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主义国家都不敢这么嘲穷人
我们普通人,最近又被嘲讽了——这一次,是因为我们“小镇做题家”的身份。
这几天,几位流量明星考编引发诸多争议,各种衍生话题层出不穷,围观者熙熙攘攘,热度居高不下。有愤怒追问程序正义的,有客观解读“演员对国家贡献”的,但真正戳中了所有人痛处的,还是某一篇评论里的这样一段话——
“这些小镇做题家每天上培训班,做真题卷,也仍然考不中那个能为他们带来安全感的编制内职务。所以当看见能从市场上赚大钱的明星,还要分走几个编制内身份时,总觉得抢了自己的坑。这是一种幻觉……”
言下之意,你无权无势的,当了炮灰也正常。如今居然还敢跳出来跟超级成功人士争高低、要公平,真是可悲又可笑。
老实说,近些年,我们普通人被揶揄、嘲讽的次数太多了,早就习惯了各种大大小小的标签——“韭菜”、“婚驴”、“小镇做题家”。
这些标签里,有的是冰冷的现实、无法反驳;有的是为了流量刻意制造的偏见,也懒得反驳;唯独“小镇做题家”这个标签,拒绝接受任何嘲笑——这五个字背后所代表的,是绝大多数普普通通的成年人,努力生活的证据与骄傲。
是,也有人说过,普通人的努力都是表演给自己看的,失败是意料之中。
在某些评价体系里,普通人的努力因为没有结果,常常被流于无意义。但我们自己却知道这些努力的意义在哪里——学生时代点灯熬夜地刷题,因为只有高考是相对公平且能够靠自己努力实现晋级的出路;毕业之际拼命刷题考编,是因为一个铁饭碗能帮助毫无背景的我们立稳脚跟;我们在大城市里靠自己找到工作、升职加薪、恋爱结婚、买房落户、养育后代,一步一步,脚踏实地。我们把异乡变成下一代的故乡,这个过程,也是无数普通人在一个时代下的缩影。
犹记得黄国平博士在论文致谢部分写的那些话:我走了很远的路,吃了很多的苦,才将这份博士学位论文送到你的眼前……人后的苦尚且还能克服,人前的尊严却无比脆弱……身处命运的漩涡,我耗尽心力去争取可能本就是稀松平常的东西……”
平凡人的努力,本应是这个冷酷世界里最令人动容的部分。
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原生的命运被嘲笑,为了改变命运所做的努力被嘲笑,到如今,考编失败的小镇做题家直接被定性——眼馋别人的轻而易举,嫉妒皆因自己不行。
可是,我们是真真正正靠做题才改变命运的一代。至少我自己,就是一个小镇做题家。
直到现在,我都还在做题——就像我现在的工作,写公众号,就是另一种“做题”。一篇文章,写得好,获得共鸣,那就是题解对了,升级加等;题解错了,必须认认真真地总结原因,换一个思路,再一次尝试。
比起某些依靠资本投资,做数据、买粉丝、大量公关,直接达成商业目的自媒体,我们这样的独立写作者,一直是靠自己勤勤恳恳地码字在“做题”,直至做出一点点成绩。
做了半辈子的题,但我不觉得我丢脸。
因为我来自一无所有,知道手停口停的道理;因为我看清了,也接受了,我们这样的人,真的想创造一点什么,便是通过一层一层看似公平的做题;因为我通过做题,过上了我喜欢的生活——不是成功,而是在这样的生活里,我内心不纠结,时常有喜悦。
所以黄国平博士会发自内心地写:这一路,信念很简单,把书念下去,然后走出去,不枉活一世。希望还有机会重新认识这个世界,不辜负这一生吃过的苦。最后如果还能做出一些让别人生活更美好的事,那这辈子就赚了。
《布鲁克林有棵树》里写道:一个通过自身艰苦奋斗走出了社会底层的人,通常有两个选择——脱离当初环境后,他可以忘本;他也可以在超出这个环境之后,永不忘记自己的出身,对残酷拼搏中不幸落下来的人充满同情,充满理解。
遗憾的是,愿意对不幸落下来的人,表示同情与理解的,越来越少了。
全世界最富有的黑人、底层逆袭的典范、无数美国普通女性的精神之光——脱口秀女王奥普拉,有一句励志名言如是说:“黑人必须问问自己,‘如果奥普拉能够做到,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于是,虔诚的粉丝们,在面对“我怎么还没有像奥普拉一样成功”这个令人失意的问题时,不再有借口。
而《下沉年代》一书的作者乔治·帕克对此有详尽的解读:奥普拉的粉丝有奥普拉没有的东西——孩子、债务、家庭责任。尽管观众们受教于奥普拉那魔法般的思维方式(积极思维能带来财富、爱和成功),目睹奥普拉总是能做得更多、拥有更多,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复制奥普拉的成功,过上最好的人生。
