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的事情越多，我就越不敢低估现实的偶然性

2022-07-11 11:07

大家还记得2013-16年名噪一时的王林大师吧。这个江湖骗子擅长“空盆来蛇”，据说经常给女明星开光，能够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可是这并没有阻止他被媒体揭发、被警方带走，以涉嫌非法拘禁、绑架杀人等多项罪名被调查，最后因为多器官功能衰竭而死。上述事迹充分说明，他应该没有什么真正的特异功能，更没有修成正果，就算在江湖骗子中也不属于最高一等。

然而，不容否认的是，王林大师骗到了许多社会知名人物。忽悠女明星也就罢了，你还可以说她们本来文化水平就不够；忽悠地方官员也就罢了，你还可以说他们见识不足、被腐蚀了；偏偏他还忽悠过许多大富豪、大企业家（名字就不点了），这些人都是全球有资产有人脉的，理论上不该这么容易被忽悠。

市场竞争这么险恶，如果企业家真的这么容易上当，恐怕早八年就破产了，还哪里当得上首富。怎么解释这个矛盾呢？

（王林确实忽悠过一批各行各业的精英人士，不仅是他本人吹嘘的，连当事人也没有否认。当然，不是所有被忽悠的人都深信不疑，有些人半路醒悟了，有些人到最后才醒悟。）

吃瓜群众们提出了各种各样的假说。例如，在著名精英论坛知乎，“王林为什么能欺骗那么多大老板”成了一个热门话题，好像直到今天都很热门。得票最高的几个答主认为：大老板们早就看穿了王林的骗术，只是利用王林作为一个“社交根据地”，跟官员或其他富商接触，交换人脉、共享资源；总而言之，王林大师相当于一个社交俱乐部的妈妈桑，“空盆来蛇”之类骗术只是逗人笑的余兴节目而已。

我不得不指出，上述观点实属荒谬。有钱人的“社交根据地”太多了，根本不需要王林这样的人给他们“交换人脉”。一群在福布斯排行榜上有名的大企业主，从北京、上海、杭州、深圳、香港跑到江西萍乡去，忍受几个小时的山路颠簸、几个小时的等待，就为了在王林大师的客厅里换个名片、讲个八卦？这不是典型的“皇帝下地用金锄头”的幻觉吗？

真实的原因是什么呢？我觉得，是大老板等成功人士对“偶然性”的深刻认识，对“不可抗拒的命运”的畏惧感，以及对“看透命运迷雾”这项能力的如饥似渴的追求。坦白说，经历的事情越多、度过的难关越多、取得的成就越多，人们就越是倾向于宿命论和有神论；我很怀疑，在最高层级的成功人士当中，真的会有什么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存在。

举几个大家耳熟能详的例子。2000年7月，搜狐在纳斯达克IPO成功，成为了第一次互联网泡沫破灭时最后一个上市的幸运儿；跟搜狐运气一样好的，还有当年4月上市的新浪、6月上市的网易。虽然在2001-02年的纳斯达克低潮期，这些公司的股价都跌破脚底了，但是它们顽强地熬了下来。

以8848为代表的其他互联网公司则慢了半拍，普遍在2003年前后倒下了。网易、新浪、搜狐的质地就一定比当时其他互联网公司好吗？嗯，很难说吧……

（公司上市和破产，往往就差了那么一口气罢了）

2003年，中国互联网行业仍处于低潮期，阿里巴巴现金流非常紧张，马云在西湖的游船上向海外投资者口若悬河地讲了一下午“让天下没有难做的生意”，拿到了软银、日本雅虎的投资，解决了燃眉之。那一年5月，淘宝刚刚诞生；10月，支付宝刚刚上线。如果马云当时演讲失败，或者孙正义转过头反悔，那么在今天的人心目中，“阿里巴巴”将永远是一个阿拉伯神话的主人公名字，而不是一家公司的名字。

2003年非典期间，草创阶段的分众传媒的钱快花完了、人快散伙了，写字楼隔壁的软银中国突然找到了江南春，为其提供了天使轮投资。这个故事是江南春自己讲的，当时的情况未必这么有戏剧性；不过可以肯定，如果没有那笔天使投资，分众也就成为千千万万个在非典中凋零的中小企业之一了。

2008年，京东早期融到的1000万美元花完了，由于全球金融危机导致估值暴减，刘强东一年见了40多家VC，甚至到了要借高息贷的地步；刘强东甚至决定，如果年底还拿不到钱，就关闭京东。最后，依靠着千辛万苦筹来的2000万美元，京东熬过了难关，此后就越来越受欢迎了。

现在，请告诉我：如果你是经历过2000年的张朝阳、丁磊，经历过2003年的马云、江南春，或者经历过2008年的刘强东，那么，你信不信命？

你当然是很有天赋、很勤奋、很踏实、很有战略眼光、很敢冒险尝试的。但是，如果老天不站在你这一边呢？2000年的纳斯达克泡沫破灭、2003年的非典疫情、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是你能用自己的聪明和努力去克服的吗？在好不容易渡过危机之后，你会不会多次从梦中惊醒，会不会产生严重的应激性伤痛呢？

作为一个成功的企业家、社会精英、福布斯上榜富豪，那一天，你再次想起了被不确定性支配的恐惧……

当然了，按照流行的“心灵鸡汤”，伟大人物是不怕倒下的，就算倒下一千次也能站起来。“某某某是注定要成功的，不在今年成功就在明年成功，不在这里成功就在那里成功”——这种话我看到过无数次，看到一次就想吐一次。

