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牢赏罚之权
问:你说法家“两面三刀”,真是这样吗?
答:哈哈!这个词,和前面说过的“横行霸道”一样,也要打引号,而且也得拆开来讲,即“两面”与“三刀”。两面,就是两种手段;三刀,就是三大要素。它们都是用来保证君主集权的,合起来叫“两面三刀”。
问:什么叫“两面”?
答:就是奖与惩,赏与罚。这两种手段,用今天的话说,一个是“大棒”,一个是“胡萝卜”,说白了就是威胁与利诱,但甜头、苦头都有,所以我称为“两面”。
问:法家自己怎么说?
答:韩非称为“二柄”。
问:为什么叫“二柄”?
答:柄,就是权力,也叫“权柄”。韩非认为,奖惩赏罚,都是权力,故曰“二柄”。
问:谁的权力?
答:君主的。而且韩非认为,做君主的,必须牢牢地掌握这两个权力,死死地捏住这两个权柄,一刻都不能放松,更不能下放。
问:下放了又怎么样?
答:亡国。这可是有历史教训的。《韩非子》一书的《二柄》篇,就举了两个方面的例子,一个是赏权下放的,一个是罚权下放的,两个都是战国时期的事。
问:赏权下放的是谁?
答:齐简公。
问:行使赏权的又是谁?
答:田常。田常是齐简公的国相,也是权臣。他弄权的办法,是收买人心,施惠。比方说,放贷的时候用大斗,收租的时候用小斗,大斗出小斗进,老百姓都说他好。他又时不常地跑到齐简公那里,为官员们评功摆好,请求赏赐,官员们也都说他好。结果是田常受到爱戴,简公丢了脑袋。到田常的曾孙田和的时候,齐国就姓了田。这就是丢了赏权的下场。
问:丢了罚权呢?
答:一样。
问:丢了罚权的是谁?
答:宋桓侯。
问:行使罚权的又是谁?
答:子罕。子罕是宋国的建设部长兼公安部长,官不算很大,野心却不小。他对宋桓侯说,咱们治国的手段,不就是威胁利诱吗?问题是大家都喜欢奖赏,憎恶惩罚,这可怎么办呢?要不这么着──讨好人的事,君上您去做;得罪人的事,臣下我去做,您看怎么样?宋桓侯觉得有道理,就欣然同意。结果怎么样呢?害怕惩罚的人都归顺了子罕,子罕只用一年功夫就把宋桓侯干掉了。
问:看来,赏罚二柄,确实不能下放。
答:对,一个都不能。韩非说,田常只用了赏,简公就丢了命;子罕只用了罚,桓侯就亡了国。如果赏罚二柄都到了人臣手里,那还得了?
问:奖与惩,赏与罚,为什么就这么重要呢?
答:因为人君指挥控制人臣,就靠这两下子(明主之所导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韩非说,老虎称霸山林,靠什么?靠爪牙。君主统治人民,靠什么?靠赏罚。
问:难道就不能靠别的,比方说,爱?
答:不能,那玩意不顶用。韩非说,儒家和墨家都说什么 “先王兼爱天下”。他们看待人民,就像父母看待子女。但是怎么样呢?人民照样犯罪,君王也照样杀人。这就怪了。那些人不是也得到了慈父慈母般的疼爱吗?为什么还要犯罪呢?可见爱不管用。其实,不要说什么子民,就连亲生子女,做父母的也未必管得住。不信你看那些不成器的孩子,父母批评他不改正,乡亲谴责他不动心,老师教育他不变好,衙役拿着枷锁一来,他就老实了。请问,真正管用的,究竟是 “仁爱”、“兼爱”呢,还是“二柄”?
问:看来,法家是认准了只有赏罚有用。
答:是的。所以韩非认为,君主不但必须牢牢地掌握这两个权力,而且还得像广东人对待中央政策那样,用好、用活、用够、用足。
问:怎样用好、用活、用够、用足?
答:赏要赏得他感恩戴德,没齿不忘;罚要罚得他倾家荡产,魂飞魄散。用韩非的话说,就叫“赏莫如厚而信,使民利之;罚莫如重而必,使民畏之”。厚,就是丰厚;信,就是诚信;重,就是严酷,必,就是坚决。也就是说,赏,就要高官厚禄,说话算数,“暧乎如时雨”;罚,就要心狠手辣,从重从快,“畏乎如雷霆”。总之,无论赏还是罚,文章都要做足,工作都要到位。所以,除了要有“两面”,还得要有“三刀”。
问:哪“三刀”?
