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底,西夏的第一本摄影散文集《那一年》跟大家见面了。《那一年》作者:西夏
出品方:千寻Neverend
在这之前,她写下《丝绸之路故事集》和《李白,追月亮的人》,跟孩子讲历史,也讲古诗。或许是成为母亲之后的变化,严肃厚重的历史和艰涩难懂的诗词,在西夏的讲述里都化作了生动的故事,文字里带着对孩子的好奇心,是她和孩子对话的另一种方式。而在新书《那一年》里,西夏写下的是七八年前她带着两岁多的儿子回到湘西老家的一段记忆,她说“小朋友就像是一个礼物,好像让我真的有了第二次童年”,她也说,“如果说我给孩子送过什么礼物的话,我觉得我送给了他一座小城。”西夏在湘西的老家位于一座小山坡的坡顶,亲戚聚集而居,邻居世代比邻,一条沿坡攀升的小路把各家连接起来。在这条街上,人们吃饭、闲聊、斗气,长大、生病、衰老。一个秋冬,继而一个春夏,她旁观着孩子的童年和故乡的变化,在四季交错中,写下了书中的短章,亦用相机记录下小城生活的碎片。“两个童年叠映在一起”,在这本小书里生长出许多耐人寻味的思考:童年与故乡,城市与自然,生活与人情。当游荡在《那一年》的文字里时,似乎觉得西夏与她18岁时离开的家乡再一次有了深深的联结。但如今,小米长大了,她又再次变成故乡的异乡人。这两年,在距离老家不远的地方,修了一座新城,跟中国所有的城市一样,高楼四起,有豪华的酒店,宽阔的大街,巨大的广场。这也让《那一年》的记录有了更清晰的意义,旧日生活变得遥远、模糊,而在照片与文字里,那些人和事会再次变得清晰,“当一个人不能再拥有的时候,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要忘记。”那时候,是第一次当妈妈,有很多的焦虑,也有很多的不懂和不明白。在城市里面带小孩是相对很封闭的,基本就是一个妈妈面对一个小朋友。但是我小时候在家乡,情况不是这样子,家里有很多的人。我很小的时候是外婆带得更多,因为爸爸妈妈很忙。一个家族,是住在一个地方,我外公的几个兄弟都在旁边,有自己的家,有很多的舅舅舅妈,还有很多姨姨,很多邻居。在那样的成长环境里,小朋友很自然,每天可以接触到很多人,随便搭一把手,好像不知不觉就长大了。那时候,大人不是那么专心地看护小孩,他们就是在做自己的事情,可能把小朋友放在背篓里,或者再大一点就让孩子在旁边玩,大人还是在做自己的事情,偶尔看你一下,没有出什么问题就好。我觉得那样的环境其实对小朋友是好的,对大人也是好的,并不会因为孩子丧失太多大人本来的生活。我就是出于这样的私心,感觉压力很大,想着回到我的家乡,是不是可以分散一点,我也轻松一点,有很多人可以搭一把手,就带小朋友回去了。那时候刚从旅游杂志离开,相对处于比较自由的时间,很难得,所以就回去了。
回去之后,并没有想过要去写什么东西,完全是以一个妈妈带着小朋友回到自己家乡这样的情绪,但到了那儿,应该是2013年左右,我就发现跟我之前的回家好像有蛮多不一样的。18岁那年,我离开家乡,去了上海读书,小时候很想早点出去,因为对小城市的人来讲,还是很向往外面的世界,我的家乡是湘西盆地里的一座山城,整个城市基本上是沿着一个河谷去延伸铺展的,四周的山不是特别高,都是一些蜿蜒的丘陵,你总觉得在丘陵后面应该有很广阔的一些世界,所以我18岁出门特别开心,有种背着包就远行了的感觉。之后不管是在上海读书,在北京工作,都是假期很短暂的时间才能回去,对于家乡的心态就完全不一样。这次回去,一方面是自己也没有什么太多的杂事在烦着,另一方面是跟小朋友一直在相处,好像会很自然地以一个孩子的眼光去看东西(我后来自己这么去推测,但当时并没有去分析过这种东西),感觉就会有很大的不同。