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一读《活着》以前的余华吧
“再也没有比孤独的无依无靠的呼喊声更让人战栗了,在雨中空旷的黑夜里。”
——这是余华的首部长篇小说《在细雨中呼喊》的开头,也是小说主人公最初的童年记忆。
当时尚且年幼的主人公惊恐地盼望着有人能回应那悲切的呼喊声,却始终没有等到。而这种无人回应的孤独感,贯穿了孩子往后的童年与青春。
这一场景,也奠定了这部小说的风格:如细雨般绵密,悲凉,在温柔中蕴含着利刃般的尖锐。
在此之前,余华已经进行了九年的中短篇小说创作,大部分作品都发表在《北京文学》《收获》等重要文学杂志上。这一时期的余华作品大多包含暴力元素,语言锋利,结构奇崛,被贴上了当时流行的“先锋”标签,与后来大家熟知的《活着》《许三观卖血记》等现实题材小说相比,风格差异巨大。而《在细雨中呼喊》正是衔接这两个时期的重要转型之作,因而也是兼具二者特点、形成了独特风格与丰富阅读体验的奇妙之作。因此,对于许多铁杆书迷而言,这部小说虽不如《活着》有名,却是他们最爱的作品。余华“头号粉丝”、歌手李健就曾说过,“余华的所有小说都应该看,但最好的是那本《在细雨中呼喊》。“
㊟ 1991年在浙江嘉兴创作《在细雨中呼喊》时期的余华
小说主人公是一个名叫孙光林的男孩,出生在一个南方村庄,与祖父、父母、哥哥、弟弟一起生活。由于家里穷困,六岁时他被送给镇上一对夫妻做养子,几年后又因一场变故独自回到原来的家庭。
两度被抛弃的经历给年幼的孙光林造成了难以磨灭的创伤,而他尚不能理解、甚至觉察这种创伤,只觉得自己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为了排遣孤独感,孙光林常常独自坐在村里的池塘边,回忆在养父母家短暂的温情时光,时而微笑,时而落泪。这样的表现使村里人惊讶万分,他们以为这孩子出了什么毛病。
在他们眼中,我也越来越像一个怪物。以至后来有人和父亲吵架时,我成了他们手中的武器。说像我这样的儿子只有坏种才生得出来。
㊟《在细雨中呼喊》内页
大人吵架连累无辜的孩子,这种流氓逻辑本身毫无杀伤力,却被虚荣的父亲听了进去,反过来针对自己的孩子,使得孙光林在村里的日子更加艰难。
孙光林的父亲孙广才可谓上世纪乡村父权衰落的肉身呈现。他“骄傲地将自己培养成一名彻头彻尾的无赖”,“对待自己的父亲和自己的儿子,就像对待自己的绊脚石”,“随时准备着踢开他们”。(《在细雨中呼喊》自序)他做一切都是为了满足一时私欲,既不在乎他人,也不考虑未来。就是这样一个人,仍将其权威笼罩在一个家庭之上,使所有家庭成员都长久地生活在可怕的阴影之中。
㊟《在细雨中呼喊》内封
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的孙光林,童年充满了暴力、屈辱、困惑、孤独。尽管他以表面的疏离冷漠对抗这一切,他的内心深处仍渴望着成年人的关爱。
一次生病发烧,村里的医生来给他看病时摸了他的额头。“医生的手掌刚才在我额上轻轻一放,我所经历的却是亲切感人的抚摸。”就是这样微不足道的举动,带给一个孩子巨大的心灵慰藉。他依恋这种感觉,有段时间每天等在医生下班的路上,希望引起对方的注意,却总是无功而返。
他总是匆匆从我身旁走过,偶尔也会看我一眼,可他用的是一个陌生人看另一个陌生人的眼光。
正因如此,在长大后离开家乡时,孙光林毫无眷恋。当有人问起他的家乡,他竟恼羞成怒,长久以来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清晰地爆发:
你凭什么要我接受已经逃离了的现实。
这个世界突然变得温文尔雅了。”
进入青春期以后的一切混乱,似乎都与荷尔蒙有关。
升入中学后,孙光林的身体和心理都开始发生变化。第一次遗精使他惊慌不已,还以为自己尿床了;他开始注意异性的身体、表情和她们的目光;他对自己抑制不住的生理冲动产生了罪恶感,从此陷入深深的自卑……
这种由于荷尔蒙水平上升导致的身心变化,是每一个青春期的孩子都要经历的过程。对于有的人来说,它只是一场恼人的青春痘爆发;而对于另一些不幸的孩子,它是一场混乱、惨烈、漫长的殊死搏斗,而他们甚至不明白自己对抗的究竟是什么。是自己的欲望?还是他人的眼光?抑或是世界的不公?
