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早上,陈冲在电话里谈起坂本龙一,这位多年未见的合作者去世给她带来的震动,语气很和缓地,她说:「一个时代过去了。」
消息传来的时候,旧金山是在早上。演员陈冲在家里看到了坂本龙一去世的新闻。他们曾在电影《末代皇帝》中有过合作。那是1986年的事了。30多年前,陈冲只有25岁,她饰演皇后婉容,坂本龙一是电影的配乐之一,也客串了一个角色。但那时候是很不经意的,两个年轻的演员在拍摄与宣传活动中短暂地交会,在和《人物》的通话里,陈冲轻轻地说,「没有什么太多的去伸出手来说,可以去建立一个友谊或者怎么样,都没有。」在陈冲脑海中率先浮现的片段,是他们在北京拍摄时的一个很小的场景,「我也想不通,有时候记忆的确是这样」。陈冲想起某一天的夜里,他们几个人溜进了一个已经关闭了的地方,像探险似的。那时候坂本龙一脖子上总是挂着一个相机,他给她拍照,留下一张陈冲穿着蓝色牛仔衣,爬在一扇门上的照片。陈冲在家里找了很久,在一箱一箱的照片里翻,那张照片最终还是没有找到。 坂本龙一和陈冲在《末代皇帝》拍摄现场。图源2021年《观音·听时》展览
2023年4月2日,据日本广播协会(NHK)报道,享誉世界的日本音乐家、「黄色魔力乐团」(Yellow Magic Orchestra,简称「YMO」)成员坂本龙一已于3月28日去世,享年71岁,葬礼已在亲属范围内举行。消息引发全球各界人士的哀悼。那个时候台北已经入夜。音乐人雷光夏那段时间正好在读坂本龙一的传记《音乐即自由》,社交媒体上讯息传来,如同给传记补充上了终章。从去年12月的《坂本龙一:Playing the Piano 2022 》线上音乐会之后,雷光夏感觉到,他已经为这场道别准备了很久。坂本龙一长期与癌症做抗争,2014年,他被确诊为咽喉癌,经过治疗后病情有所缓解。到了2020年,他又确诊罹患直肠癌,在一年之内接受了6次手术,但癌症已经扩散到双肺,一直住院服药。那场线上音乐会,他只能一首一首进行录制,「我已经没有足够体力来举办现场音乐会了,或许这也是我最后一次以这种形式进行演奏」。「一个音乐家的故事,却有这么多人都觉得他(的离世)就好像是你的朋友离开一样这么伤心,大家都需要跟他有些连接,你不觉得这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吗?」雷光夏说。在她看来,坂本龙一离去后,世界各地的人们对于他的追念,并不在于要将他认定为某种巨大的、历史的存在,「他站在电子音乐、实验音乐、流行音乐、现代音乐这么多音乐类型的交叉口……但追溯到最纯粹的地方,我觉得是他作为人的独一无二。」无论是坂本龙一的音乐还是他的人生,都是极难被定义的。或许连坂本龙一自己也无法概述,「从小开始,我就对于人如何决定改变自己,或者如何立定志向这件事,感到很不可思议。」读小学时,老师让大家写下自己的志愿,坂本龙一写的是「没有志愿」:「我无法想象自己变成另一种身份,而且,从事一份固定职业,也是我有些难以理解的概念,这份感觉或许至今仍然存在也说不定。」但从上个世纪70年代末至今,无论你将视线投置于城市音乐文化的先锋或古典,艺术或流行,坂本龙一始终在场。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日本先锋文化进军欧美的潮流中,你可以看到他所在的YMO,以民族与电子融合的曲风,在欧美与日本的音乐市场中给人们带来的冲击。在八九十年代东西方电影合作兴起,坂本龙一的两部代表作《战场上的快乐圣诞》《末代皇帝》,以及其中经典的配乐,也将这种合作推向了高潮。2001年震惊世界的「9·11」事件发生时,坂本龙一就在现场,拍摄下珍贵的记录影像。在那之后,他推出《非战》评论集,积极投身反战与环保主义事务。