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红后,她对我们说:我就是一坨狗屎
56岁的王柳云,是一位清洁工。白天,她在北京高大的写字楼里做保洁。夜晚,回到蜗居的城中村小屋后,她藏进自己的世界。 17岁那年被迫辍学,王柳云从湖南老家漂流到各地打工,因勤快、有头脑,她很快创业成功。但一切又毁于一场糟糕的婚姻。 生下女儿后,丈夫将财产全部转移到自己名下。接下来,等待她的,是丈夫的家暴和出轨。 7年之后,丈夫因车祸去世,王柳云得以逃脱那段让她窒息的婚姻。 过了二十多年平淡生活的王柳云,突然在50岁那年爱上了画画。她画山、画树、画动物、画乡村……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像推开一扇新世界的大门,人生下半场,她的命运由此改写。 王柳云被央视等诸多媒体报道。人们惊诧于一个“清洁工阿姨”对艺术的追寻,也被一个女人对既定命运的反击打动。 回望生活,她觉得自己和李白有一些像,“不是吹牛,自己一辈子活在云端,没有到凡间来,所以这样痛苦。” 2022年春末,「最人物」在北京见到了王柳云。
每个清早,当大多数人尚未从梦中醒来时,王柳云已经出现在北京凌晨的街道上。她和所有清洁女工一样,在摩天大厦里拖地、擦玻璃、运送垃圾,包括打扫厕所卫生。
这是一个个头大约1米58,皮肤麦黄,看起来却充满干劲儿的女人。
她似乎永远没有劳累的时候。早上5点多钟,王柳云从安家楼村的一个狭小出租屋起床,骑一辆自行车,去往附近的公交站点。在那里,她需要再搭乘一趟时长20分钟左右的车,到西城区上班。
中午用来休息的一个半小时,她匆忙吃完午饭,便躲在楼中一角画画。晚上回到不足6平方米的屋内,做好和现任丈夫两人的晚饭,又开始埋头画画和阅读。
她从不觉得这样的工作辛苦,“就是打扫楼层里的卫生嘛。”王柳云淡然道。
来北京的第三年,她仍旧做着一份清洁工的工作。不同于以往的是,因画油画受人瞩目后,她的名字前面,逐渐生出新的词汇。
目前她广为人知的身份是,清洁工艺术家王柳云,而她更愿意称自己为“流浪艺术人王柳云”。
当一位农妇拿起画笔,选择对抗自己既定的命运时,人们多报以赞赏与嘉许。却甚少有人关心,在未走出被枷锁囚禁的日子前,她们经历了怎样的挣扎与苦痛。
而世间,仍有千千万万个不被看见的王柳云。
王柳云
开始学画画那年,王柳云50岁了。
那是2017年,在福建省双溪镇,王柳云坐进了画商林正碌开设的公益美术课堂。
这里向所有想要学画的人敞开怀抱,老人、儿童、妇女、残疾人……不论身份与年纪,只要愿意学,谁都可以进门。
一位同在画室待过的女士,这样描述对王柳云的初印象:傍晚七点来钟,她行色匆匆……脸上的神色漠然,并略显得焦虑。
这份观察,来自街头相遇的匆匆一瞥。当时的王柳云,尚不与女士相识。
等到夜色更深时,二人齐聚画室,女士上前打了个招呼。自那之后,每次在街头碰面,王柳云都会主动向她问好。
在双溪镇学画的那段时间里,王柳云每天骑着车子到处游走。白日,她去到各处风景地拍照,晚上再回到画室,对着手机里的照片,将石头、花草、溪流,统统临摹。
朝夕与油画相伴,“如偷读书那种快乐。”她沉浸在学画的欢愉里,技艺日渐精进。
不到一个月,丈夫老林从浙江上岙村过来,劝她回家。原因是,村里人得知她在外学画画,纷纷议论。说她一把年纪,不好好在家过日子,还要搞这些有的没的。老林不想让人“看笑话”,借了钱做车费,一路找过来。
王柳云对此毫不在意。她把老林骂回家,自己则留在当地,靠着打零工继续写生。
就在这一年,林正碌看出这个女人的坚持与天赋,特意为她筹备了一次画展。
自此,王柳云的画打开了销路。2022年的4月,她在一篇短文中感念对方的恩德,“林正碌老师如敬亭山,将山水给了我。”
说起学油画的初衷,要追忆到几年前。那时,她打工间隙偶然看到电视上播的一个纪录片。一位60岁的老妇,想要画马灯,但无从下笔。直到一周过去后,她带着旁人的鼓励,一点一点将马灯呈现在纸上。
这段老妇的故事,播完就结束了。可对王柳云而言,那隐隐是一个救赎,促使屏幕外的她同样拿起画笔,修补自己过往破败的人生。
