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剧里说的话,有好多错诶!
我还记得小学的时候看神厨小富贵,里面光绪管慈禧叫“亲爸爸”,让我觉得非常奇怪,甚至对慈禧的性别产生了疑问。
多年以后,我也曾试图寻找原因,结果查了很多文献,都说这是慈禧以男性自比,因为贪恋皇权。然而我觉得很不靠谱,毕竟武则天也没让人叫过自己爸爸呀。
这个说法的源头,应该出自德龄的《瀛台泣血记》。这本小说已经被很多历史学者吐槽过了——各种野史乱飞。后来又看到一种说法,称满人管大姨叫爸爸,而慈禧的妹妹是光绪的亲妈,所以慈禧就是光绪的大姨。我对此说将信将疑,但没法验证——直到我自己学会了满语。
博物编辑是这样的,不懂的就学到秃头再给大家讲
阿其那、赛思黑,到底啥意思?
我发现满语里,根本就没有读音类似爸爸的词:最接近的是ᠪᠠ(ba),意思是土地。而满语对大姨的称呼是ᠠᠮᠪᡠ(ambu),也和爸爸完全不相干。
在查询这些资料的时候,我读到了满语学者金启孮(cóng)关于旗人称谓的文章,其中提到京八旗满语退化非常严重,所以亲戚词汇大多是借用汉语,或者半满半汉混这叫,其中的错乱也很多。
说到这里,我们首先要看一下满语中的亲戚称谓:
*右边并不是满文的读音,而是满文的拉丁字母转写
很多人从清宫戏中看到过满人称父亲为阿玛,而且这个阿还要读四声。实际上真正的发音发音是ᠠᠮᠠ/ɑmɑ/,口语中常弱化为/ɑmə/,而且这个“阿”其实应该读低调。
那为什么清宫戏老是读第四声?这个和清代北京话的四声调有关,展开来说太复杂,简单来说就是清代北京话的声调和现代音是不一样的。
另外ama词首这个a是可以省略的,所以满语可以直接管父亲叫ma,后来甚至可以叠词叫mama(汉字一般写成玛玛)——是的,满语是世界上少数几种称父亲为“妈妈”的语言。
满语的“母亲”,清宫戏常常读成额娘,这基本上是错的,但是有原型,也就是ᡝᠨᡳᠶᡝ(eniye),满语拼成e ni ye三个音节,但实际上读成e nie,所以说转写和读音不是一回事儿。
和父亲同理,ᡝᠨᡳᠶᡝ后来在口语中也产生了叠词的叫法。清代字典里虽然少有收入,但是不少汉语资料都提到,满人管母亲叫聂聂。
所以这句应该是____
至于剩下的三个,满语的姑姑是ᡤᡠ(gu),姑父是ᡤᡠᡶᡠ(gufu)明显又是汉语借词。满语的祖母是ᠮᠠᠮᠠ(ama),金启孮认为这是一个汉语借词,因为不见于其他通古斯语,所以推测是满人借用了汉语中妈妈这个词,然后又搞错了辈分,最后变成了祖母的称呼。
很多文献还反映,妈妈除了可以称呼亲祖母,还可以作为祖宗女性长辈的泛称,比如姑奶奶就可以叫ᠨᡠᡴᡡᡠᠨ ᠮᠠᠮᠠ(mukvn ama)。
以上这些一般认为是满洲人,在入关前已经形成的称谓,虽然已经有很多汉语借词,但还是比较清晰分明的,但是入关以后就开始混乱了。
因为京八旗的满语越来越差劲,金启孮就提到普通的八旗兵丁,直到清末还管父亲叫阿妈。但是京八旗府邸世家,却管父亲叫爸爸,管母亲叫奶奶,他认为这都是学的汉人。
我不完全同意他的观点:管父亲叫爸爸,那肯定是学的汉语;但是管母亲叫奶奶,哪有北京汉人是这么叫的啊?
听着还都挺可爱的
因此又有学者推测,这个奶奶可能就是前面提到的满语“聂聂”,因为在晚期的文献里,其记音汉字也写成“呢呢”或者“讷讷”,结合满语的元音系统推测,nie nie可能后来在口语中丢失i懒化成/ne ne/。但是汉语北京话中不存在/ne/这样的音节,听感上与其最接近的是nai nei ne。但是母亲叫内内实在太奇怪,最后就变成了奶奶和讷讷,甚至连轻重音的读法也完全套用了汉语声调。
满人管妈妈叫奶奶的问题算是有了假说,但是很多晚期文献又提到,旗人还管姑姑叫姑爸,甚至直接叫爸爸。这就很奇怪了,无论姑姑或爸爸都不是满语原生词,而是汉语借词,怎么还会发生混乱?
我查了很多资料都没给出能说服我的解释,以下是我的个人推测:
一、满语本来称父亲为阿ama,女性长辈为mama;
二、但是父亲在口语中也变成了mama,于是mama既可以指父亲,又可以指女性长辈了,比如姑姑;
三、京八旗快速丢弃满语改用汉语,而汉人称父亲为爸爸,于是京八旗把满语中对父亲的称呼“mama”,等价成了汉语的爸爸。
四、又因为姑姑也称呼为mama,于是姑姑也变成了爸爸。
以上这些只是笔者的推理,或许能解释为什么光绪管慈禧叫爸爸——因为慈禧是光绪的养母,也是光绪的姨妈,还是光绪老婆的姑姑。无论从哪个层面来说,她都是光绪的女性长辈。
不管怎么说,晚清京八旗,管姑姑叫爸爸是确实存在的现象,再加上其他满汉称呼的混合,就产生了旗人管姑姑叫爸爸,爸爸叫妈妈,妈妈叫奶奶,奶奶叫妈妈的混乱现象。
不过,以上称呼其实并不是同时使用的。像晚清时期旗人开始管妈妈叫奶奶的时候,对祖母的称呼就从妈妈变成了太太......好吧,好像更混乱了!
