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一个妈,能平衡工作与娃
女性生育后再度步入职场,意味着成为“职场妈妈”,人们通常会祝贺她“复出”、“重出江湖”。
为孩子庆祝的节日很多,比如满月、百天、周岁……而单独祝贺妈妈的,只有这一个。
当我生了女儿重回职场时,也收到了“复出”祝贺。
女儿猫顺,摄于2022年冬天
彼时我就像一名还俗人士,刚从深山老林修行归来,也像在远方打完仗,带着伤痕返乡的士兵。
我的女性朋友用“勇敢”来定调我的生育之举,用激情的话语欢迎我的回归。我感到在别人眼里,生孩子,不亚于突然出家去做了尼僧,或者加入维和部队去和恐怖分子激战。
我那几个月的经历,人们似懂非懂,不会深究,但无论如何,值得肃然起敬。
生育让我暂时“离场”、“变调”。
人生是一首曲子,生孩子事件是夹在中间的一小段变奏,之后要回到主调,继续弹奏。
当代社会要求女性成为高超的演奏者,拥有瞬间切回原调、无缝衔接的技艺——就像从来没生过孩子似的。
“走形、“走调”……如果弹得不够好,观众席会响起这种刺耳的嘘声,所以每个演奏者都紧张忐忑、手心出汗。
此刻是深夜,女儿刚刚被“放倒”——这是我和参与哄睡她的人之间使用的“黑话”。我躺在发出均匀呼吸声的女儿身旁,失去了动弹的力气。
空气中荡着这只小兽抵抗睡魔的咆哮余音,一种打斗过后的酸痛与滞重,胀满我全身。
我与生活这个对手,激烈地搏斗了一整天,现在我将进入短暂的休眠,冷却一下身体和大脑。明天天一亮,眼睛睁开的瞬间,我必须和生活开始新一轮的搏斗。天天如此,周而复始。
我感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满血”过了,每天早晨上场搏击的时候,我都深深怀疑自己会不会在今天被彻底干翻击垮。每天晚上,血槽不但清零,几乎都变成了负数。
短短几个小时睡眠,就像中场休息时的几下按摩,我靠这个支撑到了现在,还能不断登上擂台,不可不谓奇迹。
我看着孩子熟睡的脸,就像一个满腹疑虑的少妇,躺在丈夫旁,看着那张婚前婚后都令人“血脉喷张”的脸,陷入了对生活的思考和复盘。
我想,是时候谈谈职场妈妈这个话题了。
1 离巢
几个月前,我自以为离开家之后,我便能从育儿的混沌战场中解脱出来,饱饱地吸收一下成年人的职场气氛。
然而突然间,一种像乡愁、相思、幻肢痛、精神药物戒断反应的感觉,向我发起袭击。
我感到自己的一部分,被剥离下来,留在了家里,那部分,正以我女儿的形状,在家里哭泣着,召唤我,渴望和我重新合为一体。
她的哭声缠绕在我脑中,她小小脸上的神情,不断撩动我蓄满母爱的心池,让我漾起酸楚。
信号的发源地是我的家,我像一个连续被拨打的手机,震个不停。唯一静下来的办法,就是立刻回家,抱住我女儿,让信号中断。
我意识到“妈妈-宝宝”共生体的剥离,要给我点苦头尝尝。
在女儿出生后,我们依然互相嵌合,作为一个系统,进行能量转化、信息传递,昼夜不停运转。
在我回到职场前,这个共生体一直蛰伏栖息在家中。
家里有千丝万缕的共生体磁场,是一个甜美又危险的巢穴,当我离巢时,我仍然不能摆脱那里的法则,依然能嗅到巢穴的气味。
共生体剥离后,我成了职场妈妈,女儿成了在家等待妈妈的宝宝。这种非自然的分离,使我们身上残留着彼此的组织和信息。
在写字楼里,有时我会暂时想不起女儿,而当我意识到自己没有想她时,感受到的不是轻松,而是淡淡的内疚,就好像背叛了她似的。
我就像书中那些,因陷入爱情而失魂落魄的人,这种痛苦亘古折磨着人类。
曾经那些人物让我觉得,爱情中的人仿佛患了疾病、受了重伤,他们缺失了一些必要的部分,所以必须要和另一个人结合,形成新的自我,才能使这种激动的痛楚平息。
而如今我正在品尝着同样滑稽的痛苦。
我对女儿这种难以抑制的冲动激情,赋予了女儿一些神性。
她就像,我因为无知寂寞,用泥巴捏出来的娇小女神像,我把她从虚空中召唤出来,作为创造者,我反而向她跪拜、献祭。
这位女神对我的专制统治,远远超过我对她的。
她从孕育生命的浮世中,带来了神圣与神秘,这些将会随着成长,逐渐失去,她会一步步堕入凡尘,成为俗人。