她仍记得初学油画时的尴尬,明明画得很差劲,却一再受到肯定。这正是林正碌画室的特点,他们不讲求技法,着重培养的,是学画人的独立创作能力。
王柳云就是在一声声的鼓励中成长起来的。为更好地谋生存,学成之后,她选择北上。
这一年,王柳云53岁。当年轻人为逃离大都市随时做好了准备时,她毅然租下城中村里的一间小屋,靠每月几百元的房租支出,站定了脚跟。
在她的鼓动下,丈夫老林也跟着来了北京。
工作很快找到了,王柳云是在高楼里做清洁工,老林做保安。
那时,她常感到疲累,“人家装修完之后,让你去做善后,灰尘什么的,就像沙漠一样。”王柳云忍不住抱怨。
为了生存,她甘愿吃下这份苦。甚至还要后悔自己“没有早一点来北京”。
她厌倦了小地方的人爱嚼舌根的坏姿态,也认为在北京这块天地,随便一份工作,都能养活好自己。尽管后来老林生病,全靠自己一人赚钱养家,她也丝毫没有发表过怨言。
“每个月4600(元),交完房租,也够我和我先生花了。”王柳云颇为满意。
这是不久前,刚刚换的一份保洁工作。她向「最人物」透露,之前自己的工资更低,领导的要求更加苛刻。
如今的每一天,王柳云需要从早上6点半忙碌到晚上7点,中间有1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刨除吃饭的半个多小时,她全用来作画。
“不休息吗?”
“不休息。”
“辛苦吗?”
“不辛苦。”
扫厕所、做清洁工,是为了养活自己的身体。读书、画画、则是为了养活自己的灵魂。
对于当下的生活,王柳云反而感到轻松自在。
王柳云,祖籍湖南。未成年之前,她在那里出生、成长,与求学。她成绩优异,考到了县里的重点高中,却因家境贫寒,不得不在17岁辍学。
之后,王柳云如游侠般,独身去往各地打工谋出路。
南方人爱吃螺蛳粉,她便潜心研究那个发着臭味的粉,如何做得更加美味。在报纸上看到种树的老艺农,她花钱学艺,依靠种树又攒下一大笔钱。
那些年,不少人因看中她的钱来追她。而王柳云最终嫁给了那个对她最为照顾和关爱,却又一贫如洗的男人。
没想到的是,在她生下女儿后,丈夫突然变了一副面孔。他将王柳云的存款偷偷转移到自己名下,紧接着就是家暴和出轨。
王柳云无法忍受这种变化,一度想要挣脱出来,却一次次隐忍于丈夫的暴力。
还好7年后,男人因车祸去世,帮她逃离了不幸的婚姻。“如果他不死,死的就是我了。”
31岁,王柳云去到广东打工,那是一份需要在足球上印图案的工作,枯燥、乏味,她却干得起劲。
一年后,遭遇公司辞退时,她听到的一句最刺耳的话是,“你已经过了30岁了,老掉了。”吃饭过程中,王柳云将攥着筷子的手,“啪”的一声拍在桌面上,试图向「最人物」重现当时的情景。
几十年过去了,人事部女孩找她签字时,把解雇证明拍在桌上时的傲慢神色,她依然记得清。
“狗一样的东西,王八蛋XX养的。”提起这桩事,王柳云仍感到恨恨的。
她不理解底层人为何为难底层人,也不同意“30岁的女人就是上了年纪”的说法。
前几日,她发布在网络上的文字,仍表达了对年龄的看法,“我五十六岁,提年龄不关乎年青或老……”
后来到浙江打工,王柳云认识了现任丈夫——为给女儿上户口,她与当地“没钱没本事”的老林结了婚。
好在老林善良,也从不干涉她的喜好与抉择。这正是王柳云看中的地方。一起生活的20多年,她过着平凡且自我的小日子。难得的是,有看书和画画的自由。
这是让她灵魂得以安放与慰藉的途径。王柳云珍视目前的生活,“对于我来说,学习自我完善、自我教育,就是我这一辈子(需要经历)的一个过程。”
不是说,读书、画画就高人一等,而是一个人找到自己的灵魂安放之所,已实属不易。
王柳云,一个被命运几番戏弄,如今又翻身做主,掌控起自己命运的女人。这样极富反差的人生经历,引人入胜的往往是曾经的波折与苦难。
前来采访的媒体,也常将其作为关注点。而第一段婚姻,是王柳云不愿提起的部分。
这在她写下的故事中,曾有所隐喻。
她写一棵杏树,“原生野杏树被嫁接后,结出甜而大的杏果。可是每个接口处一道疤,流出树胶,被虫叮……花儿纷纷飘到,争着抢着看它昔日的伤口,问它从前的枝怎么死的,伤痕的感觉怎么样!杏子枝一再讨厌被提及这可耻的问题,可一再不被放过!”