它在于你的心好像蛮安静的,时间就变得很慢,可能是一种孩子的时间,就像我们小时候去过一个暑假,会觉得这个暑假好像无比漫长,可能相当于现在在北京过三四年的感觉,在北京就是一周唰一下就过去了,特别是年纪越大,这种感觉越明显。但童年不是这样子,童年的夏天真的好像是有点永恒的感觉,直到假期快结束才发现作业没有做完,手忙脚乱赶作业的时候会觉得时间很快,但当你置身其中的时候,时间是非常慢的。所以我带小米回去家乡那一年,因为天天跟他在一起,就会很自然地,以孩子的眼光去看世界,时间好像变得很慢。当时间慢下来的时候,你就会注意到很多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是我以前18年生活在故乡从来都没有注意过的。比如说,那里总是阴天,要下雨,但这次才发现原来我们的云是有颜色的,它是那种微微发蓝的颜色,为什么会发蓝,因为它有很多的水汽,云就显得很有重量,是有颜色,低低的垂在天空中。而不是像在北京,更不像在西藏的那种云朵,像牛奶沸腾,在扩张,很蓬松的感觉。此外,你还会闻到很多的味道,尤其是春天结束快入夏的时候,空气里面混杂了各种各样的花香,尤其是像我们南方最主要的就是栀子,基本上你走在路上的时候就会看见很多人在卖,拎着一个小小竹筐,里面就插了一束一束的小小的,聚集在一起就变成一大束,大家就买一点,插在去买菜的那个袋子里,回家就会挂在墙上,有花香。还有那种初夏时节开的广玉兰,和不知名的花,到了晚上,小朋友九点左右就去睡觉了,我会自己在旁边对着窗看点书,把窗打开,就会有一股特别浓郁的花香扑面而来,我在书里面也有写过:一个夜晚,在灯下看书的时候,一股香气忽然从门外游荡进来,如此浓烈,几乎幻化成形——如同一个精灵,驱驰着夜的坐骑,我几乎能看到那种容光焕发的脸。——在这个夜晚,在窗外的黑暗中,某些生命到达了一年的顶峰,其释放的浓香将这个秘密泄露给了一个深夜不眠的人。包括我们家外面有一个小的院子,是跟我的舅舅一家共用的一个院子,小时候总是来来往往,只有老人家没事才搬个椅子坐在那里晒太阳,像我外公有点中风之后,行走不太方便,他就经常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他是个特别慈祥的人,然来回回就会跟我们打招呼,小孩子从来不在院子门口坐着,好像是大人的事情。现在我坐在门口,因为外公已经去世了,不再是他了,我会经常坐在门口看着小朋友玩,这时候你就会注意到对面的山,它的颜色一直在变,尤其是黄昏的时候,山在东边,夕阳打进去,会把树干照亮,平常树是很密的,基本上看不到树干,但当太阳斜射过去的时候,你是能看见它,能感觉到这些东西的。下雨之前,燕子在滑行的那种姿态,你去感受那种滑行的弧度,也会觉得这是一个很美妙的事情。比如我们那边大夏天下大雨的时候,他们就在雨里玩,淋雨,我就跟他们讲,反正衣服也湿了,不如把衣服都脱掉,他们几个小朋友浑身赤条条就在雨里玩,有时候就打把伞或者顶个塑料盆,特别像我之前看坂本龙一的纪录片,里面有一幕是他顶了一个蓝色的塑料桶在听什么,这个也是我们小朋友在院子里面玩过的。我就觉得好像是因为时间慢了,你的感受很多,这些东西就很自然的像是流淌出来了,我有一个很喜欢的出版品牌的slogan,“心里满了,便从口里溢出”,好像就是这种感觉。我一开始没有想过去写什么东西,但是你的感受很饱满,然后就慢慢开始把这些东西记录下来,当时也没有想过要去一定要它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呈现,有一些特别有意思的片段就记录下来。有一次我就写了一篇文章,其实跟小朋友去河边散步,然后走着走着他就突然停下来了,然后我就回头去找他,我就发现他蹲在那里在看一株植物。“看,它好像个喷泉哎!”
