的过程是全部绿灯，一次就成功，也是挺幸运的。

现在我负责在家里带娃，感觉累，但很温暖。有了宝宝后，我一晚上会醒无数次，真的是自己在熬。但宝宝的一个笑容、一个含糊不清的发音，都能让我融化。我们也考虑过二胎的事，婆家肯定是希望孩子越多越好，但我妈心疼我，让我不要再生了。我自己反而想要两三个孩子，一个是宝宝太孤单了，一个是我和我老公的原生家庭都太安静了，想要娃多点，热闹。目前我在医院的冷冻库里还有一个胚胎，大概下半年会移植。

“一次非常好的生命教育”

季月 33岁幼儿园园长

我们家算教育世家，我的父母都是老师。可能从小耳濡目染，我也立志从事教育事业。我本科是教育学，在国外读研究生时修了社会学，回国后进了一家幼儿园做园长。

我26岁和丈夫结婚，但30岁时才考虑要孩子。一方面，当时我们年龄也比较大了，需要优生优育；另一方面，我们两个都很喜欢小朋友，就顺理成章开始了备孕计划。

一开始我们是买排卵试纸来测时间试孕的，半年后还没动静；我就去医院做卵泡监测，计算时间，还是没有成功；又找了一个很有名的中医，开了一堆中药调理，仍然没效果，我们就去做检查，才发现我的输卵管双侧有积液，破坏了输卵管粘膜，导致输卵管正常功能丧失。我们马上去找了专业医生，得到的建议是，我这个年龄，最好及时做试管。

《夫妻那些事儿》剧照

2020年2月份，我们正式踏上了做试管婴儿这条路。我在私立医院做了4次试管，因为我有多囊卵巢，每次排卵的数量都很多，医生取卵的数量也不少，所以受精后成功的胚胎数量还不错，有七八个。

接下来的关键步骤是将胚胎植入子宫，如果胚胎能在子宫里顺利着床，就意味着试管成功，否则就意味失败。从我周围朋友的经历来看，移植成功与失败的占比大约是一半一半，幸运的人一次移植就能成功，而有的人移植三次、五次、八次甚至十多次也还是失败。当时我觉得自己算大户，失败一次两次没关系，所以第一次没有着床，第二次着床了但没发育时，我都觉得没事，可能第三次就好了。第三次我还做了一个窗口期的筛查，以及免疫方面的治疗持续，就是一两天都输人体蛋白提高免疫力，被称为保胎界的爱马仕，输8瓶就花了1万多。结果还是没着床。

你想，取一次卵至少要三四万，移植一次便宜的要八九千块，一促一移，就是四万到六万间。再在免疫方面下点功夫，可能真就得好几十万。钱也花了，精力也花了，罪也受了，结果还没有成功，这种打击是最大的。

2021年11月28日的那一次移植我记得很清楚，那是第四次，还是失败了。之后就感觉整个状态都不对，心情变得非常低落，不想跟任何人说话，甚至提了辞职，因为觉得没有信心和勇气再继续承担工作上的一些压力，想专心投入做试管。

《好运来临》剧照

我老公很理解我，他说没关系，实在不行，我们去抱养一个也行。我婆婆公公对我也挺好的，带我出去旅游，让我调整心态。朋友们也觉得，我可以调整一下心情，或者不一定必须要孩子。虽然有很多人关心，但我就是走不出那个坎，会觉得，为什么这种事情会发生在我身上，为什么就找不到一个原因，为什么尝试了这么多次都没办法解决。

除了四处求医，我们甚至搞了很多封建迷信的活动，去烧香拜佛、请大师做法、搬家，都尝试过。以前我只把这些迷信活动看作是文化多元性的一种体现，但走上试管这条路，又经历了一次次失败后，就会在长辈的怂恿下采取这些行动。毕竟，生殖这事真是个玄学。

回想起来，我有两年时间都在做试管，光打针可能就打了两三千针，打得满肚皮都是青的肿的，后来甚至心态都扭曲了，完全看不得任何跟小朋友有关的东西。

不过最后在朋友的开导、领导的心理疏导以及自我疗愈下，我还是放弃了辞职的想法，重新振作起来。我认为首先要自己活得精彩，有开朗、健康、自信的心情，能够拿得起放得下，试管才会水到渠成。

2022年3月，我决定重新来过。这一次，我先锻炼了半年，每天跳操，每周末都骑自行车，还和我老公一起互相监督运动，再加上中医调理，明显感觉身体素质不一样了。好在这一次成功了，我记得胚胎移植过后，第一次测到HCG（人绒毛膜促性腺激素，女性怀孕后，该数值会出现翻倍样的上升）达标时，整个人就欣喜若狂。

