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城市不想「卷」了,我在县城开了一间咖啡馆
文 | 魏晓涵
编辑 | 王一然
回永安县城开咖啡馆之前,黄文庆在家乡的省会城市福州卖奢侈品。他觉得咖啡馆是和奢侈品一样的东西,“看起来很美好。”他给这间咖啡馆取名“理想国”,不是“理想主义者”的那种理想,他的期待比较朴实:每个人来到这里,能拍出好看的照片,发在朋友圈,然后开心地离开。
咖啡本身大概是最不重要的东西。开这间咖啡馆之前,他一度担心县城没有消费咖啡的习惯。在这个被山包围的小县城,黄文庆觉得咖啡馆本身代表了人们对都市生活的一种想象——“咖啡两个字会让人觉得日子过得不错”。
黄文庆的咖啡馆大概满足人们对县城咖啡馆的想象,似乎是大城市生活的低配版复刻:他把门店选在了全县城最热闹的商区附近,一个犄角旮旯的烂尾楼一层,用上了以往的销售经验,网红风格拼贴,自媒体推广做得风生水起,“理想国”成了打卡点。
在当下,县城咖啡馆也成为讨论都市和县城生活的一个出口,“咖啡馆下沉到县城”、“35块一杯的县城咖啡我已经喝不起了”,被推上了热搜。
李珂觉得这些讨论只是县城咖啡的一面,他喜欢咖啡,裸辞后在县城开了一间社区咖啡馆。以他的观察,县城的咖啡馆分三类,一类是星巴克、瑞幸这样的连锁;一类是有情怀的主理人开的,面向爱好者,基本不考虑赚钱,数量可想而知的少;还有一类面向大众,有日常的社区咖啡馆,也包括网红打卡店。
县城千差万别,咖啡馆也是。在90后李珂读书的年代,和朋友聊天,公共空间只有池塘旁边的小角落,学校的休息区,还有别人的公寓里。现在自己的咖啡馆里来了高中生、年轻妈妈、做生意的小老板,县城就那么大,一来二去都成了熟人。
咖啡馆成了县城新的公共空间,我们和几位离开都市,回到县城开咖啡馆的年轻人聊了聊,通过他们视角观察当下县城年轻人的生活和选择。以下是他们的讲述:
冰个橘 28岁 毕业后和闺蜜回县城创业
鹦鹉只在这里唱歌
2018年我大学毕业那会儿,其实很焦虑,同学都已经找好实习工作了,考研就泡在图书馆。我是乐天派,和两个发小嘻嘻哈哈在群里聊天,“今天实习比较累”,“面试看到别人的简历就是比你丰富,好卷”,不知道谁提出,还是回家吧,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工作?
我们几个比较像,中规中矩,大学也不顶尖,在大城市找工作,学历竞争力也不强,好像不太适合杭州上海那样快节奏的生活。
回到海盐县城我没觉得多可惜,高中班四十几个同学,有十来个回来了。县城的工作方向很明确,年轻人基本就是公务员、老师,海盐相比周边属于落后的,我回来之后一两年才开了第一家大型商场。我学的体育市场营销,在小县城根本没有工作,就去找了个培训机构教小学生英语。
我是工作之后才开始了解咖啡的,有了收入,真的很困就去喝咖啡。那时候县城咖啡店没有多少,基本也就星巴克开着,还有肯德基、麦当劳有咖啡。
有个朋友学韩语的,跟我们讲韩国的咖啡馆很卷,各种花样特调,听着很新奇,她回家就结婚生子了,也想有个事做。就以她为主,我为辅,开始研究咖啡。一开始是家庭咖啡馆,很多人问你们有没有店面?问的人多了,咖啡馆才开起来。
在县城开咖啡馆有很多可以舍弃的成本。招牌是在网上买了个类似“不要停车”的塑料立牌,找学画画的朋友写的,“不困茶咖”,就花了20块;店里的桌椅装修,也是找做建筑的朋友帮忙,电工木工也都是认识的人。街道给大学生创业优惠,房租一个月几百块。
做茶咖是一个折中的选择。天冷是咖啡淡季,我们做茶,类似小茶馆,晒晒太阳缓解一下;夏天喝茶的少了,咖啡品种就会丰富些。这是去年国庆开始的转变,赶上“围炉煮茶”的热度,来打卡的人非常多。
