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几年,为了让自己能够安心赴死,我想尽量留下一些拿得出手的东西,还是音乐。
就在昨天,音乐家坂本龙一所属事务所发布声明,证实其已于3月28日去世,终年71岁。罹患癌症以来,坂本一边与癌共生,一边继续投入音乐。2022年12月,他在线上举办钢琴独奏音乐会。当时坂本自述:“我已经没有足够体力来举办现场音乐会了。或许也是我最后一次以这种形式进行演奏。”今年1月17日,坂本在自己71岁生日当天发表了新专辑《12》。专辑的每首歌均以日期命名,记录了他在疫情期间与癌共生的时光。他说:“我会一直这样记日记,直到精疲力尽为止。”人生如朝露,但艺术千秋。今天,让我们回归坂本龙一的音乐本身。三年前,新冠病毒开始肆虐。疫情之下,个人和组织大部分停止了运作,还几乎是全世界同时性的。原定的线下演奏会被迫取消,坂本龙一临时决定,于2020年4月2日举行音乐会,线上免费直播。那是一场某种意义上可称作“为孤独者”(for the Isolated)的演奏。坂本龙一和三味线演奏家本条秀慈郎(Hidejiro Honjoh),从《Andata》的叩问开始到动人的《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结束,两人独自完成了约100分钟的演奏。“大家还好吗,平安吗,都有好好待在家里吗?一直待在家里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呐,所以今天做这场音乐现场也是希望给大家一点安慰。”一曲终了,坂本龙一面对镜头说起了这段开场白。这似乎是这几年坂本龙一一直想做、坚持做的事情,相信音乐作为一种介质和力量,关注当下发生的一切并去表达;与此同时,也用音乐带给饱受压抑困顿的人一点抚慰,一种捱过苦难的支撑。Playing the Piano for the Isolated 2020 也是这一年的8月,坂本龙一再次联手全球12位音乐家,推出了一个原创音乐与影像艺术结合的视频作品,题为《Incomplete》。用坂本龙一的话来说,是源于“在耳朵寂寞的时候做一些新的尝试”这样一个想法。Incomplete,原意为“未完成的”“未结束的”,作品里配以月与木的黑白影像,实验性十足的风格,也留下了充足的空间供听者重构和想象。他总是渴望用音乐记录下一些难以名状的感受。在发布《Incompete》时坂本龙一就谈道:“在这种特殊时期里产生的感觉、感情和想法,与我在经历战争、恐怖主义和自然灾害时的感受截然不同。面对这些我从未经历过的事情,只要我还不是优秀的诗人,就很难用语言将这些感受表达出来。只能去尝试是否可以通过声音和音乐,来表达我的想法。”实验、表达、延续某种严肃思考,不停创作,不停自我挑战,用音乐记录,也打开声音的无限可能。他似乎很早就意识到生命的有限性,而他要创作的是摆脱时间束缚的音乐。
纪录片《坂本龙一:终曲》里有一段很动人的片段,坂本龙一复述《遮蔽的天空》里的一段话:“因为我们不知道自己何时会死去,所以人们以为生命是一口不会干涸的井。但所有的事情都是有限的,多少个迷人的童年下午,回想起来,还是让你感到如此深沉的温柔?也许只有四五次,也许还没有。你还会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大约20次吧,但这看来却无穷无尽。”
随后,是他用一种类似陶钵的乐器将这段话和音乐融合。当音乐缓缓进入高潮,你能看到他脸上那种无法抑制的对这段创作的兴奋和动容。音乐在此刻像是超越了时间。
《坂本龙一:终曲》
而坂本龙一对于声音的思考和观察不仅是美学意义上的,无论是为福岛核泄漏未能妥善处理事件的积极问责,并为此发起“More Trees”植树造林和碳补偿项目、倡导反核运动,还是对疫情期间隔离状态下人们困顿感受的抚慰,他的艺术创作过程始终与他对社会议题、自然与生命思考的关注和关怀并行。甚至可以说,他不断创作的动力之一,正是来源于对生命与现实的思索和探究。