奥普拉的粉丝并没有九栋房子,甚至可能连一栋也没有;她们并不总能与最好的自我协调一致;她们绝大多数永远无法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一切。
然而,奥普拉让她们无法找到任何借口,因为奥普拉认为,生命中不存在随机的痛苦。
这便是典型的成功学:强者应该被崇拜,即便有些成功只是祖荫庇佑、或者不可复制的机缘;而弱者不值得同情,他们不成功的原因,只有一个,不够努力。
《下沉年代》里,还写了一个拼命努力、咬牙坚持却最终创业失败,没能实现美国梦的中年人迪恩·普莱斯——他读过大学,进过大公司,为了实现阶级跃升,决定辞职回乡创业。起初,势头很好,他所选择的便利店项目不断扩大规模。但随着沃尔玛的入驻,他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不得不申请破产。他是普通阶级的典范,也是下沉时代的代表,更是美国大时代挽歌中,一个微不足道的音符。他不努力吗?他不勤奋吗?他渴望上升,却最终下沉。
书中与之相对的,是硅谷精英、亿万富翁彼得·蒂尔,在迪恩·普莱斯被击倒下沉的同时,他却在不断上升。原因浅白又扎心:“如果你收入属于顶端的20%,那么这二十年来,一切都会自动变得更好。在美国出生于50年代,到了60年代末,你会很容易进入一所好大学;而70年代末,你也会很容易在华尔街找到一份好工作;接着你还会碰上经济繁荣……总之,出生对了,一生就对了。”
看起来,人人都在向上追逐。但,上升的兀自上升,下沉的兀自下沉。
强者拥有财富、享受财富,定义了“成功”的概念和标准;而弱者要么奔忙于温饱,要么怀揣着成功的梦想,在越来越狭窄的上升通道中,挣扎求索,不断沉没。
颇为讽刺的是,在《下沉年代》中,被作者直斥虚伪、贪婪、做作的沃尔玛创始人山姆·沃尔顿,在面对自己富可敌国的财富时,轻描淡写地说:“钱对我来说,从来没有太多意义。”
时代的割裂正在愈演愈烈,并且,无人可以缝补。
再看看英国纪录片《人生七年》。
上流精英、中产阶级、工薪家庭、社会福利院……出身于不同阶层的14个孩子,从7岁到63岁,每隔七年,推出一集。观众们在几个小时的时间里,看着他们从天真烂漫的孩童一步成为朝气蓬勃的青年,谈理想、谈人生、谈对成功的渴望。
接下来,人生遭遇分水岭。有家境优渥的,一路沿着既定的路线,读书工作获得不错的社会地位;有家境贫寒的,早早结婚,却陷入婚姻不幸的困境,早衰早逝;有人通过出色的学习能力,从乡村小子变成了大学教授;有人尽管出身中产,却因为应付不了残酷复杂的社会,最终沦为流浪汉;再转眼,他们已是垂垂老去,夕阳迟暮……
14个人生样本交叉叙述,时光按下了7倍速的快进,几个来回,命运见底。
导演的意图,正是想批判英国社会阶层固化的问题。富裕家庭的孩子,先天得到的条件、一路成长的状态,相比一无所有的福利院孤儿,起点高出太多,这也决定了在人生中,谁更有机会获得成功。
导演认为,人的命运从一开始就是既定的——事实上,在一个又一个的七年过后,大多数人的出身的确决定了后来的成就与地位。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导演自己也经历了一个又一个的七年,他发现,人生的道路也许是既定的,成功的概率或许也是注定的,但每个人都有自己安身立命的方法,每个人也都能够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过得幸福。
每个人都是一颗独一无二的种子,努力破土、发芽,冲出生命有限的包围。以及,没有一颗种子不想开花。
但森林、沼泽、高山,平地,阳光和雨露注定不会均匀分布。种子落进泥土,不是每一颗都能获得足够滋养,茁壮成长。
成功上升的人们,请保持体面。别总站在高处志得意满地俯视失意的人,不要忘记自己也曾差点钻不出厚厚的泥土。你开得灿烂,的确赏心悦目。但那些还在泥土之中苦苦挣扎的、那些开得不够灿烂美丽的,也有它的骄傲与芬芳。
那山野上每一朵平凡的花,都值得被阳光亲吻、被真诚欣赏。
插图来自艺术家Andrea Ucin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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