蜗居8平米每天开销不超10元,他被困在「红了梦」里
文 | 王琳茜
编辑 | 王一然
视频剪辑 | 沙子涵
早上起床先读《红楼梦》,如果发现有不通需要“复原”,就用笔标记,如此到十点钟,起来做饭,通常是一个生鸡蛋、一包燕麦片,和着开水冲成“粥”。
之后,唐国明才开始真正忙碌地“工作”——在各个平台发布文章和自我介绍,一般带上的话题是“男子蜗居20年想复原红楼梦”。这是一项琐碎的工程,他要一点一点复制、粘贴,符合各个平台发布的格式,加插图,把原有内容摘选、修改扩充。多数主流自媒体平台他都有账号,因此这也是不小的工作量。
唐国明会浏览每日微博热点,然后在话题讨论下,再带上自己的话题和文章,他还会花时间统计自己的阅读数据,精确到个位数。
录制视频时,唐国明架起手机,背景是出租屋的墙面,他开始讲自己的《红楼梦》、诗歌还有哲学和数学研究,有时心血来潮,会用一把二手尤克里里弹唱。为了视频剪辑,他花了两百块开通了软件的年费会员,这是必需的开销。“搞写作的人,在这个时代,是要多媒体结合的。”
这是非常忙碌的一天,要到晚上六七点钟,才能大概做完,然后视情况再看一回《红楼梦》。中午如果不是饥饿难忍,基本就不吃,晚饭可以去附近的餐馆,超过15元就比较奢侈了。
晚上的主要工作是查看白天发布的内容和评论,有时要和贴吧里的“黑粉”吵架——他们嘲笑他“想红想疯了”“只会啃老,没有任何的真才实干”。唐国明对此不屑一顾:“我的写作,自成名之后,就一边面对炮火连天的战场,一边写着流传千古的诗文。”
但关注他的人还是越来越少。
最近一次引发关注是一年前左右,再往前,是前年10月,有媒体为他发了一条短视频报道。那次有短暂的热度,让唐国明振奋不已,他认真记下一条条数据:热搜榜第19名,平均热度3871207,他形容“热得嘶嘶冒气”。但热气也很快散去了。
如此重复的生活已经循环了很多年。
“大师”
湖南省长沙市岳麓区一所居民楼里,不高的坡往上,挤着几家湘菜馆,几家快递驿站,道路有点窄。唐国明就住在这里,他在房间外挂了一块板子,上书“向阳坡28号 作家唐国明收件处”。白天为了省电,他一般不会开灯,只需要开着门,借着阳光就能进行工作。
附近土菜馆的夫妻见识过唐国明红时的样子。他们和唐国明是老乡,认识十几年,最近两年,唐国明来的次数慢慢变少,老板娘猜测,他变得更拮据了。
老板娘还记得唐国明最红的时候,总有人找不到他跑到餐馆来,好几队人马,有扛摄像机的、举话筒的记者;还有听说唐国明红了,想再见他一面的老同学。餐馆门小,他们乌泱泱挤在门口,影响生意,老板还对唐国明发过脾气,但有时也会领着他们去唐国明家里。
他们被记者采访过,老板不爱说话,让老板娘出镜,她每次都无比局促,觉得自己是个农村姑娘,形象不好,而且不懂文学,“《红楼梦》读了好几次,连第一章都看不下去。”
对着镜头,她只好翻来覆去说,“我们和他是老乡”、“唐国明是个很老实的人”,但听唐国明念叨多了,也能说出几个文学名词。后来好几次,来吃饭的学生起哄:“老板娘,我看到你上电视了!”
