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年轻人为什么会陷入精神危机？

当我们今天问一个人，你为什么这么痛苦？包括我在内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会回答，因为贫穷。

这个答案既对，又不对。对在，这确实是我们的真实困境和真实感受。

不对在，那些富裕的明星们，按我们的逻辑，只需要安安稳稳地躺着，他们就可以有钱的幸福到死，可他们为什么还会匮乏，会去偷税、吸毒、诱奸少女？

再看那些苦行僧，住的破，穿的烂，不能吃肉，不能蹦迪，无疑是会让我这个大俗人痛苦的生活，可为什么苦行僧不觉得苦，甚至甘之如饴？

被现代人所鄙的宗教里头，似乎藏着能抚慰焦虑和迷茫的哲学力量。

01

很多人觉得，只有愚蠢的底层民众才会信仰宗教，可当今世界有三分之二的人信教，难道全人类三分之二是蠢货？

我觉得这个蠢货比例应该大差不差，但这个归因实在有点粗糙。

因为从古至今，皇帝富商，名人明星，甚至科学家，都有真心实意信教的，他们大概率不算「愚蠢的底层民众」。

古时候科技蒙昧战火连天，宗教忽悠一下来世富贵，人们信教很好理解，可如今科技昌明社会稳定，为什么还会有人信教？

我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坚信宗教用处极其有限，但有意思的是，我发现身为无神论者的我们，经常也会在生活中，不自觉地使用一些宗教概念，比如说：

「这就是命」、「有缘必会再见」、「这个人会有报应的」、「下辈子我做妈，你做女儿」。

命、缘、报应、下辈子，这些都是实打实的宗教概念，为什么无神论者的我们会不自觉使用宗教概念？

剥离开洗脑煽动那些妥妥的历史糟粕，露出哲学内核的宗教到底有什么用？

用处就是，宗教，或者说宗教哲学，能缓解人类永恒又无垠的精神痛苦。

在物质基准线以上，人表面上因为物质而痛苦，实际上，我们只因价值观而痛苦。

就我们自己而言，肉体决定意识，在物质空前富有的今天，不挨饿、不受冻、不用承受肉体痛苦已经相对容易达到。

毕竟鹤岗2万块一套房也能住，自己买10块钱菜做饭也能吃，可我们就是会匮乏，会焦虑，虽然我们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匮乏和焦虑。

人是唯一需要价值观的生物，而我们这几代人从一生下来，就自动因为市场经济和人性本能，演化出一种混沌的世俗价值观（功利主义）。

世俗价值观天然有两个缺陷，一，它以欲望为驱动，永无止境，永远无法让我们宁静，二，它在解决人类元痛苦方面是空白的。

什么是元痛苦？

死亡，佛家又扩充为人间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

我们为什么会不自觉使用宗教概念，因为那一刻我们遇到了人生中的元痛苦，而我们的世俗价值观里没有应对的部分，只能向宗教借用，以获取内心的宁静。

《小谢尔顿》里有个情节，sheldon的爸爸心脏病发住进了医院。自小就是物理天才从不信神的sheldon，和妈妈去教堂礼拜都能和神父怼起来，在看到爸爸插着呼吸机奄奄一息的样子时，恐惧和慌乱笼罩了他的心，可能失去亲人的痛苦在他幼小的心灵里蔓延。

然后他一个坚信无神论的物理天才，悄悄走进了医院的小教堂，婉转又虔诚地替他爸爸祈祷，因为，「在这一刻，我需要他是对的」。

宗教构建的很多神学概念，对受过科学教育的我们来说，是压根不成立甚至是荒谬的。但重要的不是有没有释迦牟尼或上帝，重要的是，没有他们，人类该如何自处？

没有了神，人类该如何抵御，内心如野兽般咆哮的欲望，该从哪里获得道德的天然正当性？

没有了「命」，人类该怎么面对，人生挫败带来的自我贬低和自我憎恨？没有了「缘」，人类该怎么面对，注定要与所爱之人分别的悲怆和绝望？

没有了「报应」，人类该怎么面对，善无善报恶无恶报这样荒谬又愤怒的世界真相？没有了「下辈子」，人类该怎么面对，生命必将逝去死亡定然到来的虚无和寂灭？

不是上帝创造了人类，而是人类创造了上帝，在这残酷的世界，人类脆弱如婴孩，极为饥渴地哭喊一个全知全善全能的保姆，过来呵护我们，过来疼爱我们。

这就是宗教哲学的真正用处，它提供了一种相对无痛的人生价值观。

02

那问题又来了，既然宗教哲学这么好用，那为什么中国没有信仰宗教的主流传统？其实有的，古人信仰儒教，也就是儒家哲学。

就拿我们，相对熟悉的宗教哲学——佛教，来和儒家做对比：

面对欲望，佛教讲戒、定、慧，朱熹讲「存天理，灭人欲」，讲「饮食，天理也，山珍海味，人欲也」。

关于道德，佛教从佛性中推导出了善恶和慈悲，众人遵守即可，而儒家则援引上天，规定三纲五常即是天理。

面对生死，佛教讲轮回，人不生不灭，孔子讲「不知生，焉知死」，讲「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关于生命的意义，佛教讲万法空相，要破执入佛性，儒家前期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但能平天下的毕竟是少数，后期由阳明心学又进一步升华为领悟终极真理。