《外科风云》剧照

测到之后，我隔一天就去医院抽一次血，看一下胚胎发育的情况，如果细胞数量翻倍的情况正常，我就很放心，没有翻倍或者有些卡，我就会去找保胎的医生做药物支持和干预。不过一直到临产前，我还牵挂着学校的工作，还去了幼儿园。我记得，当时一群孩子在散步，看到我，就冲过来围着我。班级老师知道我的情况，简直吓坏了，说，宝贝们，你们要轻一点，不要打扰到园长阿姨肚子里面的宝宝休息。

到这个阶段，我自己反而放松了，我解开羽绒服露出圆圆的肚子，让孩子们一个一个过来摸我的肚子，他们的动作很轻，是呵护的，一边摸还一边探讨，猜肚子里的宝宝是男孩女孩，还想跟他打招呼，跟他做游戏。

看到小朋友之间的互动，你会觉得这就是一种爱的传递与流淌。我在朋友圈发了小朋友围过来的那张照片，很多朋友给我留言说，你是不是感觉又是妈妈，又是教育工作者，感到了双重的爱。我觉得确实是。而且对小朋友来说，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好的生命教育。他们知道自己也是从妈妈的肚子里面来的，我可以以此为契机，开展一系列生命教育的课程。

“流水线上的子宫”

大船 37岁文员

我住在大连，今年37岁，结婚五六年了。要孩子这件事，我跟我老公其实没有太大压力，只是三十五六岁了，生活情感都比较稳定，自然而然就认为，应该进入生孩子这个环节。但我们备孕一年多，始终没效果，就只能用医疗手段。

从检查结果来看，我俩的身体都还可以，没有明确的不孕不育原因。但现在的情况是这样，去医院检查，如果你告诉医生，自然怀孕一年以上都没有成功，他就会说，那往下你先做人工授精（以下简称人授）试试吧，人授不成功，就转试管。这个过程，有点像一条流水线下来。

我是先做了6次人授，都没成功，医生就说，启动试管流程吧。相对人授来讲，一旦开始试管，就像一个传送带上的罐头，被卷到流程里面了，你只能坐在诊室听医生给你往下安排。

《oh my baby》

我不知道外地什么样，我们本地的生殖科，负责每个患者的医生是固定的。我的大夫比较资深，但耐心较差，时常都处于一种急恼恼的状态。我不能继续人授后，她就告诉我，往下你就去做试管，然后开始翻台历，说你应该在哪天的什么时候过来，怎么安排一下，完全没有讲解。这种氛围很难形容，很像我高一第一次住校接受军训时的情形——班主任不喜欢我，身边没有朋友，还没有零花钱。

对我来说，生殖科是比较剥夺女性尊严的地方，这种感觉在检查的时候尤为明显。不管你做人授还是试管，都需要通过B超监测排卵情况，我们这生殖科的人很多，经常排长龙，B超过程就很赶。首先所有人要先在一间狭窄的等候室里等，穿衣服脱衣服都在这里，但又非常拥挤，挤到穿脱的动作都有点困难。

脱了衣服后，女生们就光着下身排成一排，等着通往B超的那个椅子。做B超时，躺上去后要张开腿，正好就朝着下一个人。有的人真的会像观赏一样，认真去观看这个过程，对我来说，这太可怕了，就像流水线上一个发育中的子宫，能做上试管，都要谢谢老天。

《亲爱的小孩》剧照

而且护士喊人的声音很大，检查的人肚子里有几个卵子，大家都能听到。我去的那家医院，等候室、B超室和医生诊室是连着的，互相没有格挡。有一次我去做B超，人比较少，在等候室里能听到医生在诊室里跟一个女生聊天，于是我知道那个女生有没有抽烟、有没有堕胎。

我去的医院，除非要签一些夫妻双方同意书之类的文书，一般不让男性进。所以生殖科里都是女生，三十多岁居多，四十岁往上的也有，我见过的最小的只有二十五岁。如果你观察这些人，就很有意思，你会发现，不管精神风貌还是衣着打扮，大家看起来都没什么精气神，工作生活都不如意的样子。这里没有都市丽人。

在生殖科里，女生们每天都碰到，会自然而然形成小团体。比如我就跟一起采卵的两个女生建了一个小群，大家在群里聊的都很现实，比如你晚上7点要打促排针，快到时间了，群里就会发“你来了没？你来了没？”再有就是交流采卵之后种种痛苦，疼痛、呕吐等。