2011年日本「3·11」大地震后,坂本龙一坚定地反对核电,将一架被海啸冲击的钢琴带进了自己的作品中。2020年新冠疫情在武汉爆发后,他亦通过举办线上音乐会,用一件标有「中国武汉制造」的吊钹演奏,以表达对中国的关怀与支持。但或许我们对坂本龙一的回忆又并没有那么复杂。在种种盛大的文化与社会情景之外,更多人在此刻纪念他,只是因为曾在自己生命的某一刻,经受过来自他的艺术的感召。这些私人回忆的片段,个人情感的连结,记录了一位艺术家,以自己真诚的艺术表达,走进无数人的生命的过程。几天后,陈冲在微博里写下了关于那张照片的故事,评论区里,网友发出了一些她与坂本龙一在各种场合的合照。有一些交集,陈冲也是看了这些照片才想起来的。后来的这些年里他们没有碰面,但是陈冲会去听坂本龙一的音乐,从他一开始那种带有探索性的电子音乐,到他后期收集的各种自然与城市的声音。她想,他一直是在以一个诚实的态度,在追求艺术的创新。「你也知道他所剩的创作时间不是那么多了,能够像他这样,在去世前三个多月,还在网上录了音乐会,这样一份对音乐的炙热,对艺术的炙热,真的是让我流泪。」2023年的新年,陈冲最后一次接到坂本龙一的来信,信中,他祝她能有一个「充满正能量的新年」。陈冲能感受到他当时已经非常疲惫,「如果说『我祝你有一个快乐的新年』,那样的话就会显得不诚实了,在他这样的心境和身体条件状况下,他说祝你有个充满正能量的新年,这个就是一种诚实的、真挚的表达。」「像《末代皇帝》这样一部电影,今天不可能再做了……渐渐地你会发现人一个个地都走了,也就是剩下这样一部电影,他们生命的结晶。」又是一个早上,陈冲在电话里谈起坂本龙一,这位多年未见的合作者去世给她带来的震动,语气很和缓地,她说:「一个时代过去了。」坂本龙一在《末代皇帝》中客串「甘粕正彦」一角。图源电影《末代皇帝》
1984年,还在台北读高中的雷光夏,第一次在西门町的电影院里看到《战场上的快乐圣诞》。「长得非常漂亮的一个人」,她看着电影中的坂本龙一,抹着深色眼影,微嘟着嘴,表情中带着一点倔强,「我只觉得他脸上化了浓妆,好像反而真的衬托出(角色)内心的纠结和阴性的特质。」漆黑的影院里,坂本龙一开始成为那代人在少女时代的一个梦想。那个年代的坂本龙一,给人们留下的印象,更像一个代表着叛逆的青年文化的流行偶像。在YMO时期中,他们穿着类似红色人民服的演出装扮、涂着蓝色的眼影与口红,在演出中沉默寡言,只通过声码器与台下交流。雷光夏也开始收集坂本龙一的明星图卡——大概是来自日本杂志翻摄的盗版;并四处收集了YMO的所有卡带。「那个时候我觉得,天,这音乐简直太潮了,一开始我是没有办法太接受这样的东西,所以我把他每张专辑都听,每天不断反复地听,听久了以后就觉得,ok,这个就是电子(音乐),我要试着学习它、认识它。」她用一台只有37格琴键的手提电子键盘,将《战场上的快乐圣诞》里面的配乐一首一首用耳力抓出,再演奏给一起看过电影的同学们听。大学期间,她拥有了属于自己的音乐取样器,正式开始了自己的音乐之路。图源《战场上的快乐圣诞》
多年之后,雷光夏已经成为了台湾知名的音乐人,她发行过多张专辑,为电影《南国再见,南国》、《第36个故事》等许多电影配乐,作品多次入围台湾「三金」奖项。2019年,坂本龙一赴台参与纪录片《坂本龙一:终章》的放映,雷光夏受邀成为映后座谈会的主持人。见到坂本龙一时,她送上了一张自己手绘的卡片,上面用英文写着:「在80年代台湾漆黑的电影院里,第一次听到你的配乐,我就决定成为做音乐的人了。」北京的音乐人张有待第一次采访到坂本龙一,是在1996年的北京保利剧院。做一个会在街上被人认出的流行偶像,给坂本龙一造成了不小的困扰。乐队成员之间也有了矛盾,再加上坂本龙一更想专注于自己所做的音乐,YMO在1983年宣告解散,之后只有短暂的重聚。在保利剧院的那场演出中,坂本龙一回归自己从小所学的古典音乐,带来了钢琴、小提琴与大提琴的三重奏演出。