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知名音乐家坂本龙一,以其高超的音乐造诣及艺术跨界的才华,成为了一个闻名于世的文化符号。
在他的自传《音乐即自由》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受益于超前的教育环境,肆意生长、不断探索更多可能性的“斜杠”先锋形象。虽然坂本龙一已于近日逝世,但我们或许能从他浓墨重彩的一生里,探寻到更多教育的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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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转载自:外滩教育(ID:TBEducation)
作者:柯察金,已获授权
至今,坂本都是一个难以被定义的人——帅气,优雅,反叛,审慎,谦卑,敏感……我们似乎可以找到很多不同的词来形容他。身份上,最广为人知的是作曲家,创作出如《末代皇帝》般超一流的配乐;但同时,他也是歌手、演员、时尚达人,以及反核、反战、环保的社会活动家……“艺术千秋,人生朝露”。寥寥八个字的讣告,却隐含着何其浓墨重彩的一生。“我并没有刻意想成为音乐人,从小就对于人如何立定志向这件事感到很不可思议。”坂本曾如是说。而在外滩君看来,如果必须有一个答案,这个词会是“教育”。诚然,坂本不是一个很早便立志的人。在学校被老师要求写下志愿,他仔细想过后,写的竟是“没有志愿”。不过,在零几年(约莫60岁)时,坂本完成了他的唯一一本自传。他表示,自己对于“如何成为后来的坂本龙一也很感兴趣”。笔调诚诚恳恳,从童年写起,记录过往的每一个值得铭刻的事件和思考。也正是回看这些亲笔记述,外滩君发现,如此难被定义的坂本龙一,所处的教育成长环境格外实验与超前……《音乐即自由》,坂本龙一自传1952年,坂本龙一出生在一个中产家庭,父亲是编辑,母亲是帽子设计师,并非什么音乐世家——从这个角度来讲,若非良好的家庭教育理念在先,坂本可能压根接触不到音乐。坂本4、5岁时,母亲便显得与众不同,给他挑选了一所在当时颇具创新精神的幼儿园。听名字也能感受到——该园叫做“自由学园附属幼儿园”。由一对从事新闻业的基督徒夫妇创办,理念为“思考、生活、祈祷,三者并重”以及“生活即教育”。在自由学园,是坂本人生中第一次接触到钢琴。他坦言,如果当时读的是别家幼儿园,之后的轨迹大概会有相当大的不同。“真要说起来,我的母亲是一位崇尚自由的前卫女性。”母亲的弟弟,即坂本的舅舅,也是一位思想开放的音乐爱好者。坂本记忆中,这位舅舅搜集了许多唱片,每当这位小外甥过来找他时,便毫不吝啬地把这些珍宝拿出来播放。在幼儿园几乎每周都弹琴的经验、舅舅的唱片百宝箱,成为坂本龙一最初的音乐体验。坂本龙一和母亲母亲平时工作很忙,有时需要连夜为剧团赶制帽子,但兴趣颇丰,一有空就带着坂本去看电影、听音乐会。坂本对电影最早的记忆,是坐在妈妈腿上看意大利导演费里尼的《大路》;在小学时,母亲就带他去听过非常前卫的音乐会。他说,那时候所听到的音乐,“仿佛有什么东西深深刺入体内,带来了相当大的冲击。”相比母亲,作为编辑的父亲“一点也不懂任何娱乐,只是一味沉浸在书中,思考着书本里的知识”,但他对坂本的阅读品味和深度思考习惯,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家里随时都摆着大量书籍,因此我从小就记得许多作品与作者的名字。”早在初一时,坂本便能一口气读完六卷本的长篇历史小说。小学六年级时,他在课堂脱口而出“美在乱调中”之类的句子,让老师惊讶不已。父亲与许多作家共事,思想同样开放。在“谈笑有鸿儒”的环境中,坂本的知识面从小就很宽泛,尤其是有时候读的书,一看著作者,可能前几天刚来过家里洽谈。初二时,坂本便有模有样地抱着笛卡儿的书籍走在学校里头,与较为早熟的同学谈论何谓物体的实存。坂本后来对于音乐、社会等种种问题的哲思,最早的渊源正在于父亲的书房。父亲和母亲都很重视坂本的教育投入。