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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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臧否 | 文 关注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 ·
近日看了第五代导演何平生前的作品《麦田》,作为何导职业生涯晚期的电影,古装题材的《麦田》虽有王学圻、范冰冰、黄觉、王志文等一众明星加盟,但无论是2009的上映当年,还是之后见于网络,它都没能引起足够分量的水花。
盖其原因,在于电影是一部古装小片,缺乏明显的商业元素,比如片中那场历史上著名的长平之战,如果投资规模加大,视觉效果升级,相信应该会成为《投名状》后的又一个描述冷兵器屠宰场的力作。
而《麦田》则完全走了宏大叙事之外的另一条路,形式如油画般写意,语言也追求戏剧效果,史诗气质不算浓郁,倒是带有《双旗镇刀客》式的武侠风格。当然,创作者实则是在一个相对简易的框架内,融入了他对历史和战争的复杂思考。
《麦田》首先标新立异的是它的实笔。
第一个写实之处是“满城无男丁”。
秦赵决战长平,两国几乎征发了本国所有能打仗的青壮年男性。片中有一个赵人带甲的镜头,赵国小城潞邑的男人们随城主剧葱(王学圻饰)一道应了赵王的招募令,浩浩荡荡驶往长平。
于是,潞邑城只剩下女人,她们除了不断盼望自己的男性亲属早日归来,一边还得担负起他们留下的农忙事宜。
这场战事不仅抽空了赵国的男性劳动力,而且考虑到战国时期赵国几百万人的总人口,除去老弱病残,长平的杀戮也几乎将赵国的男性劳动力消耗殆尽。这是一场对人口结构的系统性破坏,而承担恶果的,首当其冲的就是活下来的妇人。
片中的赵城潞邑是整个赵国的缩影,赵国即是由千千万万个潞邑组成,长平大坑内被屠杀的性命,均来自千千万万个潞邑的赵人之家。自他们离去后,不仅家庭的重担全压在女人身上,家庭的防卫也如同面临真空,山贼强盗可以趁虚而入,妇人只得引颈受戮,就像电影情节展现的那样。
| 潞邑城里的满城寡妇
第二个写实之处是“底层无全衣”。
导演陆川讲过一个现象,现在的影视剧对古代生活景观的再造很多都缺乏依据,服装全是绫罗绸缎,跟当时的生产力水平不匹配。如果真的写实,古代很多人应该是接近于赤身裸体,至少是衣不蔽体。马王堆出土的是王侯将相的衣服,现在拍个汉代古装剧,普通老百姓也那么穿,这是乱套的。
清华大学有个教授反对,说我们的传统是衣服要把身体给盖严实了,陆川举例说可能不是,因为他拍《可可西里》的时候发现,那边有很多孩子还是合穿一条裤子,这还是2004年左右。搁在两千年前,只能是更没衣服穿。所以说很多原生态的历史其实是被教条给摘除了,因为它不符合我们的需要。
而《麦田》很好的一点是,里面的男性人物衣服确实非常简陋,达到了衣不蔽体的效果,而且他们并不觉得羞于见人,可见是个常态。
整部电影虽然有这些符合历史的考据,但更多的是一种对历史的象征,这也是何平那代导演的拿手好戏。
象征的缺陷,是它很难从细节入手建构一整个社会生态,比如李安《色·戒》对日伪统治下的上海的营造,这是大陆第五代导演并不擅长的工作。但象征也有它的优势,就是在有限的结构中追求神似,并提炼出抽象的文化内涵。
《麦田》的故事发生在长平之战后,两个秦军小兵暇(黄觉饰)和辄(杜家毅饰)没有选择归队,而是做了逃兵。
暇是以一当十的秦军锐士,他脱离大部队是为回家收麦,而辄是一个贪生怕死的常人,他逃跑只是符合最基本的人性。起初遭遇之际,辄因刚刚经历屠杀而心神不宁,乱倒在麦田,暇则是恶狠狠地喝令后者不要压坏地里的麦子。
在经历秦军执法队的追杀后,两人跌落山崖,被赵城潞邑的妇人救起,在敌国百姓的包围之中,暇灵机一动,谎称两人是赵国最北方的武遂人,并编造了赵军在长平大捷的假新闻。
两人遂被潞邑的女人当作英雄一样供奉,暇只想趁乱脱身,而辄则干脆留恋起了满城可供挑选的寡妇。两人的人格对比是十分明显的:
暇强壮、勇敢而质朴,是武艺高超的战士,也是心系故土的庄稼汉;
辄虚弱、胆怯而狡黠,深谙苟且偷生的手段,追求随遇而安、乐不思蜀的闲适。
但在山贼闯入后,面对着潞邑的妇人被当街残杀侮辱,却是面带猥琐的辄第一个从草垛中跃身而出,并大呼道:“赵国武遂人在,何谈赵国亡?”