但张有待那天晚上印象最深的,还是坂本龙一「愤怒」而「叛逆」的一面。当时场下有一位记者拍照,快门声惊扰了坂本龙一的演奏,坂本龙一直接在曲子中间停下,跨过乐池,来到记者面前,没收了他的相机。那天张有待在后台与坂本龙一进行了20分钟的采访,后来他们一直保持着联络,从传真到邮件。在他看来,「坂本龙一是一位对世界充满好奇的艺术家」,「坂本龙一的音乐可以改变你对世界的看法,因为音乐是他对世界的理解,他的音乐是提问,同时也是回答。」到了2018年,张有待作为坂本龙一「观音·听时」展览的策展人之一,接待了坂本龙一在北京的三天行程。最后一天晚上,他带着坂本龙一来到自己开办的音乐俱乐部九霄,即使没有通知任何人,还是有很多中国的年轻音乐人聚集在了那里。让在场所有人兴奋的是,坂本龙一即兴在现场演奏了三曲,还包括那首最知名的《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那天的钢琴并不完美,但在张有待的回忆之中,「在那个神奇的夜晚,现场的观众没有一个人意识到钢琴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弹奏出来的《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还是如此美丽动人,没有任何不和谐的感觉,因为他对待钢琴就像是他自己的身体一样诚实。」那是坂本龙一最后一次来北京。事实上,在生命的最后几年时间里,像《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这样旋律饱满、情绪起伏的音乐,已经不是坂本龙一的兴趣所在。从2014年被确诊为咽喉癌,他不得不暂停工作配合治疗。纪录片《坂本龙一:终曲》记录下他从2012到2017年的生活与创作,在这部影片里,坂本龙一展现出对纯粹声音探索的浓厚兴趣。他不再信赖那种旋律所带来的情绪感受,转而头套着铁皮桶站在雨中聆听雨声,或将录音设备沉入海面,「垂钓」冰山融化的声音。乐器的声音总会衰减,而自然的声音更接近永恒。他将一架曾在3·11大地震后的海啸浸泡过的钢琴,纳入了自己新专辑《async》的配器。「钢琴是通过『文明的力量』让自然符合人类的标准的,海水重击钢琴,对人类而言它们是失准的,本质上,他们只是恢复了自然中原本的状态。」坂本龙一是这样理解的。2017年,张有待的母亲被诊断出癌症,张有待在医院的病房中陪护,听了《async》这张专辑。「整张专辑就像黑洞一样把我吸了进去,尤其是专辑中的《满月》(fullmoon)……坂本龙一用11种不同的语言讲述的是人类共同的情感与命运,将人类面对生与死的共同体验通过这首作品表现出来。当我在耳机中听到它的那一刻,突然强烈地感受到,我个人的生命轨迹与坂本龙一的音乐之间产生的契合与碰撞。如果你曾经聆听过坂本龙一的音乐并被他的音乐感动过,那么他就会成为你生命中最真诚的朋友。」图源纪录片《坂本龙一:终章》
「他无论是介入所有的公共事务,都是在用作品来说话,用自己的音乐创作来表达自己。」曾在东京采访过坂本龙一的法满这样评价。2017年,坂本龙一在东京举办了《async》音乐装置展览,时任《Lens》杂志主编的法满参加了它的开幕式。相比起法满参与过的诸多拥挤而喧闹的文化活动,这次展览安静得让他有些意外。坂本龙一那天简短地在开幕式上发言,展厅中大约五六十位观众——大多是年轻人——安静地听着。然后坂本龙一离开,没有人追出来签名或合照,坂本龙一就这样走上了东京的街头。「治愈文化的盛行,也可以看作是社会压力很大的一个体现,所以并不是一个好现象。现在,少部分日本年轻人还会追求精神上的东西,但绝大部分年轻人更关注时尚,音乐也已经演变成时尚的一种类型。」在那天的采访中,坂本龙一对《Lens》说道,「现在的年轻人好像都不愿意再去关注那些沉重的话题了……真的好悲哀呀。」