后来再有人问起往日的伤痛,她直接让对方去品读这段文字。偶尔面对试探性的追问,她又忍不住想发脾气,但很快又会收住情绪,“我那么说,你会生气吗?”
面对媒体的追捧,她时常放低自己的姿态。在社交平台上,王柳云称自己“低微而老丑”,但唯独对画画一事,她信心满怀。
“除此之外,我没把自己当回事儿。”
51岁那年,王柳云从福建去了河南。在学校当美术教师的那一个学期,是她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幸福时刻。
春天来了,又走了。
“人间二月的春天,樱花争相怒放。知更鸟在林下,在花枝,低声吟唱。”
彼时,王柳云常与各年级的孩子们相伴。那是属于她的春天。
若不是因疫情导致停课,阻断了经济来源,王柳云会一直留在当地,陪孩子们把课讲下去。
她讲课速度极快,学生学得也快。一本教材,王柳云只用了五节课的时间,便把所要掌握的内容全部教完。
后来带着他们临摹名家作品,她惊叹于一些孩子的表现,“真的太有天赋了。”
陪着学生画画,是她这辈子最理想,也最为喜欢的生活状态。向「最人物」追忆这些时,她好像又回到了当初在福建学油画的日子。
那时,她喜欢在晴好的天气里,骑一辆自行车,专挑穷山僻壤的地方去写生。翻越一个村落,又一个村落,只为找寻原生态的山水。
而福建多山地、丘陵。骑行在路上,上坡时,王柳云需要下车推,下坡时,又担心刹车失灵。
艰难跋涉中,她拍下多处用于临摹的风景。走饿了,便腆着脸去到农户家要一点饭吃。通常在临走前,她会拿出一些钱作为给对方的酬谢,“人家无论如何都不要。”
这被王柳云理解为一种“助人助己的轮回”。
20年前的农村,因她是外地嫁来的媳妇,当地人常对此嚼舌根。但凡有来村子讨饭的人,全都被介绍到她的家中。
男男女女,有老有少,王柳云从不厌烦。等到后来有了写生时讨饭的经历,她又感恩起当初心怀善念的自己。
漂在北京这两年,王柳云也曾受到过当地人的奚落。一次乘公交出行时,她抢在一位老太太前面刷了卡,对方便一口一个“狗屎”地骂过来。
王柳云也不示弱,“你太有智慧了,眼睛很好,我就是一坨狗屎。”
本以为老太太会就此打住,“谁知她更来气,直接骂了6分钟。”直到到站下车,王柳云走出车厢,才隔绝了对方的骂。
这是北漂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她从不在意与气恼。但在这样包容力极强的大都市,如她般过着相似生活,或生活状况远不及她的人还有很多。
王柳云善观察,尤其留意生活中的细节。午饭时,她习惯去写字楼的地下一层用餐,那里有一家全国连锁超市,不少着装干净的老头老太常拉着买菜车进出。
不久前,在桌前用餐时,王柳云发现个别身影频繁出现,有时他们还会在放有剩菜剩饭的桌前逗留。直到有天,目睹了一位老太太将一份剩菜偷偷打包后,她才意识到当下发生了什么。
王柳云有在下班后捡废品的习惯,一次在废品站,她邂逅了类似光鲜亮丽的身影,展开攀谈才得知,平时衣衫整洁的老人,只是伪装成买菜的样子,为的是给自己讨一口饭吃。
“人家也是有尊严的,穿得干干净净。运气好的时候可以多拿走一点,运气差,来回几趟什么都没有。”她放慢了语速。
同为底层人,自然明白底层人的艰辛。“以前我吃不完还打包,后来直接留给他们吃。”王柳云说。