加了客人的联系方式,会看到他们平时的生活状态,高中生,或者年轻的,20不到30出头的人非常多。一般有自提走的,肯定是上班需要咖啡;来打卡的,还有和朋友一起来聊天的。他们也会热情地分享,最近喝了什么样的咖啡比较好。
日常除了做咖啡,还要给小鱼喂食,给养的各种大树小树浇水。有时候门口在修路,挖机“哒哒哒”很响亮,空了就对着窗外发呆。
我印象比较深的是一个阿姨,平时咖啡店很少来阿姨类型的。她会带着她的鹦鹉,鹦鹉超级开朗,会大声唱歌,阿姨说它去别的地方就不唱歌。所以她隔三岔五就会来,鹦鹉就像她的家人一样,她喝咖啡,鹦鹉就自己在那边玩。
县城客人没有大城市那么多,但传播非常快,人际关系比大城市更紧密,靠的是口口相传,基本上是朋友圈的生意,“之前看到谁来过”。
我的咖啡馆开在福建永安县城,从城东到城西也就二十分钟。这里以前是资源型城市,有很多煤老板。现在从外面回来的女孩子偏多,有人跟我讲是回来结婚的。
客人主要是女性,可能占百分之七八十,有些是孩子妈妈。这是城市人口结构的问题,小城市留下来的孩子妈妈比较多,先生都在工作,学生都在外地。妈妈没办法工作,需要带小孩出去,或者约别的妈妈聊天,不能老在家里面吧?
咖啡馆有130平左右,大城市可以一家店几个位置,有吧台挤一挤,小城市不行,大家挤在一起会害羞。在网上看到很多老板,有情怀、有脾气,咖啡馆有调性,县城里也有这样的加盟店,咖啡机就十万,那谁受得了?买我半家店。我没有情怀,一杯咖啡能好喝到哪里去?相比之下,奶茶更好喝,果茶更清爽。
小城市客人可能预估好了,今天就花五六十块钱,我的任务就是让客人把五六十块钱花得高兴。有的咖啡店、书店的装修我觉得不错,就记下来抄一下,网上看到一个婚纱基地,那个风格觉得很漂亮,店里的审美和理念就是这么来的:日系、水泥绿植。
店里买了非常多自拍杆,好多都被折断了;原来还有补光灯,也被摔坏了,就没买了。开业没多久,就有隔壁县城的新婚夫妻,来店里拍结婚照。不是每个客人都特别漂亮,有自信把自拍发朋友圈,他们可以拍门店的场景或者产品,我的任务是帮客人发朋友圈。
之前我在福州一家奢侈品店做销售。工资从最早的两三千做到一万多,也挺快乐,但是家里人还是很希望回来。而且男生不想一直打工,大城市节奏太快,也没积累下什么,还是想当老板做点属于自己的事情。
咖啡馆和奢侈品看起来都很美好。大部分客人这辈子可能就只买几个包,但好像完成了阶级跨越,这个包能带来很多美好的事。在县城咖啡馆,看到他们在拍照,这就是最好的答案。
咖啡馆最热闹是午饭后,可能半个小时,本来空空的店就坐满了。冬天晚上六点天就黑了,客人会慢慢来,有时候晚上十点、十一点都会有客人跑进来。
我很少跟客人聊天,县城客人大部分还是比较害羞的。店里的高中、初中生比较多,是我意料之外的,他们会写作业,和朋友玩,每次喝两三杯,一坐坐一天。学生就更害羞了,可能跟他们打个招呼就低头跑掉了。
我是前年国庆节开的这家店,当时有点盲目自信。觉得小城市,应该碰不到疫情。然后去年三月开始,疫情加暴雨,十月之后的全国疫情,完全没法做,还是亏了钱。
现在也没有报复性消费,县城收入结构比较固定,不像一二线城市,有网红、主播啊,可以通过电商赚钱,大部分人还是做实体工作。我一直觉得咖啡馆主力消费人群不够多,常态是坐不满。
去工商局注册的时候,工作人员说,安吉县有咖啡馆营业资质的大概400家,真的太卷了。和大城市有点不一样,大多数在周边半小时左右路程,风景好的半山腰或者水库,做成类似景观台或者露营地的打卡点,咖啡卖到六七十的都有。
我是裸辞之后开的咖啡馆。之前在老家做家具贸易,杭州、安吉两边跑。做家具的小老板在安吉县城比较常见,这里产业偏老。疫情之后,进出口都不太流畅,空闲时间稍微多了点,就在家里做咖啡。咖啡对我来说是刚需,不喝就浑身不舒服。朋友开玩笑“不如自己开个咖啡馆?”