现在,只有极少情况下,可能有拍作业的学生找到唐国明,他再带着学生来餐馆取景,他们才会被问上几个问题。唐国明一如既往,点一个最便宜的小菜,自己盛免费的白米饭,边吃边讲:“鹅毛诗”,他自创的诗派;“半途主义哲学”,也是他自创的哲学;《零乡》,他在写的自传体小说……还有坚持“复原”的《红楼梦》,都是“会留名千古”的作品。
老板娘总是想打断劝他:“你不要讲这些啦,赶紧考虑成家吧,这么大了还没有对象。”
她觉得唐国明特立独行,但不算真正的“大师”,因为那样的人实现了真正意义的超脱。但老板娘记得,唐国明对于“成家”也很苦恼,他强调“如果有女孩愿意嫁给他,至少后半辈子吃穿不愁”——他相信自己以后一定有巨额版权费,并且女孩会和他一起留名千古。
●工作中的唐国明。王琳茜 摄
唐国明一直相信自己的“红”是历史的必定轨迹,事实上,对于十年前的那个40岁、蜗居在出租屋里,郁郁不得志的中年男子来说,“红”的最初,完全在预料之外。
十年前,一位湖南台的女记者想找些本地的奇人,经朋友介绍认识了唐国明。女记者称读过他的作品,对他印象不错,还提到自己也会业余给一些杂志供稿,后来唐国明再提起这件事,说她是“有眼光、懂文学的”,是他在历史上“留名千古”的开端。
但那次拍摄过程并不愉快,因为还安排了一个尴尬的相亲环节。回去的车上,他有些闷闷不乐,女记者看出来了,开导他:“你别不高兴,万一你上了这个节目就红了呢?”唐国明没作声。
节目播出当晚,唐国明坐在床上盯着电视。屏幕里,他穿着“最拿得出手的白衬衫和牛仔裤”,整个人看起来又黑又瘦,“很干瘪、潦倒,像个叫花子。”
看着看着,唐国明开始感到惭愧,忍不住流眼泪,害怕家人在电视上看到他,觉得他怎么混成这样了?
但唐国明没想到的是,他真的“红了”。晚上十二点,节目还没完全结束,突然有采访电话打来,想报道“蜗居20年复原红楼梦的文学家、诗人”,他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我真的红了”。
他受邀参加湖南电视台娱乐频道的文艺晚会,表演了一首唱诗,还上过综艺和相亲节目,又去了浙江和北京,一次录制《中国梦想秀》,一次录制《我为书狂值不值》。
在2013年10月的《中国梦想秀》里,唐国明穿了一件长袍,吟着诗出场,导播称呼他为“疯狂文人”,十一年来潜心研究红学,自称还原了最真实版本的《红楼梦》后二十回。300位观众即梦想观察团投票,若最终票数足够,便可得到20万的基金,实现梦想。
当时的评委是郭敬明、赵忠祥和周立波。唐国明记得,对他表达出欣赏的是郭敬明:“先不管你是不是对的,但你这样沉浸一本书或一件事里,这是很迷人的。我很喜欢你,同时又觉得你很古怪。”而周立波则说这是“一个精致的笑话”。
他最终没能拿到那笔助梦基金。走红不到一年,风向已经开始变化,起初他是“大师”、“住在岳麓山下的神仙哥”,很快开始有质疑声,“啃老”、“根本不懂红学”。2014年8月的《我为书狂值不值》节目更像一场全然的嘲笑:不管是嘉宾还是主持人,都给他下了“痴人说梦”、“被成功学绑架”的断语。
连在老家的父母也被打扰,这是少有的让唐国明不满的时刻,节目组背着他去采访拍摄,再在节目里作为特殊环节播出:从编导口中,父母才知道他过着怎样的生活,哽咽着流下眼泪,“不想写了可以回去,家里有田有山,饿不死人”。
但唐国明从没想过回去。他已经开始相信自己的伟大,“愿天下所有部门把我当人才引进。”
“大人物”
唐国明14岁就想成为作家。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他说那是“文学狂热”的时代,作家备受尊敬,“假如说你获得了写作相关的什么奖,就可以到县里做公务员什么的,或者去文化局里当干事。”
“出人头地”是这个身份带来的最大吸引力,唐国明的父亲是风水先生,固执、自尊心强,依据风水学的讲究,唐国明从小就被耳提面命这四个字。他们住在邵阳城步茅坪镇胡山界村,一个“大象踩一脚踩出来”的小乡村,这里没有河,只有一坡梯田生长稻谷,从来没出过“大人物”。他们靠种地维生,住的房子在山顶上,茅草搭顶,摇摇欲坠。
唐国明第一次出村,是和父亲去附近县城担煤,在比自己家门口宽敞多的街道上,他灰头土脸,浑身不自在:“为什么其他人都那么光鲜?为什么我不能?”