还记得司马迁在《史记·高祖本纪》结尾的感叹吗：“岂非天哉！岂非天哉！”也就是：这都是命啊！这都是命啊！汉高祖刘邦是几百年一遇的猛人，在勇气、魄力、权术等各方面都做到了极致，就连这种人的成功，一大半靠的也是天命啊！你怎么能认为其他人的成功就是完全依靠自己呢？

平心而论，如果张朝阳创业失败，作为20世纪末的海归精英、MIT博士，他应该能在某个IT外企里找到不错的职位，在北京有房有车，最后混到几千万甚至上亿身家；或许在2010年代以后的移动互联网热潮中，他还会再次创业。

如果马云创业阿里巴巴失败（此前已经创业失败过了），作为精通英语的外贸人才、在投资人中有些人脉、优秀的演讲者与说服者，他应该能在别的贸易公司找到一份高级工作。年龄是他再次创业的最大瓶颈，很多投资人都有年龄歧视，此后他很可能要屈居职业经理人的角色了。

如果江南春创业失败，作为21世纪初的重点大学毕业生、学生会主席，他找工作肯定是不难的。他可能还会坚守广告行业，又或是别的新兴行业，但是楼宇广告这件事情肯定不会由他做了——这个生意的先发优势、规模效应太强，失败了就没有第二次机会。

如果刘强东创业失败，这意味着他浪费了大约5年的光阴，“自营电商模式”可能被资本市场放弃，直到两三年后才被苏宁、国美等线下巨头捡起来。三十多岁的刘强东还不老，但也不年轻了；以他的性格，会去某个3C零售巨头当部门负责人吗？难以想象……

结论是：如果当初缺了那么一口气、命运没那么配合，上述企业家可能会作为职业经理人、技术骨干、行业专家继续生活下去，过的应该也不差，中产阶级地位是可以保证的。问题在于，“中产阶级”和“超级富豪”之间差了无数个层级：前者担心的是子女的学区房、车牌限行、自由行签证、年终奖的发放日期；后者担心的是公司市值何时突破1000亿或1万亿、从国外采购的私人飞机要交多少税、家族办公室应该雇什么样的人才打理。基本就相当于凡人与神仙的区别了。

必须指出的是：就算熬出头了，就算熬到公司上市、成为行业领袖了，命运的不确定性仍然像噩梦一样，缠绕着已经“成功”的企业及其管理者。你可能听说过，2008年DNF在国内上线前，除了腾讯，盛大、网易也争取过代理权；当时还比较弱小的腾讯拿到了，然后在短短两年内成为国内网游市场份额第一。你可能还听说过，2016年《阴阳师》内测之前的优先级一直很低、资源很少，就算内测数据还不错，在上线前网易也没有太当一回事。

太多的偶然性，太多的机缘巧合，一个产品有一个产品的命，一个公司也有一个公司的命。

过去十年，我有一半以上的时间在跟各路机构投资者打交道。我发现，投资者最大的误区就是爱当“事后诸葛亮”，高估事物发展的必然性，低估甚至否认偶然性。因为投资者很讲逻辑，逻辑就应该是1+1=2、大前提加小前提推出结论这种。不幸的是，在纷繁复杂的现实世界中，大部分逻辑只能事后验证，而且人们“相信”的逻辑往往与“真实发生”的逻辑毫不相关。

成功的创业者本人也喜欢强调自己成功的“逻辑必然性”。原因显而易见：谁都希望被视为“靠实力”“靠努力”取胜的，而不是“靠运气”“靠偶然”。如果能营造自己算无遗策、一贯正确的光辉形象，不但可以提高社会地位，还可以提高公司估值（因为资本市场会认为你的业绩能见度较高）。无论如何，成功的企业家总是比大部分投资者更聪明，向他们灌输理念是非常容易的。

（如果你成功了，别人总是更乐意听你的逻辑）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们需要向偶然性投降，更不意味着我们需要完全依赖于命运。偶然性的大神统治着人类世界乃至整个物质世界，我们不知道谁是天选之子，但是能够成为候选人的，也就是那么一小撮人。更多的人早就放弃了。也就是说，以大部分人的意志力、进取心和能力，还轮不到去跟命运之神掰手腕的地步。

我非常喜欢《史记》里的刘邦，原因就在这里：汉二年，刘邦率领诸侯联军五十六万人与项羽的三万骑兵在彭城交战，被打的全军崩溃，汉军的尸体堵塞了泗水。刘邦几乎是孤身落荒而逃，甚至好几次把儿子、女儿从马车上推下来。项羽是一尊不可战胜的战神，这个战神当时才二十八岁，而且根本没使出全力！对于一般人来说，现在就是向命运认输的时刻，或许早日商谈投降条件还能保住更多的东西呢。

然而，刘邦在回到洛阳、见到自己信任的张良之后，第一句话就是：“我打算把关东的土地全部分封给天下贤才，与项羽决一死战。你帮我看看，应该分封给谁？”

什么叫做大气，什么叫做英雄气，什么叫做天子气，从这句话里就看出来了。刘邦和项羽到底谁能获胜，很可能仍然是命运之神在暗中操纵的结果；但是，刘邦和项羽参加这一场大戏的资格，则是自己真刀真枪的拼杀出来的。光荣归于这样生机勃勃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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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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