我们在河畔散步时,小米落在了后面。他突然蹲下来,兴奋地大喊。我折回去看,一株好活泼的齐头蒿挺立在杂草丛中。也许是因为今年的雨水特别充足,它浑身披着细长的叶子,滚滚绿意从植株的中心升腾;又因为大地的牵引,叶片层层跌落下来,它喷涌、变幻,在河面吹拂而来的微风中轻轻颤抖着。这的确是一座小小的绿色喷泉。
小米守护着他的发现。
我紧挨着他蹲下来,和他一起聆听涌泉在雨季的欢歌。
其实都是小事,但我想把它写下来,就觉得好像你的生活里,突然有了很多值得为它去停留的东西。我觉得有了小朋友之后,就像是一个礼物,好像让我真的有了第二次童年。因为第一次童年是不自知的,可能我们也这样玩过,但是玩玩就过去了,没有觉得它有多珍贵多美好,就很自然,但是第二次童年的时候,你可以有一种眼光去看它,为什么我会去拍照片,就觉得拍照片是给了我们一种凝视的视角。一篇一篇这样写下来,每天跟小朋友在一起,又会觉得有的瞬间特别动人,就会想拍照把它记录下来,不管是哪个小孩子的脸,都是特别耐看的,有时候用傻瓜相机拍,有时候用手机去拍,因为我拍的这帮小朋友大多数来讲都是很熟悉的,我的孩子,亲戚的孩子,或者是在我们的那条街上开小卖部的老板的女儿,都很熟悉,所以我拿相机他们已经没有什么感觉,我就很自然地游走其中,抓到了很多瞬间。他们很熟悉我,以及我的姿态是很享受跟他们在一起,不是把他们当做某个对象,是认真觉得这个场景很有意思,我自己也很开心,就把它拍下来。那段时间,我和小米经常出去旅行,有时候回湘西,有时候回北京,会经常坐火车,我们就会做一件很小的事情,坐在车窗旁边,我就跟小朋友讲,要不然我们跟对面的人打招呼,因为对面也是一列车,大家都很木呆呆地坐在那里,跟我们一样很无聊。我们两个拼命地向对面挥手,对面有的人看起来就很奇怪,还左右看看,有的人也觉得蛮有意思,就向我们挥手,当我们的车过去的时候,对面就不断有人在给我们打招呼了,就会经常做一些很傻的事情,大概就是这样以小朋友的视角过了第二次童年。如果说我给孩子送过什么礼物的话,我觉得我送给了他一座小城,小城有山,有河流,有田野,因为我们虽然是个小城市,但河是穿城而过的河,稍微往外走一走其实就是乡村了,你就会看到田野。但不只是自然,更重要的是,他会看到很多人的生活很自然的在他面前去展开。包括我们的亲戚,他们也有儿子,有孙子孙女,每天很多人来来往往。比如说我在北京很多年了,但很少有机会去参加婚礼和葬礼,但在湘西,我记得有一天我带着小米上午去参加了一个婚礼,下午参加了一个葬礼。因为人和人之间的这种羁绊很多,你看到了这种生活,不管他是悲伤的事情还是开心的事情,我觉得它都是一种滋养,就跟山水对我们来讲是一种滋养一样。有时候我去看沈从文的书,我想他为什么能够成为一个大作家,他也是湘西人,他在回忆录里面写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他逃学,上学路上把书篮寄放在什么庙里面,自己就跑出去玩,更多的是去看各种各样的人,比如去看工匠怎么打铁。我觉得这种东西对他以后的创作是非常重要的来源,因为他能感受到人,感受到生活。生活在大城市里面最主要的其实还不是说跟自然的关系会少很多,而是人和人之间的这种羁绊太少了。我很喜欢是枝裕和的电影《小偷家族》,我小时候一直觉得最重要的是自由,很傻,那时候天天就想我要自由,谁都不要管我,所以我出去自己上学、工作,觉得非常好。但是年纪大了以后会觉得对人最重要的不是自由,最珍贵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小城市有它非常不好的地方,因为人情这种关系网对人也是个束缚,但它是有很真情的东西在里面,这种真情的东西让你不至于脱离真正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