他想成为那个“大人物”,文学成为一条可能的途径——小学的语文老师常夸他作文写得不错,村里爱书的人很少,他成为特别的一个。白天他帮父亲割牛草、砍竹料,晚上点一支蜡烛偷偷看书,第一本《红楼梦》,就是隔壁的姐姐借给他的。第一次读《红楼梦》,唐国明就被里面的“贵族精神”迷倒了:他幻想自己也在大观园中,拥有那种“诗意的生活”。
●唐国明父母以前在山顶住的茅草屋。讲述者供图
媒体报道中称他是“续写”《红楼梦》,唐国明不认同这个词,他强调自己是“考古”“复原”,纠正文本中的不通,“无限真实地再现曹雪芹生前完成的百回”。
他摊开做满标记的书:比如第十回,“因为冯紫英我们好”这样的话,他觉得这句话不通,联系上下文,是因为秦可卿病了,冯紫英推荐个医生来看完病后,贾珍说出这句话,所以改为“因冯紫英为我们好”才恰切。他认为这是当年民间抄录时的疏漏。
他形容这更像一种工匠精神,“首先我读透了《红楼梦》前80回,加之涉猎其他各类书籍的修养与多年刻苦的写作训练,做到了与曹雪芹合一的情境语界……在程高本后40回以考古复原的方式,完成了曹雪芹文笔再现的工作。”
他最注重的是细节,也因此背不出任何一段完整的判词。
叫不醒的人
网上有不少红学爱好者批评他,觉得他的“复原”没有任何价值,唐国明从来不受打击,他说那是其他红学学者嫉妒他的才华,故意找人“黑”他。前两年,附近学校的一个传媒专业学生找他拍视频作业,结尾找大学教授点评,“他(唐国明)在《红楼梦》上的研究,只能说还比较业余。”唐国明和学生大吵一架,两人不欢而散。
年少时的自卑变成了另一个极端,过分的狂妄。随着年龄增长,唐国明开始觉得,自己越来越广博,越来越高大,他把自己和无数伟人列比,称自己是“尼采那样的天才”。
他不怎么读同时代人的书,声称只读和自己一样“伟大”的作品。他一遍遍读和批注修改的,除了《红楼梦》,也仅有自己的书。不足8平米的屋子里,床边柜顶上,床脚书架里,堆积的都是自己的书,从前出版的,后来自印的,封面都很潦草,基本都是雪白底,巨大的标题,旁边是他的名字;也有投稿被录用的文学期刊给他寄来样刊,唐国明翻了翻,对刊物里其他作品评价都是“言之无物”。
他为自己写了不少名头和口号发帖传播,也遭到了不少攻击。“黑粉”们叫他“半桶水先生”“唐老鸭”“疯子”,嘲讽他:“有这功夫不如去找份正经工作干。”
●唐国明家里的书架。王琳茜 摄
但他们也是某种意义上最关注唐国明的人。其中还有一部分人是唐国明曾经的读者,甚至花钱买过他的书。
有位网友曾经加过唐国明微信,说要给唐国明写一篇传记,还觉得他早年一些诗歌“很正经,不浮躁”。唐国明喜欢用的意象是稻谷、月亮、大山,他曾在《乡土作家》发表过组诗,一首叫《麦粒》的诗里,他写道:
车如麦粒在叫田野的道路上飞扬
楼房如麦苗在水泥的土地上疯长
如果风吹起麦粒,麦粒的花朵会开在哪里
大风吹了过去又吹了过去
吹走了岁月九万里
“我第一次读差点以为不是他写的。只能说一个人名利心太强走火入魔,总归是悲剧。”网友在评价的时候贴上了这首诗,有不少人附和,“也许就跟范进一样中了举就疯了。”后来他删除了唐国明的好友,两人再也没有过交流。
事实上,2013年的那次报道,对唐国明来说是一次转折。那之前他隐约萌生了放弃文学的想法,经济拮据而迷茫,父亲对他的选择一直不够信任,在很长时间里,他骗家里人说,自己在岳麓区文联工作。
走红给了唐国明信心,电视台也会支付一些劳务费用,还有了一些读者。他自觉在文学上也有了新灵感,一口气写了不少诗,“觉得自己像个作家了”,有作品刊发在了文学杂志上,他带回去给父亲看,向来冷硬的父亲少见露出笑容,终于放下心来。
贺飞曾对唐国明好言相劝。几年前,他在一个《红楼梦》爱好者交流群里听说唐国明,以为“是个大神”,没想到实际是“一个虚荣又自大的啃老族”。贺飞同样出身农村,更加愤愤不平:“我觉得他父母很可怜,摊上这样一个孩子。”在农村,只要有地,愿意干活就能生存,唐国明如今的选择,在他看来是一种懦弱的、不想吃苦、不愿意面对现实的逃避。