真正开在安吉县城里的咖啡馆,大概二三十家,我都会去喝一两杯,但小县城不像大城市,尝试比较稀有的咖啡豆品种,制作方法,只有一家有手冲咖啡,也很少做。
从去年10月卖出第一杯咖啡,开业到现在半年,很多时候都是一个人无聊,比较受挫。安吉县城城区也就方圆四公里,统计的常住人口五六十万,除去在外打工的,工作日客人寥寥无几。除了休息时间没什么堂食客人,周末大家都选择去外面玩,也不会留在县城。
对咖啡的认知也是有门槛的。很多客人会说“不要酸的咖啡”。从速溶到上岛、蓝山、星巴克,大家普遍的传统认知是香和苦为主,酸味和花香就难以接受。最开始让他们尝一下浅烘豆,大部分客人喝一两口就不喝了。最终只保留了两款区别比较明显的咖啡豆。
小县城竞争压力不大,周边单位不像大城市那样经常加班熬夜,咖啡不是刚需。最近几年,大部分同龄朋友跑到杭州上海生活,逢年过节回来,会找个咖啡馆坐一坐,奶茶店比较小,咖啡馆就成为了第三空间(休闲购物场所)。
没辞职时,午休时间我就在街上乱晃,选了县城拆迁重造小区域,一个小区门口的店面。附近有很多公家单位,像银行、供电局、医院和年轻化的居民小区。转弯那家银行,是我们的大客户,他们去拜访客户时,就点很多杯咖啡,作为小小的见面礼。周边上班的,有一两个小时午休时间,正好来点杯喝的提提神,打会儿手机游戏,也没人打扰。
我们这里小家族企业比较多,一般子女一代不会太忙,空闲时间段就出来聊个天;大部分客人是年轻小姐姐,有的会带上托班的小朋友来拍照;职业自由做电商的,附近老街开服装店的空闲的时候也来玩;我还遇到过好几个准备考试的客人,点一杯咖啡待一下午,一直在看书或者在电脑上写东西。
自从开咖啡馆以后,我发现周边很多人都认识,只不过之前大家出去工作或者学业不在同一个地方,没有联系了。朋友带朋友,现在店里70%的客人都成为朋友了。
有个印象深刻的朋友,从杭州派来县城支援医疗方面。他大部分都是中午12点午休时过来,聊疫情,病人,流感爆发的忙碌,或者心情烦躁的时候来喝一杯咖啡,我觉得他每次来店里应该还算开心吧?
咖啡是释放压力的。以前我做贸易的时候,很多事情都不定时出现,可能半夜两点也得起来解决,港口那边时间点都是定死的,久了之后,觉得所有的时间都被框死了。
开咖啡馆让我在心理上放松多了,我不想去杭州或者上海跟更顶级、资源更丰富的人竞争,只喜欢研究咖啡。我从小在县城长大,生活也不属于快节奏,这样更符合我的生长环境,大城市的客人来,可能会说太舒服、太休闲了。
县城确实多了很多新咖啡馆,最夸张的时候是去年十一二月,可能一天之内冒出三四家。竞争激烈之后,定价也从三十块上下逐渐降到十几二十。
那也是我最艰难的时候,本地疫情爆发,街上连个人都没有,非常惨淡。如果重来一次可能不会入坑了,但在自己生活的地方,把喜欢的事情做起来,相比孤身一人在外打拼要更好。
(文中李珂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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