而另一面,在北京高大的楼宇中工作,残羹冷炙作为垃圾中的一部分,需要分类回收。王柳云看不惯粮食的浪费,她常和同事一起,收集好白领们吃剩下的白米饭,拿去喂鸟。
“洗净化开撒在小树林的树冠下,灌木丛中,太阳照暖的中午,麻雀和斑鸠精灵般纷纷落下吃米粒,馒头屑与面碎,一边唧唧话语,嬉戏闹玩。”
这是为数不多,她得以出来透透气的时刻。
作为一个高中肄业,常怀打破规则的观念行走人间的农妇,王柳云从不崇尚世俗意义上的成功。
“痛苦毫无意义。”她补充道。
王柳云举了一个例子:
“一棵草开了一朵花,你把那个草的花打开后,里面住着一只虫子或者两只虫子。那些小虫子从这一片叶子飘到那一朵花,从那一朵花又走到一个花苞苞里面,一辈子过得无忧虑,人生非常完美。”
她认为,人也应该像虫那样,抱持这种清静无为,而又通透达观的人生态度,不要为外物所累。“钱就是一种虚无的东西,一切人造的都是虚无的。”
讲起当下都市男女的压力,她大手一挥——年轻人买不起房,恋不成爱,结不成婚,根本不要去愁,不要为那个事情伤脑筋。人生至关重要的那些东西,也不是有钱可以解决的。
“如果你认为钱能解决这些问题,那你一辈子的苦难就来了。首先得买个房吧,哎呀,那我晚上也不能休息了,我得去赚钱,忙着还房贷。但是那个钱,根本就是一个虚无的存在。”
她也不执着于“一条路走到底”,离开了学堂,一样凭读书和增进社会阅历来提升自己。
王柳云告诉「最人物」,小时候,老家有一位学习优秀的女孩,每次高考时都会出现状况,最终因两次落榜,选择自杀。
女孩在下地割草时,用镰刀割了喉咙。人被救回来后,脖子歪掉了。后来去到小学教书,又被人取笑,“再次自杀也没死成,嫁给了一个讨不到老婆的傻子男人。”
王柳云一声叹息,“何必这样作践自己呢。”
她乐观、健谈,对世间大多事保有清醒的认知。不强求,是她的人生哲学。因此,人生也快乐不少。
王柳云信佛,来北京之前,进寺庙烧香拜佛,成为她生活中一个不可或缺的仪式。如今忙于生计,也只能做到心中有佛。
在所涉猎的读物中,她最喜古代文言。她读老庄,读孟子,读《唐诗三百首》,也读《左传》与《离骚》。现在王柳云的写作语言,正是受到了那些书的滋养。
她这样总结自己的读书历程,“一生读书不断,连捡带蹭偶也买。”
王柳云很少买书,唯一一次迫切想要购买的一套实体书,是余秀华的作品集。她不会网购,托别人在网上下了单,收到后读了几页,连连感叹,“看完她的书,其他人的诗都不用看了。”
去年开始,除了画画,王柳云也尝试着写作,在她自己的笔下,她是知更鸟,是野牛,是被嫁接的杏树。
“我的很多思想,都在我写的文章里,你可以去看我写的故事。”王柳云像展示她的画一样,推荐自己的文字。
她用工作、画画、写字,填满了在北京的生活。忙碌、清苦,却也甘之如饴。
结束谈话前,她又讲起有关“狗屎”的一切,从产生到消失,颇费了番口舌。
“其实我自己就是一泡狗屎,这不是自我贬低。”
一直以来,她都以幽默的姿态,面对着外界的风雨。
她的画,每幅定价在三四百元到两三千元之间,有时对方出价太低,王柳云宁可自己收藏起来,也不愿随意出手。
她认可自己的艺术价值,不希望得到别人高高在上的同情与怜悯,“我是用一双艺术家的手,为人家扫厕所。”
*部分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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