采卵能决定试管的成败。卵子采出来是什么样，培育两天是什么样，你就知道一个试管周期还有没有希望。采卵要全麻，会裸身换一件袍子，长度到大腿中间，袍子是一种洗得很硬的、类似棉布的手感，还有丑陋的小花，感觉很奇怪，但这只是整个过程里微不足道的一个糟糕体验。其他时候排队时，大家会互相交流、刷刷手机，但换袍子的这个地方不允许聊天，声音稍微大点，护士就要说你了。在她的要求下，这就是一个充满裸体且很安静的地方，只有穿衣服穿鞋子的声音。

《产科医生鸿》剧照

为了防止感染，采卵前需要做（外阴）清洁。大家就排队站在走廊里，听见里面扩阴器发出嘎啦嘎啦的声音，还有女生发出的疼而忍耐的呻吟声。过一会，一个身上散发碘酒气味的人就会一瘸一瘸走出来，手里还拿着纸，垫着自己刚被清洁过的地方。

等做完清洁回去，每个人要一边挂水一边等待叫号，叫号的声音是很庄严的男声，中气十足。被叫到的人就拖着自己的点滴架子去手术室外等，我进去时，看到群里的另外两个小伙伴已经处于麻醉后的昏迷状态，张着嘴，像做完绝育手术的猫。

采卵之后，最期待的就是将培育好的胚胎移植到子宫内。医生护士告诉我，移植没有什么痛苦，所以我又放松又紧张——就是我知道不疼，但又很期待。移植后十多天，我需要去抽血看看HCG，这十几天，有时我坐在那看看夜空，就会想，我的宝宝在哪，这个胚胎又在哪，他有没有抓住某个地方，能不能着床？每天都很期待，为了不再去一次医院都很期待。所以当我发现HCG数值在下滑的时候就很伤心。可能也不是为了这些事都落空而伤心，可能就是一种母性的伤心，觉得他没抓住。你在想象中会渐渐地把他拟人，他不再是一小组细胞，他可能就是一个小朋友，而你失去了他。

后来到医院抽血，医生一看就说，你这个留不住。她就开始跟你讨论下一个周期用什么药，怎么采卵。知道你失败后，她的语速会放得慢一点，但她不会给你更多的东西，因为留不住是很正常的。我搜过一些资料，移植没成功的其实比成功的多。我还曾经听过一个讲座说，比如一位三十岁的女性这次成功采了八个卵，她最后抱到孩子的概率只有20%左右。而且这八个卵肯定不是一次移植的，她可能移植两次，最后才有20%的概率能抱到一个孩子，这真的是个小概率事件。

（受访者供图：各年龄阶段卵数与预测抱婴率的关系）

确认移植失败那天，我的家人就说可惜了，辛苦你了。我老公也说辛苦了，任我捶打，没有表现出很失望的情绪。不过我好歹能重新喝咖啡了，我以前咖啡瘾很重，几乎每天都要喝，试管之后，我有两三个月没有喝过咖啡，很痛苦。我平常还有做运动的习惯，但试管也不让你做很剧烈的运动。总之，那段时间要好好照顾子宫，其他的都往后放。

最后我自己决定，不搞试管了，因为我不喜欢试管的整个过程。从结果来看，性价也比太低了。但一开始做试管很诱人的一点是什么？就是怀孕本来有不确定性，你可能下个月就能成功，也能明年都不成功。做试管的话，医生却能告诉你，三个月之后就能怀孕，这一下就打动了我。

直到真的踏入生殖科的大门之后，我对生育这整事才感到不对，有时候会扪心自问，用这种方式得来一个小朋友真的值得吗？试管做到后期，我感觉，已经逐渐剥离了，感觉我就是来脱衣服的，就是来拿着小蓝单子排队的，我拒绝在这个场景里仔细地思考，因为那样会更痛苦。其实哪怕当时有人详细跟我说做试管是这种感觉，我可能还是会去做，有的苦必须要自己去吃一下。

《生门》剧照

我现在对要孩子这事就是随缘，过几年如果还是没有孩子，我可能会再去做试管，那时我就会变成绝望求子的一员，堕入生殖科诊室里鄙视链最低的那一级。我之前去看医生，有一次在门外听到，一个女性，大概四十多岁，年纪其实还可以，在里面轻轻地哀求医生，医生的声音就很尖利地传过来：告诉你这个不行，你这个做不了，你再去总院那问问，我这做不了你这种东西。

还有一次我在检查，身后站着一个女性，面如土色。我忘了我们在交谈什么事，她就悠悠地跟我说，我今天就要移植了，这是我最后一个卵，我昨天一个晚上都没睡，我觉得我成功不了，我已经44岁了。

我其实没跟她聊这个，但她好像控制不了自己，必须要说出来。在生殖科，有时你会感到自己没有价值，甚至都不存在估价可言。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排版：周蕾/ 审核：同同

本文为原创内容，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文末分享、点赞、在看三连！转载请联系后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