如果对坂本龙一的创作生涯进行分割,或许可以分为YMO时期和独自创作的全盛时期。年轻时的坂本龙一在东京艺术大学受的是正规古典音乐训练,不过他从1970年代开始就混迹于流行和摇滚乐界,称得上是一代摇滚先锋音乐人。1978年,他和细野晴臣、高桥幸宏两人组成了黄色魔术乐团(Yellow Magic Orchestra),之后其艺术生涯就开始全面绽放。YMO 乐队的生命并不长,78年成立,84年解散,一共六年,出了七张录音室专辑。之后在九十年代重组过,也零星地演出过,去年是40周年,日本又出了不少纪念版唱片。他们在日本音乐史上的位置毋庸置疑,但同时也是少数有国际影响力的日本流行音乐家。
如果我们把这三个人的音乐生涯整理一下,就会发现YMO无论在时间上还是作品数量上,都只占他们生涯的很小一部分,但是,这一部分在国际范围内所获得的声誉,却高于他们的大部分其它音乐作品。所以,请允许我在这里提倡一种新的观看方式,就是不再把YMO视为他们音乐生涯的中心,而是视为一种例外。有了这样的角度,YMO就变成了“三个吸着昭和奶水长大的音乐家在其艺术生涯中的一次基因突变”。YMO第一张专辑《Yellow Magic Orchestra》里有两首曲子的曲名来自法国新浪潮导演戈达尔的电影,一首叫“狂人皮埃罗”,一首叫“中国女人”。还有一首明显和中国相关的,可能也是YMO最有名的曲子之一,叫“东风”。“东风”是坂本龙一醉心于左派运动时期的作品,在这个语境下大家可以想想“东风”这首曲子里到底是什么风压倒了什么风。YMO开创了techno-pop音乐潮流,但放在昭和歌谣的历史里看,我们可以说YMO是第一次有日本音乐家明确地、有意识地从音乐上探索“东方”这个概念,并且获得了商业成功和国际声誉。我们不妨把YMO的三位成员视为三种传统的代表:代表前卫音乐传统的坂本龙一(对电子音效的开放),代表1970年代“新音乐”和异国情调的细野晴臣(对编曲的重视和对东方的自我意识),以及代表视觉系的高桥幸宏。由于1980年代不仅是日本视觉系的胎动期,也是个人电脑和数字文化开始出现的年代,我们在这里似乎可以觉察到一种范式转换,就是古典意义上的“真实”慢慢地被一个真实已经无意义的世界取代,而色气要能有效发挥作用,是有赖于那种古典意义上的真实的。显然,YMO的音乐是和色气无关的,它反而是典型的日文所谓的“无机质”风格。在人们普遍的音乐想像里,电子音乐、合成器的音色、以及尤其是没有人唱的音乐,代表着真实的反面。坂本龙一1984年的作品《未来派野郎》以20世纪初的意大利未来主义运动作为母题,通过他的想象力和拼贴手法让我们看到了跨时间的文化想象与重构。这张充分挖掘了新乐器潜力的唱片,让录音技术“点亮”了一度主要由文献构成音乐史。和很多名家一样,作品的名气和价值往往并不是正相关。《未来派野郎》就是一般听众可能并不熟悉的坂本作品。坂本龙一相当高产,音乐谱系也很驳杂,可以说单单要搞清楚他四十年音乐生涯的基本时间线就很不容易了。这个四十年是从1978年第一张个人专辑《千刀》(A Thousand Knives)开始算起。《未来派野郎》是他1986年的作品,它和84年的《音乐图鉴》,87年的《新疆域》(Neo Geo)可被视为一个三部曲。坂本龙一本人并没有这样去归类,但是这三张唱片在概念上的关联性是很明确的。“Neo Geo”这个标题的全称是“Neo Geography”,就是“新地理,新疆域”的意思。这张唱片是坂本在试图用音乐去拓展地理上的疆界,具体来说是用到了很多冲绳元素,甚至还有一首曲子采用了中国电影《刘三姐》里的对白。而《音乐图鉴》顾名思义,每首曲子都是在描绘一个具体的画面或意象,例如他家后院的三只流浪猫、西藏少女的舞蹈、对日本最北方风光的想象等等。《未来派野郎》延续了这条路线,只不过在意象的选择上有人为添加的限制。坂本在这张唱片里以20世纪初的意大利未来主义运动作为母题,选取了九个意象。以 1986 年的原版唱片为准,这九个意象构成的九首曲子分别是:百老汇boogie-woogie、黄土高原、机械芭蕾、高速跑车、一九零九的米兰、杂耍表演、大航海、水即生命、自由诗。