刚认识时,贺飞劝他找一份正经工作,踏实一点,但唐国明“反复找借口,只会说一些空话、套话”。这激怒了贺飞,他今年45岁,已经结婚,有一个孩子,虽然年轻时也热爱文学,但慢慢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平庸的人”。在他看来,唐国明和自己一样完全没有天分,“字都不认识几个,水平和小学生没两样。”贺飞说,唐国明只是擅长做梦。
意识到自己根本叫不醒他后,贺飞只剩下谩骂。“其实唐国明也挺需要我们骂他的,毕竟他最害怕的是无人问津。”
“写出去”
或许只有路耀敏算得上当过唐国明真正的粉丝。她高中就喜欢文学,迷恋《红楼梦》,在同好群认识了唐国明。听说他十年冷板凳专心“复原”《红楼梦》,敬佩又好奇,要来电子版,特意把他“复原”的内容都打印了出来。
读完后,路耀敏有些失望,“他写黛玉听着窗纸沙沙作响,但是黛玉的窗户根本就不可能是纸做的。”可能囿于生活环境,唐国明不能真的写出书里的锦食金裘。她觉得这个人只会自吹自擂,不再理他,但出于礼貌一直没删好友。
唐国明发来的消息从来没变化,视频或者配图里,背景始终是那个破旧房间,一件短袖,穿了很久。路耀敏却没那么热衷文学了,“每天吃喝玩乐,把梦想丢在一边”,在这种时候,唐国明成为了一个例外,她有些唏嘘,刚好在大连上学,想着寄点小鱼干给唐国明,顺便买几本书支持。
随书本寄来的,还有唐国明写的字,称得上清秀。路耀敏把字收起来,“感觉他为人还是真诚的。”他们一直保持着断续的联系。毕业后,路耀敏在北京工作,很多时间都花在无意义的社交和聚餐上,时常感觉生活乏味,怀疑自己的时候,忍不住去问唐国明:“你对自己有过怀疑吗?”每一次,唐国明都说没有。她又买了本他的新书,扉页上,唐国明写:此刻就是我们最大的财富。
●唐国明寄给路耀敏的书的扉页寄语。讲述者供图
那本零散的小书里,路耀敏读到了几首非常美的诗和句子,起初她欣喜而激动,但很快发现有不少内容有抄袭和缝合的地方,甚至“直接使用人家的东西”。
她和唐国明争论,对方始终不认错,路耀敏最后放弃了,不再和他说话,觉得“情感上受欺骗了,白高兴一场。”但是那几本书——她总会想到唐国明寂寞地一个人在灯下写作的样子,几番挣扎,还是舍不得扔,几次搬家后依然摆在书架上。
他们认识五六年,有时她敬佩唐国明对自己的相信、坚持,在艰苦的环境下十年如一日,有时候又讨厌他,更多是羡慕他可以过上那种生活,而自己却“围着一份不喜欢的工作团团转,浪费光阴”。
不少人搞不懂唐国明为什么这么“想红”,唐国明时常接到黑粉电话,接起来骂他的词无非几种,空想家、神经病、“想红想疯了”;也有人觉得他过得可怜,试图帮助他,他现在用的手机来自几年前的一个读者,特意来长沙找他,花了七千块买了他几副字,扯着他去买了部新手机就走了;还有来采访他的记者,送了他几床二手被子,唐国明嫌旧,转手就给扔了。
他的时间依然是“静止”的,始终停留在十年前。2021年下半年,因为那次短暂的“热气”,他卖出去过一些自印的书,签名版200块一本,赚了大概一万块。唐国明买了两件价格三四千元的昂贵皮衣,穿上去土菜馆给老板娘展示了一圈。
皮衣代表的是体面、尊严,这是年少时他最想得到的。还没红之前,每年秋后,唐国明都会回家看父母,离家时,父母会送他到家门下坡的田埂上,父亲唯一的一句话一直是“好好写,要写出去”。茅草白花飞扬的路上,唐国明向山外走去,走了好远回头望,他们还站在坡上。
(文中贺飞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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