像他的音乐一样,坂本龙一一生对社会与文化的思考也是复杂地变化着。青年时期,他深受日本左翼思潮的影响,高中时曾有过「我们一起解放被资本主义操控的音乐!」的豪壮发言,1984年,已经成为流行偶像的坂本龙一,依然在纪录片《东京旋律》中表达他对技术、科技与社会变化的思考,「在我看来,东京或是日本,已经逐渐成为世界领先的资本主义国家(城市),我不确定这是好是坏,政治的年代已经过去。」「我很悲观,因为年轻人不再抗争了。」时间进入21世纪之后,坂本龙一更加深入地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积极参与环保运动。3·11日本大地震后,坂本龙一所设立的推动森林建设的「more trees」项目参与到了日本灾后重建当中,帮助当地居民建成100栋临时住宅。这或许是坂本龙一的音乐始终能打动人的内核所在,他始终保持着对人最真挚的关切,许知远曾在采访坂本龙一后写道,「世界上有很多富有才华的人,成为一个icon却需要一种更独特的品质,一种形象上的简约感,一种超越自身领域的热忱。」最终能传递这份热忱的还是音乐。当关于他所有回忆的碎片都消散的时候,有这样一件小事发生了。坂本龙一讣闻传出那一天的深夜,33岁的武汉人彭海涛,将睡梦中的搬家工人叫醒,把钢琴搬到了长江大桥下。4月3日零点,他开始在江风中弹奏《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30岁之前,彭海涛从来没有接触过乐器,自认为是一个与音乐没什么关联的人。但前两年,他经历了父亲的一场重病,坐地铁时,耳机中随机地播放了《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那一刻突然的有那么一瞬,它把我击穿了,整个人我就崩溃了。」运行中的地铁,车窗漆黑如镜,他看到镜子对面的那个人已经泪流满面。2020年3月,他的父亲在武汉去世。彭海涛感觉自己陷入了人生的谷底,坐在家里的凳子上,一坐就是一整天。意识到自己非得找点什么事情做不可。他想到要弹这首曲子。208个小节,丝毫不懂乐理知识的彭海涛,靠看视频、记手势,把这一首曲子弹了下来,花了8个月的时间。后来他在武汉的街头,一遍又一遍地,弹奏这首曲子很多很多次。他并不是一个多么热爱音乐,或者多么崇拜坂本龙一的人,但他曾经真实地被这段乐曲打动过,他想把它弹给父亲,弹给生活的城市。唯有4月3日的凌晨,彭海涛想,自己应该为纪念坂本龙一先生而演奏一次。「那么多作曲家、那么多演奏者,有几个人是为他人而弹的?」彭海涛说,「他不是在殿堂之上、收取一张门票让别人去欣赏的。他关心过这个世界,他把音乐弹给弱者,这才是音乐最强大的力量。」江水滔滔,南方的春夜凄寒,那个凌晨,彭海涛在长江边将《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弹奏了6遍,直到手指被冻得麻木。有人路过江边,听到音符循环往复。坂本龙一已经不在,这是音乐的回响。图源纪录片《坂本龙一:终章》
01.《音乐即自由》 坂本龙一著 何启宏译 中信出版集团
02.《坂本龙一:终曲》纪录片 2017
03.《东京旋律:一部关于坂本龙一的电影》纪录片 1985
04.《十三邀|坂本龙一:我的声音像一个小岛 而音乐宽广如海洋》腾讯新闻 2019
05.《坂本龙一:人需要超越自身领域的热忱》单读 2021
06.《坂本龙一:时间到了你就一定要上场,人生就是这样》Lens 2018
07.《坂本龙一:我很悲观,因为年轻人不再抗争了》 新京报书评周刊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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