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战争、离别、死生,是我所经过的时代
1937年7月7日,在北京郊外的卢沟桥,日本军队发动了长达八年的全面侵华战争。今天,整整八十五年。
这一次大战,不仅兵员伤亡数百万,城市被轰炸,乡村被掳掠,千万百姓逃亡内地,老弱转于沟壑,壮者疲于奔命,而且战线后面沦陷区的百姓,也忍受了八年的耻辱。(许倬云 语)
卢沟桥事变发生时,叶嘉莹只有13岁,在读初中二年级。因为她住西长安街一带,所以当时能清楚地听到卢沟桥炮火的声音。叶先生在影片《掬水月在手》中回忆道:“日本进城是从前门进来的,是堂而皇之就进来了……在长安街上,常常有日本的军车、吉普车,飞快地跑过去,他们在车上唱歌,他们唱《支那之夜》等占领者的歌曲。(真是)‘悲笳哀角不堪听’。”
在沦陷最艰苦的阶段,少年叶嘉莹写下了悲痛的诗句:“晴明半日寒仍劲,灯火深宵夜有情。”她说,“冬天我去上学,在巷口拐弯的地方,就有冻死饿死的人,这就是当年我们所看到的那个战乱的时代。”
今天,活字君与书友们分享《兴于微言》“代后记”中,叶嘉莹先生在沦陷区写下的诗,以及她的解读。借这篇摘编说明那是怎样一个战乱沦陷的时代,一个九十八岁的老人是怎么样走过那一段历史的。
我心中的诗词家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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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 文
我是1924年岀生的,提起我岀生的那个年代,就不仅要说诗词怎么样跑到我心里,我怎么样跑到诗词里,还要说到家国。
苦海迷途去未因,东方过此几微尘。
何当百亿莲华上,一一莲华见佛身。
大家都知道甲午战争,那时对青年人影响非常大,年轻人都想怎么让我们的国家富强起来,不至于如此之积贫积弱,任凭列强宰割。所以我父亲就去北京大学学了外文,后来去了航空署。甲午之战我们的海军一败涂地,而空军更是什么都没有,要想国家强大起来,要有自己的军队。我父亲毕业以后在航空署翻译了很多介绍外国航空事业的书。我小的时候不懂英文,但是看到书上面画了很多天空星斗的图。后来航空署变成了航空公司,办公的地方在上海,我的老家在北平。
卢沟桥事变以后,北平陷落,天津、上海、南京相继陷落,我父亲就随着国民政府一直迁到后方,我们的北平就被日本人占领。当时我在初中二年级,暑假过后开学,老师说你们明天要把毛笔、砚台或墨盒都带来,第一天不讲课也不上课。因为七七事变,日本人进来了,学校来不及印新的课本,但是旧的课本记着甲午战争,记着日本人的侵略,这是不可以的。所以第一天不是讲课,每个同学要把课本掀开,把某页到某页撕掉,把某页涂掉。
你生在这个家国之中,你自然要受它的影响。我父亲到后方去了,我们在沦陷区。日本人逼我们“庆祝”南京陷落,“庆祝”武汉陷落。所以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战争带给人们的那种离别痛苦。
所以我看到“苦海迷途去未因”,人生就像一个苦海,有生离死别。为什么有这么多的罪恶,为什么有这么多的战争,为什么有这么多的痛苦?我们人生在苦海之中,我们都迷失了,我们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不知道我们现在所要追求的到底是什么。佛教说有过去、未来,所以“去”是过去,“未”是未来,我们都把去来的因果迷失了。
“东方过此几微尘”,佛教东传,那么这种佛法东传又经过了多少年多少变化?佛教认为一粒微尘就是一个世界。李商隐所经过的时代有宪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宣宗,他自己一生不过四十多岁就死了。他经过了六个皇帝,在短短四十余年中,唐朝的朝廷里边有政党的党争,外边又有军阀彼此的战争对于朝廷的威胁。“何当百亿莲华上,一一莲华见佛身”,佛经上有一个故事,说佛每一个毛孔在说法时都会开出一朵莲花来,每一朵莲花上都坐着一个小的佛,佛是一种宗教上的救赎。世界上祥和太平的时代什么时候才会出现呢?