答:势、术、法。
答:势,就是由权力和地位形成的统治力量,即“威力”或“权势”。术,就是统治人民和控制下属的政治手段,即“谋略”或“权术”。法,就是政策法令、规章制度,即“法规”或“权能”。这是保证君主能够行使赏罚、实现集权的三大要素,所以叫“三刀”。答:历史上也有不同看法。第一派认为,权力威势最重要。统治者有权势,老百姓就害怕。哪怕君主再笨,也能管住聪明人。这个就叫做“势派”,他们的主张就叫“势治”。答:第二派认为,权术谋略最重要。君王有谋略,臣下就老实;君王有权术,臣下就畏惧,谁都不敢耍心眼、耍滑头。这个就叫做“术派”,他们的主张就叫“术治”。答:第三派认为,政策法令和规章制度最重要。国家有制度,民众就规矩;做事有规章,秩序就稳定。这个就叫做“法派”,他们的主张就叫“法治”。答:几乎同时,都是战国早中期人。慎到(约前395-约前315)比商鞅(约前390-前338)大五岁,商鞅又比申不害(约前385-前337)大五岁。问:这么说,势治、术治、法治,这三种主张,是差不多同时提出的?答:是。这也说明,势、术、法,都有道理,也都管用。所以,到了战国末年,韩非就把它们统一起来,形成了完整的法家主张。韩非认为,一个君王,首先得有“权势”,然后还要有“谋略”和“法规”。《韩非子·难势》引用慎到的话说,飞龙和腾蛇为什么高高在上?就因为它们腾云驾雾。一旦云开雾散,掉到地上,跟蚯蚓、蚂蚁也没什么两样。同样,人君为什么一呼百应、令行禁止?就因为他们有权有势。没了威力权势,谁听他的呀?问:照这意思,君主的权威,完全来自他的地位,与什么德呀才的,都不相干?问:不对吧?权势就那么重要吗?德才就那么没用吗?飞龙和腾蛇为什么能够腾云驾雾?蚯蚓和蚂蚁为什么就不能?这里面难道没有自身素质的原因吗?答:你问得很有道理,但韩非他们却更有道理。没错,蚯蚓、蚂蚁是不可能腾云驾雾,但不等于无德无才的人做不了君主。要知道,当时的君主可是世袭的。世袭的君主当中,怎么就一定没有“蚯蚓”和“蚂蚁”,怎么就一定德才兼备,至圣至明呢?答:其实不要说世袭的君主,就连民选的领导人,也不一定靠得住。比如台湾的阿扁,能说是“德才兼备”吗?然而一旦大权在握,还不是“呼风唤雨”?可见自然界的“势”,云也好雾也罢,确实没法让蚯蚓、蚂蚁青云直上;人世间的“势”,却还真能把人中之“蚯蚓”变成“龙蛇”。再差劲的人,只要坐在那位置上,也都人五人六,说一不二。问:那么,君主或者领导人的品德和才能,难道是可以无所谓的?答:不是“无所谓”,而是“靠不住”。请问,韩非讲“两面三刀”,目的是什么?君主集权。条件又是什么?君主世袭。在世袭的前提下实现集权,君主德才兼备固然好,万一不能呢?按照儒家和墨家的观点,那就搞不成了,因为他们都寄希望于君主的个人品质。法家却是不能搞不成的,因此他们更寄希望于君主的权力威势。答:倒也没有。准确地说,是既不看作飞龙和腾蛇,也不看作蚯蚓和蚂蚁,而是看作介乎二者之间的普通人。或者用韩非的话说,就是既不看作尧、舜,也不看作桀、纣。尧、舜也好,桀、纣也好,都是百年不遇的;而绝大多数世袭的君主,是既没有尧、舜那么好,也没有桀、纣那么坏,也就平平常常一个普通人。这样的人,要治国平天下,靠什么?靠德才吗?他们没那么多,甚至根本就不够。那又怎么办?很清楚,只能靠权势。答:韩非从来就没说过这句话。但那玩意管用,则是肯定的。所以,君主集权,平治天下,首先得有权势,但又不能只有“势”,还得有“术”和“法”。答:就因为权势只能保证君主行使权力,并不能保证天下太平。