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砚微凹聚墨多”新诠

后人的文学创作，总难免与前人作品之间存在着互文性关系。陆游在《书室明暖，终日婆娑其间，倦则扶杖至小园，戏作长句二首》其二中道：“美睡宜人胜按摩，江南十月气犹和。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月上忽看梅影出，风高时送雁声过。一杯太淡君休笑，牛背吾方扣角歌。”这首诗后来被曹雪芹所关注，他把“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两句写进了《红楼梦》中，并引发了一段论诗公案。

《红楼梦》第四十八回写到香菱初学诗时，对这两句推崇备至：“我只爱陆放翁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有趣！”但是，林黛玉却予以了否定：“断不可看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红楼梦》第七十六回，史湘云重新提起这一句来，说道：“只陆放翁用了一个‘凹’字，说‘古砚微凹聚墨多’，还有人批他俗，岂不可笑。”综合起来看，这些见解可谓众声喧哗，形成了一种对话和驳诘，既使得陆游这两句诗的评价呈现出多样性，也可以折射曹雪芹的诗学观点。

林黛玉在《红楼梦》中被称为“咏絮才”，她的评论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曹雪芹的诗学观点。林黛玉对陆游这两句诗不看好，其实不在于用了一个“凹”字，林黛玉自己曾把大观园中的一处景致命名为“凹溪晶馆”；《红楼梦》中提到江淹《青苔赋》中也有“悲凹险兮，唯流水而驰骛”这样的句子。跳出小说之外，白居易道：“石凹仙药臼，峰峭佛香炉。”宋祁道：“阴罅啮馀苔，寒凹逗轻露。”范成大也曾道：“凹中泥没踝，凸处石啮足。”可见诗歌并不一定要规避凹字，用了凹字诗歌也并不都显得俗气。

陆游这两句诗之所以不被林黛玉看好，是因为“格局”狭小，流于“浅近”的缘故。“格局”狭小，导致了这两句诗不大气，甚至直接导致了意味“浅近”。中国诗歌追求近而不浮，远而不尽，这样其境界也大，感人也深。香菱初学诗，当“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一旦取法错了，形成不良成见，难免会限制眼光，影响品味。

除了小说家言，陆游这两句诗在现实生活中也备受关注和争议。清人赵冀在《瓯北诗话》中举出陆游“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这两句诗，以摘句批评的方式加以肯定。俞陛云在《诗境浅说》中论七言摘句时，也提到了“古砚微凹受（其实当为聚——作者注）墨多”一句，并指出其优点“固在描绘细确，尤在用虚字之精炼也”。除了肯定的声音之外，也还有一些否定的声音。钱穆在《谈诗》一文中说：“放翁这两句诗，对得很工整。其实则只是字面上的堆砌，而背后没有人。若说它完全没有人，也不尽然，到底该有个人在里面。这个人，在书房里烧了一炉香，帘子不挂起来，香就不出去了。他在那里写字，或作诗。有很好的砚台，磨了墨，还没用。则是此诗背后原是有一人，但这人却教什么人来当都可，因此人并不见有特殊的意境，与特殊的情趣。无意境，无情趣，也只是一俗人。尽有人买一件古玩，烧一炉香，自己以为很高雅，其实还是俗。因为在这环境中，换进别一个人来，不见有什么不同，这就算作俗。高雅的人则不然，应有他一番特殊的情趣和意境。”钱穆所论，只抓住一点，不及其余，故颇有值得商榷之处。首先，诗中有没有人不能单看“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两句，而要把整首诗综合起来看。综合来看，诗中不但有人，且那人正是诗人自己。另外，这首诗作于1194年，陆游时年70岁，诗歌在反映自身生活闲适的同时，通过“扣角歌”的典故，明显寓含有积极用世的情怀，可谓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试问一个无情趣的俗人有这等境界，这种追求吗？钱穆的评价明显有失公允。顾随也曾说过：“《红楼梦》香菱与黛玉学诗，举放翁‘古砚微凹聚墨多’，此种断不可学。《红楼梦》作者的诗虽不高明，但是感觉灵敏，有天才，所以说的是。”顾随没有说明原因，其实无他，只因为浅近，初学者一旦奉为圭臬，由于取法太低，就难以高掌远跖。

《红楼梦》内容宏富，包罗万象，引用“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两句诗，表明了该书与陆游诗歌之间存在着互文性关系。陆游这两句诗，从技法上来看，确实很精致，但是在小说中却受到驳诘，一方面是为了推动情节发展，另一方面也含蓄地表明了作者的诗学观点。作者曹雪芹不看好格局狭小、意味浅近的诗作，通过香菱之口，表达了对“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等诗作的欣赏。究其原因，就在于这类诗歌开阔壮美，含蓄蕴藉。

当然，假如进行历史还原，曹雪芹这种诗学主张受到了当时“宗唐”、“宗宋”之争的影响。钱钟书先生说：“唐诗、宋诗，亦非仅朝代之别，乃体格性分之殊。”“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曹雪芹借香菱之口表达的“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之说，就是对韵味的一种推崇。另外，林黛玉曾为香菱指明了学诗阅读的内容：“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玚、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在林黛玉罗列的诗人名单中，唐人王维、杜甫与李白居于重要地位，其中并没有一个宋朝诗人，这无疑反映了林黛玉——其实也就是作者曹雪芹——的宗唐取向。

（作者为贵州财经大学文学院教授）

本文刊载于《金融博览》2022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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