哭母辞世
当我考上大学那一年,我母亲就去世了。我父亲远在后方,我们在沦陷区,多年没有音信。我是最大的姐姐,当时只有十七岁,我的小弟弟比我小九岁,他还在上小学,我每天给他穿衣服、送他上学校,我要负起家庭的责任来,就写了《哭母诗》八首。我现在选录了第一首:
哭母诗
瞻依犹是旧容颜,唤母千回总不还。
凄绝临棺无一语,漫将修短破天悭。
我母亲的子宫里面长了一个瘤,我们那时候也没有什么概念,不知道是不是癌症。但是那时候沦陷区的北平医学比较落后,找不到医院开刀。当时有人说天津有很多租界,西方人他们可能开刀技术比较好,所以我的舅父就陪我的母亲到天津开刀。我本来要跟我母亲去,我母亲说你不要耽误功课,不许我去。开刀以后,说染了败血症,所以手术完了就非常不好,本来应该留在天津治疗,可是我母亲不放心我们,一定要回北平来。结果我母亲是在火车上去世的。
我见到母亲时她已经去世了,后来我替母亲换的衣服。人死了都要棺殓,最痛苦的事情是听到棺材盖上敲钉子钉死的声音,那就代表天人永隔了,所以我说“瞻依犹是旧容颜,唤母千回总不还”。
战乱家国
冬日杂诗
1944年
尽夜狂风撼大城,悲笳哀角不堪听。
晴明半日寒仍劲,灯火深宵夜有情。
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禅不借隐为名。
伐茅盖顶他年事,生计如斯总未更。
《冬日杂诗》是1944年写的,那年我整整二十岁。《冬日杂诗》是六首七言律诗,我们只说其中一首。那时是抗战最艰苦的阶段,我们整年几个月吃不到白米白面,甚至玉米面都吃不到,就只能吃混合面。就是老舍在《四世同堂》里写的,齐老先生的孙女不肯吃的那种又酸又臭的面,后来她饿死了。那种面又酸又臭,不要说不能包饺子,烙饼都不成的,不能和在一起,只能放在水里煮,然后弄点咸的炸酱把气味盖住勉强吞吃下去。
北平的冬天十分冷,我小时常听到北风呼啸呜呜得很响,所以第一句写到“尽夜狂风撼大城”,一整夜的北风叫的声音,那古老的北平城仿佛都被撼动了。“悲笳哀角不堪听”,那是沦陷最艰苦的阶段,真是哀鸿遍野。
“晴明半日寒仍劲”,是寒冷的,是在战乱之中偶然透出一点阳光,还是那么冷。
“灯火深宵夜有情”,就是在这样寒冷的季节,在这样的“狂风撼大城”的时候,你房间里面还有一炉火,桌上还有一盏灯,虽然只有煤油灯,但是你还是对人世有那么多关怀啊!
“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禅不借隐为名”,我现在八十多岁回头来看,我自小性格中可能是有一种坚韧的东西,所以历经那么多风霜苦难还活下来了。入世,不说那些为非作歹的,不说那些贪官跟奸商,就是一般的人生活在世界上,如果你想做一些事情,如果你真是想做一番对国家、对社会、对人类有意义的事情,只要做事,就不能不落埋怨,不落褒贬。只要你做了,就会有人说三道四,除非你不做。你做就要负起担当吃苦的责任。
可是,入世并不是为了追求现世的成功和名利,所以下句又说“逃禅不借隐为名”。不是说我要躲到深山老林之中做一个高隐之士才能清白,你要做一番入世的事,但心理上却要保有出世的超越,所以说“不借隐为名”。
“伐茅盖顶他年事”,人总要有个房子吧,没有好的房子,就砍茅草来盖个草房,杜甫就有《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我一辈子,除了我北京的老家那是我的房子,几乎没有过自己的房子。我在台湾住的是宿舍,后来从台湾到北美,在温哥华,当年我们买的家具都是二手货,没有钱。温哥华不是我选择的地方,那是人事的拨弄,我也没有想到我会在那里留下那么久。
人生在世,是飘如陌上尘,“生计如斯总未更”。当时我写的时候只有二十岁,现在回想起来,我都不明白当时为什么会写这样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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