阿其那、赛思黑,到底啥意思?
清朝雍正夺嫡上位后,让自己的八弟和九弟分别改名为“阿其那”和“塞思黑”,以表示对两人的羞辱和厌恶,这是很多历史爱好者非常熟悉的故事。
所有四郎都会说的一件事
图源:剧集《雍正王朝》
但是关于“阿其那”和“赛思黑”分别是什么意思,很多人却并不清楚。民国年间鲁迅先生曾在《准风月谈》杂文中说:“雍正皇帝要除掉他的弟兄,就先行御赐改称为阿其那与塞思黑,我不懂满洲话,译不明白,大约是‘猪’和‘狗’罢”。此说在民间也广为流传,近年的很多电视剧都采用了“猪狗”的解释。
然而如此释义无疑是错误的,因满语如今已几乎是死语言,只有极少数研究者和爱好者还在学满文,才导致此说流传甚广。实际上,满语根本就不会拿“猪狗”来骂人。恰恰相反,满洲人喜欢用猪狗来互相夸奖——最著名的例子要属人名“努尔哈赤”,满语中意为“野猪皮”或“像野猪”。
“你最好真是夸我”
努尔哈赤有四个弟弟,其中三人叫舒尔哈奇、雅尔哈齐、穆尔哈齐、,满语含义分别为两岁野猪皮xurgaqi、豹子皮yargaqi、公虎皮murgaqi(一说为老羊皮muwa honqi)——这一看就是一家子,都是这皮那皮的。但他还有个弟弟叫巴雅喇,满语意为护卫bayara,也不知道是因为啥。
更好玩的是多尔衮一家:学者大多认为,多尔衮就是满语dorgon一词意为狗獾,也就是偷闰土瓜田的那个猹。不过再看多尔衮的兄弟,阿济格意为小(孩)ajige,多铎意为胎儿dodo,他却变成了狗獾,画风明显不对。所以我个人怀疑,多尔衮实际上是满语dorohon,意为(孩子)矮小。
至于深受文青喜爱的纳兰性德,“性德”就是汉名,“纳兰”其实就是“那拉”,他们家高度汉化,嫌弃“叶赫那拉”太难听,选汉字的时候就雅化成了“纳兰”。其祖上其实是满化蒙古人,“叶赫那拉”就是蒙古语“大太阳”。
另外,大家熟悉的“完颜”,满语里拼作wanggiya——其实是汉语借词“王家”二字,大概完颜氏祖上本是姓王的汉人(或有汉姓的女真人)。
然而查找清代的满汉字典,却找不到“阿其那”一词,加上满语口语断绝严重,这个恶名到底是何意,即使在学界也众说纷纭。
80年代初,曾有满语学者参考仍存活的锡伯语,发现锡伯族在驱赶牲畜时,常常会说“爱其”aiqi,认为这正是“阿其那”的口语。便由此提出:“阿其那”就是把成狗厌恶赶走时发出的声音,无疑是个恶名。
锡伯族原居东北地区,乾隆年间清廷征调部分锡伯族西迁至新疆以充实当地。他们擅长骑射。锡伯语属于阿尔泰语系满一通古斯语族满语支,是在满语基础上发展形成的一种语言,跟满语很接近。图源:《可爱的中国》
然而如果去翻找“阿其那”的清代文献,会发现满语写作ᠠᡴᡳ,拉丁转写出来就是akina——aki和aiqi发音并不像,尤其是qi和ki在满语里是绝不混淆的。
目前,学界接受度最高的说法是akina=akiya(冻裂、干透)+na(呐、动词后缀),也就是“干透呐”。akiya-mbi(-mbi为满语动词后缀,无实义)在满汉字典中可以查到,意思大致是“干透、冻透”。
由于这个名字是八阿哥自己取的,学者推测,他可能是想表示“自己被大汗厌恶,真是整个人都干透冻裂了”,就好比如今网络上常说的“裂开了”。
八阿哥:我裂开了
这是目前akina所有解释里最合理的一个,但仍然有点绕,尤其是老八奉命给自己起个恶名,还玩得这么抽象,真的不会被他哥再训一遍吗?
我一直怀疑,这个恶名的逻辑应该没这么绕,但是也没有什么证据。直到今天背满语单词的时候,背到一个ᠨᠠ,拉丁转写是akaqun,意为“伤感”。我心想这个好记啊:伤感,A.K.A.春。很合理嘛,春天是伤感的季节,这个“春”还是湖南口音。然后顺便又看了它的动词形式——akambi:“伤心;冻裂”。
我立刻想起了akiyambi,两个词不仅含义接近,音韵上似乎也有关系——akiyambi脱落介音i就变成了akambi。如果akambi确实就是akiyambi的口语简化音,那akiyambi应该也有“悲哀,伤感”的含义。
则“阿其那”的意思就很明确了——“悲哀啊”!
至于“赛思黑”seshe,意思倒是很清楚——“讨厌”。
而且不是名词“讨厌的东西”,就是动词词干“讨厌”。老九这个恶名是他哥起的,非常直接,相当于别人每次叫他都是在大喊“讨厌”!!
最后,不能完全排除老八会日语的可能,所以“阿其那”没准就是あきな——意为秋名山,老八想表达自己从此再无心政事,一心只想着开车。
撰文|刘阜
部分图片 | 图虫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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