这是故事中最具戏剧性的一幕:是秦军在守护赵人,也是男人在保护女人,更是强者在维护弱者。辄和暇的义举从微观上揭示了“保家卫国”的本质,同时也戳穿了附加在这一概念上的瘾症:一个人豁出性命,到底是为谁而战,是为虚无的主义,还是具体的人?
《麦田》的答案是后者,哪怕这具体的人来自另一个国家。所以,不是没有国哪有家,而是没有家哪有国。保国者均来自于家,保国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保家。
只有当这一逻辑关系理顺时,辄无须动员也会蜕变成暇,暇无须调度自会前赴后继。
|王志文饰强盗头目、黄觉饰秦军小兵暇
长平之战奠定了战果末年的格局,赵国经此一役元气大伤,秦国则在四十万降军的积尸上填平统一之路。在屠杀的发生地——山西晋城高平,如今还流行一道名菜,曰“白起豆腐”,寄托了古人对屠夫的愤恨。
司马迁在《史记·白起王翦列传》中记载:
“至九月,赵卒不得食四十六日,皆内阴相杀食。来攻秦垒,欲出。为四队,四五复之,不能出。其将军赵括出锐卒自搏战,秦军射杀赵括。括军败,卒四十万人降武安君。武安君计曰:‘前秦已拔上党,上党民不乐为秦而归赵。赵卒反复,非尽杀之,恐为乱。’乃挟诈而尽坑杀之,遗其小者二百四十人归赵。前后斩首虏四十五万人。赵人大震。”
那场大战的最后关头,被围困的赵军因饥饿而内耗,统帅赵括组织敢死队,身先士卒地向秦军冲锋,秦军射杀赵括,余下部卒皆降。秦将白起以赵军可能再次反叛为借口,下令活埋了40万俘虏,故意放走240名娃娃兵用于威慑赵人。前后45万赵人埋骨长平,令赵国大为震动。
对大多数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而言,战争不仅和自己无关,甚至并不见得与悲剧划等号,战争中逝去的生命不过是没有实际意义的数字,如果这场战事是历史上发生的,那么效果就更是如此。
这或许从某种程度上解释了,导致几十万人殒命的长平之战,今天的影视作品却罕有去呈现和探究的兴趣——毕竟历史只有被当代议题追认,才会被打捞出来系统性地检索和考量,并重新赋予细节,而大多数故事在“为我所用”前,注定只能长久静默。
从这个意义上看,作为文艺片的《麦田》虽然对长平之战述其一点而不及其余,但它至少对准了那场耸人听闻的杀戮,并对它可能产生的影响做出了猜测。
电影虽没有直接的镜头用于描述两军交战,对于屠杀的寥寥几笔也限于暇的回忆,但在暇对赵国妇人的圆谎中,却淋漓尽致地还原了从交战、突围到屠杀的全部细节,只不过把胜利者与失败者颠倒了位置。
在赵国妇人对“秦军败、秦军亡、秦人惧、秦人服”的接连欢呼中,同样看不到一种生而为人的悲悯,她们并不知道这只是一个善意的玩笑,暇讲的每一桩灾难都依次发生了,但都真实落在了她们的同胞身上——落在她们朝思暮想的亲人身上。
这无疑是一个寓言感十足的解构,荒诞绝伦的气质之下,创作者杜绝了是非正邪的两分法,仿佛长平之战若是赵国获胜,赵括同样会下令格杀四十万秦卒。这当然是一种现代意识的假设,或许《麦田》只是想借着这样一个关系倒置的结构来表述“无义战”的残酷与虚妄——那些死亡是真实的,同时又缺少价值可供依附。
从某种程度上看,我又不太同意《麦田》的这种假设,而其中凭借,并非赵括区别于白起的恻隐之心——毕竟这无从考证,也无从证伪,而在于秦国制度与六国的根本不同。
秦制对外讲征伐,是一架随时开动的战争机器,当没有军功可以继续刺激,它的系统便无法有效运转,内部矛盾便会滋生。秦制之下,即便是和平时期,百姓也无法休养生息,更谈不上安居乐业,积累财富。
《商君书·弱民》有云:“民,辱则贵爵,弱则尊官,贫则重赏”,商鞅告诉秦王:老百姓平时地位卑贱,就会重视官方给的荣誉;经常被欺负,就会敬畏权力系统,甚至不惜代价加入进来;生活水平始终窘迫,物质奖励才能起到作用。
这就是为什么秦朝后来有一视同仁的法律,有空前增强的阶层流动性,有职权部门的相互牵制,也有极其高效的行政效率,具备如此之多的现代性,它却依旧不能被称为现代社会。
至于长平之战胜利的若是赵国,或是楚汉之争胜利的是项羽,历史会改写还是亦复如是,这就只能留给大家去思考了。
「 图片 | 视觉中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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