这是一条无比艰辛的路,她需要我献上无尽的能量帮助她、陪伴她,毫无保留地皈依于她。
我始终难以平静,和女儿分开时,我不完整,而和女儿在一起时,我更加难以维持自己的边界和形状。
做妈妈无异于一场地震,让我破碎、溶解,失去了自己的稳定性。
我再也没有之前那种独立感,无论我怎么弹奏,都有一个尖细嘹亮的调子跟着我,我必须使出浑身解数,配合新生的声部,让她融入我原本的弹奏。
我的离巢,不忠的出走,触犯了这位女神的神怒,所以将这种“剥离感”作为惩罚降临在我身上。
此刻,我躺在我的另一部分、我的小女神身旁,我们肉体贴合,心跳和体温同步,我就像匹配对了充电口的机器,在黑暗中发出嗡嗡的电流声,稳定而满足。
如果我是一只猫,也许还会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2 狩猎与哺育
最近,共生体剥离感在渐渐淡去。
又或许它并没有离开,而是目前有另一种强悍的矛盾,登上了生活的主擂台,让我无暇顾及其他对手。
在熬过了生命初期的完全无能后,我女儿很快就驱动着肉体,冒失地活动起来,紧接着开足马力,开始横冲直撞,向物质世界发起挑战。
她的灵智也随即飞速点亮,她原先黑暗一片的大脑,就像开业前的迪士尼乐园,现在缤纷多彩的灯光一片片点亮,不断有烟花冲上天空绽放。
如今,我和她的共生状态不再是简单的肉体联结,她每天都在发生演变,不断催促着我响应,使我重塑自己。
随着我和女儿的肉体越来越疏远,她的精神世界,如地图上刚刚标注出来的一大片广阔新大陆,等待我去开荒、耕耘、填满秩序与文明。
从这个阶段开始,我对她做的事,说的话,我提供给她的养分,不管成分优劣,不管是不是我想给她的,她会像饥渴的海绵一样吸收,我往往来不及防备。
现代无处不在的专家、媒体、育儿书,对如何做好父母,给出了细致指导和严格标准。
当我饱读一番人类在育儿上总结的智慧与技巧后,我发现在当妈妈这件事上,我不仅仅会受到外人的评判,我自己也无可避免地,成为了自己的裁判。
做母亲的一生,将会是亏欠的一生,因为我知道,怎么做才是对孩子最好的,而我总是无法做到最好。
女儿猫顺在看绘本,摄于2023年春天
“最好”与我无缘,每次我在公众媒体上看到职场妈妈这个词,后面都不出意外地紧跟着“平衡工作与育儿”的话题,这让我意识到职场妈妈的虚弱。
我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一个女性的正常能量,根本无法同时负担两者,几乎所有职场妈妈,都是通过加剧燃烧了自己,营造出“平衡”的假象。
在探讨“平衡工作与育儿”此类话题时,媒体通常不会提到一个真相——女性生育后,她的工作往往就不再是完全正当、正义的。
假如她因为工作,疏于照顾孩子,她很难得到周围评价体系的谅解,她可能会被“妈妈点评”打差评,无论她赚多少钱,事业成功与否,都不能在这个评价体系中再加一、两星。
因为她投入了精力和时间给工作,她往往不得不加倍弥补家庭。回到家,她主动或被动承担了更多的家务和育儿任务。
她们服着隐形劳役,又从来不会得到报酬。
而这种情况在爸爸那边不存在,爸爸的工作完全是正当正义的。在育儿的国度里,事业是男性的护身符、赦免牌。
我感到生育后,妈妈就变成了杂技演员,口中含火、手里抛球、脚下踩轮,卖命地在原地打着转,表演平衡之术。而与此同时,爸爸依旧在笔直的跑道上,迈开双腿前进。
这状态存在于很多家庭,存在于每一个公司,每一家单位,如同房间里的一头大象,因为过于巨大、沉默,变成了理所当然。
我感到自己进入了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笼子,它从我童年时代就开始试图捕捉我。
当我还是个小女孩时,我看到在我未来的人生路上,在学业、事业、婚姻后面,张贴着一位模范女士的海报。
她踩着高跟鞋,胸前挂着婴儿,一手拎着文件包,一手拿着奶瓶,画面背景硝烟滚滚,她却妆容精致自信焕发,海报上写着“超能妈妈”。
用力一瞧,画面背景里还有些画得很小很远的人,这些人面目模糊,都在为她拍手、竖大拇指,把画面烘托得光明、伟大、鼓舞人心。