想当年,桀、纣的权势,与尧、舜没什么不同。结果桀、纣弄得天下大乱,尧、舜却实现了天下大治。可见管用不管用是一回事,好不好是另一回事。所以光有“势”,是不行的,也是不够的。问:但是,术与法,非得都有吗?只有“术”,或者只有“法”,不行吗?答:不行。因为术与法,各有各的作用,各有各的功能,各有各的对象,还各有各的特征,一个都不能少。在《定法》篇,韩非曾经设问,申不害重术,公孙鞅(商鞅)重法,他们两个的主张,究竟哪个更要紧?回答是:十天十夜不吃饭,死;数九寒天不穿衣,也是死。你说哪个更重要?答:术是对付官员的,法是对付民众的。在《定法》篇,在《难三》篇,韩非都讲得很清楚。韩非说,术 (权术谋略),必须掌握在君主手中(人主之所执),用来整合千头万绪的事务(偶众端),驾驭各怀鬼胎的群臣(御群臣)。法(政策法规),则应该“宪令著于官府,刑罚必于民心,赏存乎慎法,而罚加乎奸令”。答:著,就是制定;必,就是标杆;慎法,就是谨守法令;奸令,就是触犯禁令。问:明白了。原来法家之所谓“法”,就是由官方制定的标杆。这个标杆,是用来决定奖惩赏罚的。是不是这样?答:是的。但如果只有“两面”,没有“三刀”,就不是法家了。实际上,奖惩赏罚,历来就是君主的统治手段。那么,法家的特殊之处又在哪里呢?就在于他们强调,奖也好,惩也好,赏也好,罚也好,都要有规矩,不能由着性子来。这个规矩,就是“法”。答:不错。赏,只能奖赏谨守法令的人,这就叫“赏存乎慎法”。罚,也只能惩罚触犯禁令的人,这就叫“罚加乎奸令”。而且,奖惩赏罚,不但要到位,还得合法。之前怎么定的规矩,就怎么做。这用韩非的话说,就叫“以法治国”。答:主要是治老百姓。因为在法家看来,该守法又可能会犯法的,就是人民。因此,法家之法这根标杆,虽然由官方制定,却必须牢牢立在百姓心中。立在那里干什么呢?让他们知道好歹,知道厉害。这就叫“刑罚必于民心”。而且,在韩非看来,统治人民,没有比这更好的手段,这就叫“一民之轨,莫如法”。问:那么,对付官员,为什么不能也用“法”呢?对付官员的手段,不也是奖惩赏罚这“二柄”,不也该照规矩办事吗?为什么还要有“术”呢?答:对付官员,当然也可以用“法”,而且应该用“法”,这个没有问题。问题是官员的身份特殊。我们知道,老百姓是纯粹的“民”,手上没有“公权力”,一个“法”就足以对付。官员手上却是有权的。这就麻烦了。比方说,他以权谋私怎么办?犯上作乱又怎么办?这就要有办法暗中防范,暗中对付。韩非教给君主的办法,就是“术”,即权术谋略。答:当然。这一套,绝不能公开。所以韩非说,术,是必须“藏之于胸中”的。而且,还必须藏得严严实实,这样才能“潜御群臣”。潜御,就是暗中驾驭。一个“潜”字,道破了所有的天机。答:正好相反,必须公开。因为“法”是对付大多数人的,“术”则是对付极少数人的。所以,法,越公开越好,要让人民群众无论贵贱贤愚都知道;术,越秘密越灵,就连最亲近最宠信的人也不能得知。这就叫“法莫如显而术不欲见(现)”。答:对,而且两手都要硬。韩非说,君主无术,就受制于人;民众无法,就犯上作乱。这就叫“君无术则弊于上,臣无法则乱于下”。答:是啊!所以韩非说,术与法“皆帝王之具也”。不过,君主能够用术用法,还因为他有权有势。所以,势的作用也不可小看。势立威,术驭臣,法制民,它们都是人君手中的“刀”,故曰“三刀”。答:既是指挥刀,也是杀人的刀,韩非称之为“杀生之柄”,即生杀予夺之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