尽管收入不算太丰,还是勉力为儿子买了一架钢琴,并送他去跟德山寿子老师学音乐。但可能有些“奇怪”的是,即便坂本较早地展现出了音乐天赋,父母对结果却似乎不怎么在意,未曾强迫坂本去做任何选择。就拿学习钢琴来说,“不管是我还是母亲,对此都不是很积极,只是抱着姑且一试的态度。”小学五年级时,德山老师慧眼识珠,提议让坂本继续和更好的老师深造,学习作曲。母子俩听到这事后,并不怎么感兴趣。再拿去学校来说,在日本讲求集体的环境里,母亲却并不要求坂本如何“融入圈子”。小学开学典礼时,她给坂本穿了件白衬衫,结果去学校显得格外与众不同。在这种宽松的个性化教养下,坂本很早便显露出强烈的自我意识,有段时间,“放学后一直对着镜子观察自己,探索自己的真正面貌”。上幼儿园时,坂本就经常搭涩谷的电车,一个人跑去看场电影;在家里,坂本的大部分时间花在门口的“壕沟”里,乐此不疲地扮演者电影里的角色,自称是像汤姆·索亚那样好动的孩子。而投身于音乐的决定,全然依靠坂本自己的顿悟。按普通人的视角来看,他不止一次地“浪费”自己的才华。上中学时,坂本立刻觉得篮球更加帅气受欢迎,一头“倒戈”扎进篮球队。钢琴课和作曲课全然不再去上,大概有三个月到半年的时间真的放弃了音乐,全心地做个篮球boy。不过事实证明,真正属于音乐的人,最后还是会回去——在打篮球的岁月里,坂本“逐渐觉得自己的体内好像少了些什么,一开始不知道究竟是少了什么,但过段时间后发觉,少掉的东西就是音乐。”于是到头来,他又低下头来拜托钢琴老师和作曲老师,给他“悔过自新”的机会。只不过,篮球队似乎没那么好说话,以被队长“暴打一顿”的代价,坂本正式踏上了音乐之路,全身心地投入到作曲中。(当然了,这不是结局,坂本大三时就结了婚,有次为了赚钱,还鬼使神差地跑去工地搬砖,好在被辞退。)现在,越来越多家庭好像都能做到第一步,即给孩子尽可能大的教育投入;不过第二步好像还是有点难,那就是,把眼界带给孩子后,是否还能够放手,让孩子自己去做选择。坂本龙一似乎证明了,后者之下选择的道路,要走得更坚定一些。即便是坂本龙一没有这样说,其实也能明显感受到,他年少时所处的学校环境、遇到的老师,都太不像是印象中上世纪“该有”的模样了。这既离不开坂本父母亲的前卫眼光,又或许与日本当时锐意进取的社会面貌有关。很难归结,但的的确确,坂本经历过的很多教育理念和实践,有些就算放到今天仍不过时。自由学园附属幼儿园,刚已经提到过。秉持理念为“生活即教育”,要知道,那还是上世纪的50年代。自由学园的课程设计也很超前,重视美术、音乐和动物饲育等部分。在幼儿园的体验中,有一项让坂本留下很深的印象,那就是暑假时,每个同学都要轮流带学校的兔子带回家里照料。“家里来了一只活生生的动物,这对小孩子来说,可是一件大事。我还记得那时候,每天都努力地找菜叶喂兔子。”新学期上课时,老师问全班同学照顾动物好不好玩,并让孩子们根据自己的感觉编一首歌曲。5岁左右的孩子,不管是歌词,还是旋律,全都得自己一手包办。坂本记得自己写了类似“兔子有双红眼睛”之类的句子,配上简单的旋律,还在母亲的帮助下录了张唱片——《小兔之歌》,说起来则也成为坂本龙一的第一次“创作”。“那时候,我想自己大概是品尝到了喜悦的滋味,小白兔这个物体,与我所作的歌曲原本应该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但却相互产生了关联……我想那正是相当贴近音乐本质的感觉。”他还有一件印象深刻的事情,是有一次,老师要孩子们拿水彩在教室的玻璃窗上画画。在透明干净的玻璃窗上涂水彩,真的可以么?坂本有一些忐忑。不过在老师的鼓励下,最后看到阳光照在画着水彩的玻璃窗上,他觉得真是漂亮极了——“我当时感受到了因害怕打破禁忌而产生的不安,以及试着打破禁忌所获得的快感。”坂本对不少老师的印象都很深。第一位便是教授钢琴的德山寿子老师。在坂本的记忆中,德山是一位相当风趣的人,作为一位生于明治时代的女性,尽管丈夫早逝,依然开朗乐观。“头发梳成类似鲍勃头的款式,虽然上了年纪,依旧非常时髦。”她在课上既严格又活泼。不太让学生弹奏一些呆板的练习曲,而是用非常热情有趣的方式教授乐理。“如果只是像平常一样漫不经心地听,根本就听不出什么名堂,透过老师的讲解,再用心聆听音乐,就能逐渐了解到许多事情。