对于生命的痛苦之问和意义之问，儒家哲学给出的答案并不比宗教哲学逊色，经过三教合流，儒家在某种程度上完成了宗教化，让中国亿万儒生有事情可做，有规则可握，有目标可寻，以致内心宁静。

我讲到这里，你有没有发现，我的文章其实自相矛盾了？

我前面既说宗教哲学和儒家哲学都能令人解脱，又说我们当今人类痛苦不堪。

如果宗教哲学和儒家哲学这么好，为什么已经拥有它们的我们，还是这么痛苦？

因为科学进步和社会发展。

科学发展，西方宗教的宏大概念被一块一块瓦解，社会进步，东方儒教的三纲五常在新文化运动被大批特批，人聪明了就很难笨回去，我们无法说服自己，再去相信那些，已被论证是错误的东西。

封建社会的崩塌，让儒教提倡的人生理想变得一文不值。而尼采高呼上帝已死，同时也在担忧虚无主义的到来。

陀思妥耶夫斯基说，「如果上帝不存在，那么一切都将是被允许的。」人们以前不做坏事，是因为，上帝和孔夫子说，这是罪恶，而现在不做坏事，只因为法律规定会坐牢，人们心中那份对善恶的笃定永远不复存在。

曾经，儒生来世上是为了读圣贤书，信徒来世上是为了虔诚赎罪，今天我们砸碎了书院和教堂，可明天呢？我们该去干什么？

宗教没了，怎么办？这是当时，一个摆在全世界人类面前的问题，我们前所未有的自由，但也前所未有的痛苦。

03

接着，错误的答案出现了。也就是前面提到的世俗价值观——功利主义。

伴随着资本主义空前发展，工具理性空前膨胀，人们被资本异化成工具，为了麻木终日劳作的辛苦，为了抚慰精神危机的空虚，资本主义衍生出了消费主义和拜金主义，「成功」变成唯一的精神解脱之道。

但能解脱吗？不知道，也不重要。年轻人只是听着成功学的教导，努力、努力、再努力。

于是，为了名牌，为了房子，为了成为高级打工仔，我们肝脑涂地。

封建宗教刚被我们丢弃，我们又迎来了新的宗教，不过是供奉的东西，从神变成了物，从sky变成了skp。

今天拜物教的我们，和封建蒙昧的宗教信徒，其实又相差几何？

然而功利主义式的「成功哲学」，除了欲望导向和无法解决元痛苦两大缺陷外，还有一个根本性的弱点——个人的成功因他人的失败而有意义，竞争社会就意味着输赢，而不可能所有人都赢。

在人均资源充足、社会高速发展时，「成功哲学」还能糊弄地解决下精神痛苦。

而一旦人均资源变少、社会发展放缓，「努力——成功」的人生路径就显得如此荒谬，于是内卷，于是躺平，年轻人开始愤慨社会公平、痛恨相对剥夺，在无意义的世界里思索生命的虚无。

走到此时此刻，年轻人走向两条路，一条是马克思，也正如当前网络呈现的那样，重拾工人身份，大喊资本家挂路灯。当然还有一条路，那就是存在主义。

人类精神危机之后，存在主义出现，萨特和加缪没有给出答案，但他们指出了方向。那就是，问自己，我为什么不立刻自杀？

「自杀是唯一严肃的哲学命题」，当你把自己置于死亡的虚无水池中，在溺水的痛苦中一遍又一遍地自我质问，最终，你抓住的那根芦苇，就是你的信仰。

你的信仰，即是你人生的意义，而你的意义，就是你人生痛苦的解脱之道。神龛已被时代砸碎，从此以后，我们便是，自己的神。

我知道，很多人会说，人努力赚钱活着不就行了，想那么多干什么，自找麻烦。

唉，投降世俗价值观永远获得不了内心的安宁。

总有那么一天，你为了生活耗尽最后一点力气，你陷在客厅的沙发里，在黑暗中，你点上一根烟，然后你听到你内心深处，有个微弱的声音在质问，我活的这么累，到底图什么？

也许你无法一时找到自己的意义，但如果你不去质问、去回答，哪怕你富有到成为资本本身，你也只会，像那些偷税诱奸的明星一样，永远匮乏，永远痛苦，因为欲望，没有答案。

当今社会，脆弱的人依旧躲进宗教，蒙昧的人选择投降欲望，唯有坚强又理智的人，才有资格给出自己的答案。

我们来世上一趟，可以为了攀越世界的巅峰，也可以只为看一次花开，听一次虫鸣。

宇宙鸿荒混沌，文明变迁更移，人类从来不曾停下自我诘问的脚步，孔子诘问理，老子诘问道，佛祖诘问空，上帝诘问罪恶，康德诘问理性，萨特诘问荒谬。

而我们终将成长，去承接历史和哲学庄严的诘问，我们逃不掉，我们不该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