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花与真真国

公众号新闻

2023-05-25 09:05

蓼汀花溆也称花溆，在大观园西北角落里，寻常人迹罕至。宝玉牛心古怪，却偏爱此处幽静之意，每每一人独自走来。

这一日，宝玉从稻香村转过山坡，抚石依泉，过众花圃。忽闻水声潺湲，泻出石洞，上则萝薜倒垂，下则落花浮荡，颇有几分世外桃源的韵致。

正徜徉之时，迎面望见宝琴和丫鬟小螺迤逦而来，彼此驻足问好厮见。宝玉前几日听宝琴说起那海上真真国会写诗的女孩子，几天来肚子里盘旋，总想再问个端详。正要开口间，那宝琴却先问了。

“二哥哥，我听宝姐姐说这‘花溆’的匾额是你取的吧？”

“也是，也不是。”

“怎么讲？”宝琴好奇，再问道。

“此园落成之初，园中各处可题匾额之处，须备些名字待贵妃省亲之时选用。清客相公们有说“武陵源”的，有说“秦人旧舍”的。老爷以为意思不差，惟避乱之意嫌之过露。”

宝玉顿了一顿，接着说道：“最是文人不自由，寻得桃源好避秦。‘武陵源’也好，‘秦人旧舍’也罢，那不是把当今朝廷比作虎狼之秦了么？故而我名之曰‘蓼汀花溆’，水边有花有草，供人避世忘忧之意。后贵妃省亲之时又改做‘花溆’二字。”

宝琴颇具诗才，略一思索，道：“唐时罗业有诗‘暮天新雁起汀洲，红蓼花开水国愁’，此为‘蓼汀’一词的出处罢？那‘花溆’不是典出崔国辅《采莲》诗‘玉溆花争发，金塘水乱流’罢？”

元妃改名花溆之事，宝玉嘴上不说，内里并不甘心如意，也不想多说此事。忙岔开话头道：

“也罢了，这难不住你。‘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真真国女孩子的诗里，不也说到水国么？那天人多没听真切。好妹妹，你今天可好仔细说来我听？”

“偏一说到有女孩子，你就认真了。好罢，就说给你一人听，可不许再说给旁不相干的。”

“你说，你说！”

宝玉忙用手帕，把一边的山子石拂了干净，和宝琴一起坐了。

宝琴道：“那年我八岁时节，跟家父到西海沿子上贩茶买货，那个国家叫做英吉利，那个地方叫普利茅斯。你可知道？”

“知道，知道。我屋里的西洋镜子，就说是英吉利商行贡进来的呢。”

《普利茅斯》约瑟夫·玛罗德·威廉·特纳绘

“不料那年贩到英吉利的茶叶极多，家父的茶货一时难以脱手。正为难时，那个地方的牧师布莱斯特与家父旧交，其时正筹划着移民新大陆，问父亲何妨同船去冒险一试。”

宝玉问：“何为牧师？新大陆又在何方？”

“牧师即传教士，与和尚庙里的方丈仿佛。”

“新大陆即新世界，在海的那一边再那一边。新近才被探险发现的，海图上原也不曾有过的。你就当成一处桃花源也就是了”

宝琴见宝玉听得入神，一口气接着讲道。“我们带着茶货，和他们一起挤上了一艘远洋货船。这艘船还有个极漂亮的名字，叫做五月花。”

弗朗西斯·弗洛拉·邦德·帕默绘

“船上很挤，总有一百多人。内里还有牧师布莱斯特的小女儿，和我年纪差不多，名叫真妮，我管她叫真真。还是我教她写诗的呢。”

听到这里，宝玉插话道：“他们这么多人，也是去做生意的吗？”

宝琴道：“不是的，我和真真越来越熟络，也问她这个，她说这些人多是清教徒，也是牧师的信众。英吉利国王禁止他们信自己的教。他们也是没法了，只好忍痛抛离故国，遥遥万里去新大陆冒险，为的是寻觅可自由信仰之地。”

宝玉不由得双手击掌，说道：“这么说来，他们才是避秦之乱，不对，是避英王之乱，甘冒奇险去奔了桃花源了？那后来如何了？”

“你还真说的是。船行海上，历尽千难万险，自秋天出海，漂浮两月后隆冬时节才见到陆地。那个地方叫做马萨诸塞，也叫麻省。我和真真玩笑说，这里就是她的海上真真国了”

宝玉插话道：“原来海上真真国是你的肚撰，就是桃花源！你再讲来！”

“上岸之先大家就想了，新大陆要有新文明，没有国王和皇帝了，大家更须改弦更张，索性自治了——自己统治自己。同船而来的四十余名男丁乃公议了，草创《五月花公约》，以资日后共同遵循之。”

“公约上写得什么呢？这倒真是新奇！”

“我也觉得新奇，故而至今也还记得清楚。这《五月花公约》写道：

“为了上帝的荣耀，为了增加基督教的信仰，为了提高我们国王和国家的荣耀，我们飘洋过海，在弗吉尼亚北部开发第一个殖民地。我们这些签署人在上帝面前共同庄严立誓签约，自愿结为民众自治团体。为了使上述目地能得到更好的实施、维护和发展，将来不时依此而制定颁布，被认为是对这殖民地全体人民都最合适、最方便的法律、法规、条令、宪章和公职，我们都保证遵守和服从。”

宝玉叹息道：“竟有这等开天辟地之事！这算是真真国之宪纲了！我竟无缘亲睹亲历！再后来又如何了？”

“隔年春初，家父沽清了茶货，我们也就搭船归国了，迄今再没能亲去麻省。不过，去岁有客商到过麻省，也说那里仿佛桃花源一般。人人遵从《五月花公约》，无皇无帝，政由民出，挚爱自由，文明先进。民有、民治、民享，诚尧舜之治所不及也。”

这宝琴独自滔滔不绝，哪知宝玉已然醍醐灌顶，心向往之，神向往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宝玉心下想定，明岁又逢大比之年，好歹挣得一个功名，以报父恩母德。乡试一毕，了无牵挂。大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宝玉也要去亲历那海上真真国了。

索尔·斯坦伯格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