让人感到非常快乐。我当时浮现的念头是:啊,音乐真是太有趣了。这种聆听咅乐的方法,似乎全都是学自于德山老师。”每星期上完钢琴课后,德山还会和坂本他们讲述年轻时的种种故事和历险,例如悬吊在水上飞机的脚架上翱翔天空。“不少学生按时去德山老师的课,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喜欢听她讲故事。”德山还把学琴的孩子们撮合在一起,带着他们去电视节目表演。这恐怕也是坂本参与的第一支乐队——“厨房乐队”。德山老师带领的“厨房乐队”德山也是很早发现坂本天赋的人。“当时老师似乎非常坚持要我去学作曲,不厌其烦地一再劝 说。我和母亲虽然再三婉拒,然而老师就是不愿放弃,双方僵持不下的状况持续了好几个月。”值得一提的,还有坂本进入祖师谷小学后,该校的校长金泽嘉市。他当时是日本一位颇有名气的教育评论家和儿童教育研究者。这位被坂本称作“有趣的教育者”,抱持的教育方针,是“不布置任何家庭作业”。金泽认为,学生读书是在学校做的事情,放学后就该尽情去玩。高中时,教授现代语文的前中老师对坂本的影响也很深。前中是个“相当特立独行且有趣的人”,第一堂课便跟班里的同学们说:“我没兴趣知道你们是什么样的人。”不过在课后,总是跟学生打成一片,会跟坂本聊各种各样的知识,带着他一起去滑雪,彼此跟朋友没什么两样。前中过世之前,对于坂本的每一场演奏会都会捧场。“回想起来,我的读书方法也是学自前中老师。” 前中老师对于古典文学的造诣很深,早上四点起床,趁着上班前的时间读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受其影响,坂本一生都爱阅读这类很有分量的思想书籍。从前中与学生的关系中可以看出,坂本就读的新宿高中,不像是死板的应试教育基地。事实的确如此。在新宿高中,坂本的生活丰富多姿。学校附近有30多家爵士咖啡厅,坂本开学不到一个月,去过每一家品尝它们的咖啡与音乐。里面也聚集着很多其它学生。坂本加入了学校的合唱团,到了夏天,团里有集训活动。全团的学生一起住到某个山里练习歌唱,一次要去一周。“当时唱的歌曲已经没什么印象,如今只能想起半夜两 点多爬山的那段回忆。一片漆黑中,二十多位团员一起爬山,到达山顶时,天空正好开始泛白。”班级也有夏季集训活动,大家在一起举办户外篝火晚会。坂本决定试试创作即兴的前卫戏剧。他负责写剧本,然后分配同学适合的角色,大家用手电筒来打灯光。四周变成一个由乐音、光线,以及人声交织而成的空间。那次的表演,获称为新宿高中创校以来的“第一出前卫戏剧”。学生运动在这里也非常活跃,坂本积极地在学校参与了各种反战游行活动,也阅读了很多社会学相关的书籍。后来直到晚年,坂本都积极投身于反核、反战和环境保护的社会活动中,可见少年时期的教育环境,对他的影响其实延绵了一生。而且,在这个时期的坂本,也开始在音乐上觉醒:西洋乐已经走到了尾声,是时候从传统音乐的束缚中,让听觉获得解放了。从坂本的学校、老师来看,他和黑柳彻子笔下的“小豆豆”一样幸运。我们也能从这些线索中,窥得上世纪早期的一些教育实验。回看坂本龙一的一生,不论是其家庭环境,还是学校、老师带给他的教育环境,都极尽开明与包容,未曾给他设过限,这才造就了他不被设限的性格与人生。无可否认,坂本龙一是难以被复制的天才。然而教育的目的,本就不是为了复制,而是为了给孩子开创更多的可能性。当一个人有了这种“可能性”的意识,才会继而创造更多的可能性。一如坂本的音乐,从古典到爵士、摇滚,从电影配乐到前卫电子音乐,他的创作涉及现代音乐、民族音乐等多个领域,不属于任何流派。打破规则、融合东西的他,堪称真正意义上的文化符号与世界艺术家。用现在的流行语,叫做“斜杠”。而真正在自主中寻得可能性的人,也会有着超乎寻常的笃定。9年间,坂本两次查出癌症,也用9年准备了自己的“赴死”。这期间他并未自怨自艾,一直都坚持着伏案创作,音乐的灵感似乎永远不会枯竭。“不要忘记看每天的月亮,不要忘记今天也是崭新的一天,不要忘记用心去体会自然之美。”这是坂本龙一在生命的结尾,留给世界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