我从没思考过,成为超能妈妈那样的人物,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我有一种不知哪来的笃定,觉得自己只要按部就班地往前走,迟早有一天,自然而然地,我会成为她。这种不加思考,近乎一种本能。
当我终于迈过学业、事业、婚姻,来到门前,门上张贴着我从小遥慕的,那位模范女士肖像,我走了进去,发现里面等待我的,是一个巨型的仓鼠笼。
我上去踏了起来,笼子转动,然后再也无法停下,就如童话中穿上了红色舞鞋的女孩,这舞蹈必须跳到世界末日方能休止。
当写字楼里的第一轮工作结束,回到家,第二轮育儿工作开始,职场工作的休息日,则是母职工作的全天工作日。
散漫自由的时间,从此终结,生活变成永远写满待办事项的日程本,变成无法停止奔跑的真人生存游戏。
疲惫的中年时代,如夏日暴雨,一瞬间消灭了晴日,席卷了一切,主宰了天地。
人们往往把母亲刻画成理性刻板,神经兮兮,喜欢发号施令的形象,他们从不主动说明一个真相,那就是,诗意、浪漫、幻想、活泼、温柔,需要大把漫无目的的时间去滋养培育,而母亲是全年无休,永不退役的军人,她们仅剩的可怜时间,仅够她们短暂地靠在战壕里喝杯咖啡而已。
女儿猫顺在看橱窗里的裙子,摄于2023年1月
有一些时候,我感到自己毫不浪费地燃烧了生命,我精疲力竭,自怜又满足,就像刚刚拯救完地球的超级英雄。
而更多的时候,情况有些糟糕。
2022年北京疫情封控期间,女儿一岁多,没有任何自理能力,老人发烧隔离,我在家办公,不得不常常暂停工作,去安抚嚎啕的女儿、去做饭,或者放下喊着妈妈的女儿,回到电脑前,去回复不断@我的工作消息。
有天,我唯一的帮手丈夫小王不在家,我已经连续好几天加班到12点以后,此刻感到头晕恶心,烦躁焦虑。
电脑不断发出工作消息提示音,女儿刚刚爆哭过一场,随时还有再发作的可能。我陪她坐在沙发上,声情并茂地读绘本,试图安抚她。
当我捏着嗓子学小鸡球球说话时,看着满地乱铺的玩具,我走了神,然后蓦地流下一行眼泪,紧接着变成控制不住的抽泣。
那是我在女儿面前,第一次情绪完全失控。
她对母亲有着超乎寻常的敏感度,她浑身长满了肉眼不可见的触角,随时捕捉着母亲散发出的信号。
我的任何一丝不耐烦与不高兴,都会被她捕捉到,假如我在陪她时不是全身心投入,假如我心猿意马,她会焦躁不安,无法专注于眼前的书或玩具,会更加难以安抚。
所以母亲的崩溃往往都是瞬间出现、结束。
我曾经精力充沛,如今却常常感到身心在极限边缘游走。
我就像一名年迈的拳手,肌肉已经萎缩,神经已经迟钝,却为了生计不得不走上擂台。白晃晃的灯刺痛着眼睛,我喘着粗气,大汗淋漓,战斗开始没几个回合,我便脚步凌乱,体力不支。
我有时只顾防守,有时胡乱出拳,有时咆哮怒吼,有时被打倒在地,天旋地转一会儿,然后起来,继续搏击,继续流血。
我内心混杂着倦意、怒火、担忧、恐惧,还有剧烈的爱,还有做母亲的珍稀甜蜜。我被这些情绪巨人互相丢来抛去,玩弄戏耍。
我的心像被海浪反复拍打的礁石,发出痛苦中混杂着幸福的鸣叫。
在育儿中我有可靠的帮手,可我依然不可避免地滑入了筋疲力尽的境地。
因为女儿这只机敏的小兽,能发觉谁对她最有耐心,谁的陪伴最有趣最专注,她会坚定地选择对她最有利的人陪着她。随着她语言能力的发展,她变得越来越强势。
当我回家刚刚坐下准备吃饭时,她会过来说:“妈妈,拉手,走,玩。”然后扯着我的衣服,要我起来,不达目的不罢休。
当我在卫生间时,她会在玻璃外面拍门,带着哭腔喊:“妈妈,开门”。
当我精疲力尽时,如果她还没有困意,她坚决不允许走哄睡流程,她会更加变着花样提需求,让我满足她,一旦我走开,她会爆发出被抛弃般惨烈的哀嚎。
她还没到能听懂道理,懂得如何爱人心疼人的年纪。在一个不满2岁的孩子的世界里,爱便是极致地占有,霸道地控制。
她给妈妈的爱,正是妈妈年轻无知时憧憬的那种——霸总式的窒息的爱。
她不知道,妈妈现在既不想被她缠着,也不想过二人世界,我最渴望的,就是一个人待着。
我认为,外出狩猎一天的母熊,在回山洞前,也很需要坐在洞口的石头上,啃条鱼,静一静。