坂本离开黄色魔术乐团(Yellow Magic Orchestra)单飞之后,一直是作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世界公民”而存在的。这个词在今天已经被用滥了,但请注意这是1986年,坂本在《音乐图鉴》《Neo Geo》《未来派野郎》这三张专辑的时期和美国人比尔·拉斯威尔(Bill Laswell)经常合作。拉斯威尔本人是弹贝斯的,但他更重要的身份是制作人,非常热衷于把各种不同领域的音乐家拉到一起合作。再往后到了21世纪,坂本跟德国新媒体艺术家阿尔瓦·诺托(Alva Noto)也经常合作,所有这些都是一脉相承的。我们今天常说东京多么国际化,但是可以说在日本的音乐名家里,像坂本龙一这样经常跟西人合作的情况是少数。我们只看他在黄色魔术乐团时期的搭档之一细野晴臣,这两人的过往经历和出身正好相反。细野出身名门,是典型的公子哥,听欧美流行音乐长大,而坂本龙一来自于相对普通家庭,受音乐科班教育。把乐手的名字说出来还有一个原因是:这并不是通常理解中的电子音乐。也就是说,这儿并不是没有活人乐手在演奏和演唱,我们听到了萨克斯管,听到了合唱,中段还有一段吉他solo。但重要的是它恰恰听起来不像活人的演奏和演唱,而更像是采样。在《未来派野郎》里,知道采样的源头是有助于欣赏这些音乐的,甚至可以说是必要的。整张专辑的概念是一个日本人在1986年以“20世纪初的意大利人对未来的想象”作为题目来创作,而他在第一首曲子里又活用了四年前(1982年)关于未来的一部电影里的对话。对话的具体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的来源。就是说,你知道这个采样是来自于《银翼杀手》这点很重要,因为这是它的语境。事实上有多少人真能记得四年前电影里的对白呢?这像是一种概念艺术,你买到这张唱片的时候,看到标题里有“未来派”,你就知道“噢,这跟未来有关”。那么当你知道这里面的采样是来自于四年前的关于未来的电影时,会增进对这首曲子的欣赏。据说《未来派野郎》里的“自由诗”(Parolibre)的意象是“在科幻小说家菲利普·迪克(Philip K. Dick)的近未来世界里,约2056年在遥远的行星上听着发自地球的广播”,或许那些噪音就是广播信号穿越宇宙时的背景噪音吧。其实未来派的东西是最容易过时的,只要我们翻开较早的科幻小说和杂志,比如翻一翻旧的《科幻世界》,就很容易发现这点。不过我们不要忘记《未来派野郎》发行的1986年,原版的《银翼杀手》才上映了四年,离黄色魔术乐团的全盛期也只有五六年。在那个时间点的日本,那个泡沫经济尚未破灭的八十年代日本,借用一个世纪前的欧洲人对未来的想象,来激活日本听众对未来的想象,是非常令人兴奋的。《未来派野郎》只有在电子乐器大量出现、采样成为可能的时候才有可能写出,从这个意义上说,它是一张充分挖掘了最新乐器潜力的杰作。每当有我们敬仰的人离开,即便离我们很遥远,也难免会有一种无法自抑的难过。这或许是因为,我们寄托在他身上的某一部分,精神的、信仰的,将随着他的离开一起消失。
《开卷八分钟》里曾经介绍过有关死亡与生命的一系列书籍,有一种哲学观点认为,我们需要透过他人之死来感到我有一部分必然是跟他人联系在一起的,从而发现生命的另一重意义。人之为人的一个本质,就是永远有一些东西是大于我自身的;永远有构成我的一部分东西,是与他人相连接的。当那个人走了之后,我们才会意识到永远有一部分失去了。而通过对生命逝去的哀思与悼念,我们才会理解那一部分究竟是什么,以及为什么重要。
最后,还是要再次提起坂本龙一在《终曲》说起的那句话,“人们总以为生命是一口不会干涸的井”。
或许它总有一天会干涸,但人还是能够往里面舀入一捧一捧的水,像坂本龙一样,用音乐串起世界,那是生命的意义。
本文02、03部分内容综合整理自看理想app节目《昭和歌谣;二战后的日本流行音乐》vol.19,《20世纪十大唱片里程碑》vol.08,主讲人李如一,内容有大量删减。完整节目内容欢迎点击“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