没有人告诉他们答案。大人们对这一切闭口不谈,仿佛成长是一种禁忌,你只有默默经历并幸存下来。他们高喊纯洁的口号,用虚假的道德把世界粉饰得仿佛一尘不染,对孩子们真实的诉求,他们却回以冷漠的忽视,因为他们自己就是这样长大的。
孤立无援的孙光林得不到家人的关心,又因为被老师诬陷而不再信任大人,只得向同龄人寻求安全感。他努力讨好在男同学中备受欢迎的苏杭,想要融入以苏杭为首的小圈子,却被他当众羞辱,这才发现自己是被利用了。
出于对孤独的恐惧,孙光林拥抱了虚假的友谊,继而遭受了轻而易举的背叛。直到这时,他才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我不再装模作样地拥有很多朋友,而是回到了孤单之中,以真正的我开始了独自的生活。有时我也会因为寂寞而难以忍受空虚的折磨,但我宁愿以这样的方式来维护自己的尊严,也不愿以耻辱为代价去换取那种表面的朋友。
在意识到了自我的独立性之后,孙光林与苏杭的哥哥苏宇开启了一段真正的友谊。苏宇坦率地解答了孙光林生理上的困惑,将他从错误的罪恶感中拯救出来,让他感激不已。可他不知道的是,苏宇因得知父亲出轨而备受折磨,再加上生理欲望带来的压力,最终使他犯下了无可挽回的错误。
在批斗和嘲讽的浪潮中,孙光林为了维护自己最好的朋友而和别人大打出手。他要教训每个说苏宇坏话的人。可是没过多久,大家就仿佛忘了苏宇,这样迅速的遗忘使孙光林不知所措。“当我们凶狠地对待这个世界时,这个世界突然变得温文尔雅了。”
对于少年们来说,朋友的事就是天大的事。他们的一腔热血还没有受到太多磨损,因此不能理解世界的冷漠。或者说,他们还不理解,冷漠才是最大的残酷。
事实上我们生活在时间里。”
尽管孙光林的成长经历充满痛苦,但令人感到安慰的是,小说中的他是以幸存者的视角,带着长大成人的宽容回望过去。他发现自己小时候觉得羞耻、愧疚的事并不是自己的过错,他也看清了成年人的虚伪、善变、自私和冷漠,他还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友情,以及自己的真实渴望。
这并非一场对过去的清算,而是试图理解,理解过去遭受种种待遇的原因,理解自己的成长轨迹与命运,理解人性的善与恶,生命的脆弱与坚韧,世界的丑陋与美丽。
养父母的关怀,童年玩伴的帮助,苏宇的友谊,哥哥对自己离乡求学的默默支持……在灰暗的回忆中,仍然有许多温暖的时刻闪着光亮,穿过漫长的时光,给予当下的孙光林以无尽的安慰,这就是记忆的力量。
在回忆过去时,孙光林发现,记忆的出现并非遵循线性的时间顺序,而是以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跃入脑海,小说也正是以“记忆的逻辑”呈现,“时间成为了碎片,并且以光的速度来回闪现”。(《在细雨中呼喊》意大利文版自序)
余华曾这样描述这部小说:“我的写作就像是不断地拿起电话,然后不断地拨出一个个没有顺序的日期,去倾听电话另一端往事的发言。”我们不需要知道这些日期的真实顺序,只需专注地聆听“往事的发言”,聆听其中传达的情感和意义。正是往事层层堆叠,塑造了回忆者的当下,他同时生活在现在和无数过去的时间中——这也是小说独特的结构想要传达的意味。
新版封面作品出自中国著名当代艺术家张晓刚的“蜉蝣日记”系列。画家通过纸上油画和纸张拼贴的方式,创造了一个各种意象与情感相互叠加的回忆空间,与小说的风格十分契合。
小说中,孙光林回忆起的第一个场景是年幼时听到的雨夜呼喊,中间经历了无数次时间的跳跃,最终,记忆又带着他回到了童年,目睹了一场壮观的日落。
我看到翻滚的乌云和通红的晚霞正逐渐融为一体,一轮红日已经贴在了远处的地平线上,开始它光芒四射的下沉。我站在落日的余晖之中,对着太阳喊叫:
“快沉下去,快沉下去。”
一团巨大的乌云正向落日移去,我不愿意看到落日被它吞没。
这种对于光明的不假思索的支持,如同深埋于少年体内对生命的本能追求,以一种蓬勃而野蛮的力量,帮助他度过了年少时艰难的时光。
在一次采访中,余华回忆起自己最早的童年记忆,是小时候感到每一条路都无比漫长,从巷尾到巷口都仿佛走不到尽头。长大以后却觉得每一条路都是那么短暂。
当我们回望自己的年少岁月,不禁要感慨,那么多磕磕绊绊、横冲直撞,那么多无人理解、无人诉说的时刻,我们都一一走过,终于平安长成了大人。光是这项成就,就值得我们对年少的自己说一声:了不起。
而彼时所经历的艰难,但愿未来的我们总有一天会放下。毕竟小时候看起来永无尽头的路,长大后再看,不过是一条短短的小巷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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