3 分裂的母兽
在复盘了生活中的两种主要矛盾后,我想起另一种很微妙的矛盾。
它就像一个不起眼的蚁穴,不会引起丝毫注意,藏匿在深处,积蓄着破坏的能量。
女人往往都是先成为妈妈几个月,然后再把自己改造成职场妈妈。职场妈妈并不是我自然演变成的角色,她更像闯入的第三者。
她踩着高跟鞋,雷厉风行地闯进满地尿布的育儿房——里面呆着蓬头垢面、袒胸露乳的我,她让我赶紧收拾东西离开,不要回来。
我不想离开,母性世界需要我,但职场妈妈迫切想要掌权,想要将不合时宜的一切驱赶出去,她想要在我的世界中获得权威,扎下根来。
在职场妈妈眼里,原先的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异教徒。
她崇拜信仰商业社会的神祇,而成为母亲的我自动领受了母性的洗礼,她和我的教义到处都相反互斥——
商业社会效率至上,而育儿更像牵着蜗牛去散步;商业社会追求立竿见影,而教育只能一点一滴、天长地久施予影响;商业社会需要绝对理性,而孩子的需求往往是最感性的;商业社会是一个个微小的零件工具“人”组成高速运转的集团,而养育孩子必须要面对一个大写的“人”。
职场女性在硝烟滚滚的商业社会,训练出的手段与素养,对母性世界而言,反而是毒药。
假如我让职场妈妈完全取代我,让她把应对职场的那一套拿来驯养孩子,我的女儿会受到莫大的伤害。
职场妈妈和我,有着不同的记忆、性格、表情、语气、做事方法。她的到来势不可挡,后来我割地给职场妈妈,终于将她安顿下来。
如今我已习惯大脑被切割成两部分,每当切换角色时,都要小心不让另一个她出来越俎代庖、指手画脚。
但有时两个女人也会互通电波、互相影响,关系暧昧而复杂。
有一次,女儿病了,我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担心她,而是担心自己被传染,当时正处在工作最忙碌的时期。这个转瞬即逝的想法让我感到羞耻、割裂。
我感受到的这些矛盾,在孩子父亲身上极少存在。
女儿同时将我们加冕为母亲和父亲,使我们具有权威与荣耀,我时常觉得,我女儿给她父亲加冕的那顶王冠,铸造材料过于单一轻盈。
我像一位守卫王国的女王,政务缠身,心思缜密,充满悍然之气,头戴神圣王冠,手握权杖,渴望扩展疆土,渴望子民爱戴。
而女王的丈夫,他就像某位亲王,状态有点游离,履行着义务。
尾声
成为职场妈妈,让我在母性世界里,流失了许多领土与权力。
人们常说孩子的成长只有一次,我现在才深刻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
女儿的大多数成长瞬间,我只能通过他人的消息来得知、想象。
女儿的成长轨迹在我心里出现了断层、跳跃,那些我没能亲自收集到的珍贵瞬间,永远再也没有机会看到。
我曾经拥有女儿全部的身心,如今她最依赖的人,已经成了家里的老人。她虽然喜欢与我玩耍,但她感到害怕的时候,会猛地丢开我的手,跑向她最信赖的人的怀抱。
我经常会想象,没有我的一天,女儿是如何度过的。我会想象她吃的食物、玩的玩具、去的地方,我担忧世界暗藏危险,而她太柔软脆弱。
当我工作时接到家里的来电,会心头一紧,心跳加速,担心女儿有什么状况。
当我听到她哭了、伤了、病了的消息,我感到巨大的无力和无助。
女儿已经会表达“喜欢妈妈”、“妈妈好看”,她的眼神里含着羞怯和浓浓的爱意。那些亮晶晶的时刻,就像月亮拨开暗云,澄辉直击人心,令我贪恋不已。
我恨不能把自己的所有给她,而我又太贫瘠。
我失去了很多,但同时也获得了一份独属于职场妈妈的礼物——
第二天早晨,我准备出门去上班,这时,女儿以一种婴儿特有的,笨拙又神气的姿势跑出来。
她从后面抱住我的腿,紧紧贴上来,矮矮的,温乎乎的,重腾腾的,刺刺的,像只小熊一样。
而后,我迈向文明的世界,小熊在我身后,山洞的门关上了。
女儿猫顺的睡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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