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了，全疯了

《神探大战》的出现，就像往寡淡规矩了大半年的院线片上，狠狠撒了一把盐，全是浓滋厚味，一点不藏。

太疯了真的，韦家辉太能使劲也太敢使劲了，好像没有任何外力可以挡得住他汹涌的能量。

从前也并没有觉得尽情尽力有这么可贵，但现在只觉得，在疲软的当下还能保持着自己的气性，去固守一些表达，千金难换。

还是珍惜吧，不管是出于对老警匪港片气息的执迷，还是出于对戏外的，创作者本身的一点体谅。

能看且看。

《神探大战》

一

善恶的游移

总体来说，《神探大战》的好在于骨，即疯癫的主题理念，不怎么在外面这层文本的皮，所以外包装看起来，也只是显出了韦家辉技法上的功力。

工整，流畅，且意料之中。

你看故事走的就是比较老派的警匪港片程式，借因妻子抑郁自杀而患精神病，被体系抛弃又执迷破案的李俊（刘青云饰）作为牵引动线，和着同样肩负破案任务的重案组一起，层层揭开犯下连环命案的“神探”团伙真面，血案真相。

以此在极端的对抗中探讨人性变幻，在多重反转里勾出更大的布局，重新审视正邪两面。

框架难逃落俗，好在韦家辉还是做到了令刺激感贯穿始终。

一个是见惯了的商业类型片技法，在追逐戏穿插了高频率的枪战，火花血腥狂飙，令观众神经一刻不得松懈，只是韦家辉把玩得更为尽兴。

武戏设计尽显经典警匪港片的癫狂，从开场警察聊着鸡毛琐事到下一秒就被枪口瞄准，到后面查跳楼案，街边的无名警察会随时中弹倒地而死，没有任何预兆，也不加任何煽情描写，复原了时刻惊险的环境底色。

追逐戏也更不吝篇幅，重案组包抄着追“神探”团伙的庙街戏，会先给到中景镜头来给到目标移动的信息交代，然后是反复的高空俯瞰视角，去直描两方的激烈胶着战势。

同时因为在热闹的庙街，路人的被迫躲避、无措尖叫和明确的枪声混在一起，形成了非常日常感的场景音。

手法虽然不新不难，代入感却非常强。

另一个更关键的技法是，电影把香港这整个地方变成了哥谭一般的幽暗存在。

善恶界限是模糊游移的，人和心魔，即一直强调的“怪物”，是一直在博弈的，天使与恶魔之间没有分野。

在这样的背景下，对血案真凶的追讨，无论交由哪一方去推理和解谜，都会必然地多出一层诡谲和不定性，因为没有人的话是可信的，没有人是可信的。

最明显承载了这一点的便是李俊的设定，李俊是个智商在线而必然为病症折磨的精神病，他的身上随时会出现两种矛盾的人格，一个是陈年命案里求饶的，想要反抗以暴制暴的幸存的罪犯，以及自以为还是警察，但本质上守护的恰恰是民间正义的李俊自己。

两者一直在对抗，就像雨夜杀人魔案里，前者会说“人渣也是妈生的”，去哀求一点生的希望；后者会认为杀人就该死，那二十多条命就是该还。

哪个是正确的？哪个才更靠近正义？

而无论如何选择，都是李俊自己的博弈。

我们不知道他会怎么选，也不知道他每一次在这种人格分裂对抗过后，是会更面向“光明”，还是更靠近“怪物”，也就自然会在未必导向“正确”的博弈摇摆里，更为紧张，更留悬念。

导演还用了不少视听去强调了这种暗黑向的疯癫感。

就拿那场车内戏来说，主视点原本在女警官这里，所以后排空空；之后和她说话的李俊突然变了声调，主视点切到了李俊这里，画面移后，他臆想的罪犯在后排出现，与他对话，就在这种时有时无的闪切里，增添了诡谲无常的意味。

这种对臆想的具化固然是制造心里恐怖的惯用配方，放在这人与鬼怪时常倒转身份的城市里，倒也契合。

设定之外，刘青云的演绎也令其大幅增色。

在《神探》里就见过的疯子，到了这里，就像一只砸破的水晶杯，多个棱角被他诠释得更为复杂和分明，密闭审讯戏就能看出他把小小空间变做了舞台，丰富着这个原本没有多少台词描摹的“精神病”角色。

他臆想出自己和女儿的对话，以女儿的哀伤口吻去解释自己的行径，背后指向的是家世残缺之苦。

而他则变做一个正常的父亲，愤怒她卷进漩涡，“你怎么会变得这么坏”，字里行间都是饱满的痛，也隐晦地勾勒了失妻，无家之困。

审讯室微弱的光源下，他演绎出的是无人理解下的极致疯癫和孤独。

是疯了，但那实际是愤怒，是不服，是疯得只想令人叹息，想要问问世道哪里才有苦寻而不得的公正。

二

失控

当然，就如前面所言，在技法之外，我更赞赏《神探大战》的是内核，是主题理念。

那就是韦家辉作品里一直有的正邪轮回观。

善与恶的轮换，只是一瞬间，只需要外部轻轻施力就会发生。甚至在生活中，具体到每个人身上，随时可能完成。

这部是用了更极端的方式把它提纯了，而且试图找了一个因，一个容易看见但由难以捕捉的因，即公权力的失控。

对屠夫、魔警等知名香江奇案的串联糅合，加上多重反转的布局设计，实际是完成了对整个溃烂的港警办案体系的辐射。

对外，他们易受既定线索牵制，没有准确地利用好手上的权力，一再导致冤案发生，而受害者连同其家里的“孤儿寡母”叫苦无门。

对内，他们也普遍欠缺对正义的执行力和凝聚力，会第一时间到现场，但对真相并不执著。

导致全局来看，真正实干的只有认定了何为正义的“恶魔”，以及急于复仇的家属们。

善恶便是在这里翻转了，底层人以暴制暴，操纵事实固然是作恶，但那些尸位素餐的人，一直以来有权而不为，才恰恰是制造恶的源头。

是他们提供了滋生恶，容纳恶的空间。

这样的城邦伦理探讨当然也不是多么新的东西，但《神探大战》做得更深的一步是，它给我们看公权力失控到了最后，会是什么恐怖的结果。

人人自危，人人自恐，包括本该执行正义之人，从上而下地互疑互害，互相同化。

你看开场的魔警案就是迅速地判定了警察为真凶，O记队长只想尽快出席记者会，平复舆论，对李俊提出的诸多疑点毫不追究，只说他是疯子。

“神探”团伙看似目的一致，也是没有真正信过彼此的，他们会很轻易地反目，对领头人报以警惕，别人的话也丝毫听不进去，只相信一路被灌输的民间正义。

包括李俊在最后的那场对决戏里也是摇摆的，他所竭力维护的正义在他面前被粉碎，他差一点点也变成了怪兽。

每个人都将得到一样的结果，凝视深渊而后被深渊凝视，最后玻璃窗的两幅正邪面目的镜像，也是强调的这句话。

可一开始，明明是可以不让这层外力发生，不让这层恶释放，不让信任与正义如此失落无依，不让局面彻底失控的。

谁的错呢？

最后还是多说一句吧，我们已经不想再谈港片已死，也不想去谈某种悲观的式微，但不可否认的事实是，这样的真正符合港片二字的电影已经越来越少，每年好像就只有那么一部为我们限量供应。

真的，能看且看。

音乐

配图/《神探大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