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庆松:剪辑是把影片的灵魂找出来
本文转自:iDOCS
廖庆松
我从事剪辑的工作前后超过40年,比较幸运的是,我一踏进电影圈就碰到了一个让我一辈子痛苦的人,这个人叫侯孝贤。他的要求非常高,而且在我很骄傲,某种程度上来讲有一点飘飘然的时候,他就会拿一根针来刺我,他是我的人生导师。
我在侯孝贤导演身边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剪辑,导演往往会认为(对影片)最了解的人是他自己,所以他应该是剪得最好的。当剪辑师去跟他对接的时候,那种关系又像合作又像竞争,有时候意见稍微不一样,他可能就会觉得,你不懂。
我从事的另一份工作是制片,侯导演永远都是把预算用到精光为止,甚至还会负债。很不幸,从1998年(《海上花》)开始我兼任他的制片,日子非常不好过。一边担心拍戏的钱用光了,一边在剪片的时候常常被导演用内功挤在外面。
《海上花》(1998)剧照
台湾新浪潮
剪辑是一份非常非常“心灵”的工作。台湾的新浪潮是在台湾的中央电影公司发生,我有幸刚好同步进入了公司,大概新浪潮的早期所有的片子都是我一个人剪的。我合作过的导演有杨德昌、万仁、柯一正等等非常多,这个过程就是一个成长的过程。
在此之前台湾的电影就是讲故事的,甚至我们有时候会把它们叫作所谓的“三厅”电影,就是饭厅、客厅什么的,剧情都非常简单。可是从《光阴的故事》开始,杨德昌、陶德辰那几个导演实际就开始改变了对电影的态度,不再只是纯粹地说故事。当然这里有一个社会背景,就是台湾从70年代起经济转型,很重要的一批留美的导演也回到了台湾。那时候台湾还在一个思想抨击的状况下,如果没记错早期干电影的十年,我们的剧本要经过新闻局的同意才能开拍,拍海边会有人来监拍,拍完片子还要有人来看,他认为需要剪掉哪一段,你就得剪掉。
《光阴的故事》(1982)剧照
但这些新导演整体的想法都是不太一样的,我本人跟他们的合作中,事实上也一直被他们影响着。在整个大概十几年二十年的合作过程中,我每次跟他们剪完片子,最开心的就是去书店找书,我疯狂地看书。我也很兴奋,突然发现电影不只是说故事,电影是可以有观点的,电影是可以做出批评的,电影是跟文学有关系的,电影甚至跟哲学等其他学科都有关系。
从单纯的说故事到能够加入导演自己的想法,甚至对社会的观点,这个对我来说很新鲜。我跟这些导演都是一辈子的好朋友,我们在剪辑的过程中有心灵上的交流,我也随着他们从一个年轻人慢慢成长了。
剪辑是被忽略的重要阶段
各位想想,如果你花了非常多的精力,筹备了几个月拍摄了几个月,甚至于纪录片会花费好几年,你允许只是剪完就随便地放掉吗?有些电影可能花了几千万,导演编剧辛苦地完成工作,最后时间就剩下一个月给剪辑,片子只能就这样剪完就上映。
你知道那有多可惜啊。花那么多时间、金钱、人力物力,最后剪辑竟然只是因为时间就去压缩它,太可惜了。我们倒过来想想,剪辑能做的事情实际是整部电影最后最后在品质上的管制。我常常想,剧本可以没写好,摄影可以没拍好,也可以没演好,到了剪辑的时候发现,大家一个一个往后递,球到了剪辑师手上转身就发现后面就没有人了,真的没有人了。
我也要替剪辑抱怨一下,台湾我们都是独立制片,常常到最后阶段钱就不够了,告诉你,“对不起,我们真的没钱了,这片子预算不是很高”。这也是一种压力。
剪辑需要的时间其实很长,当你真正在剪片子的时候,你会发现追求是无限的。甚至十几年后都还会想起那个山有多高,而我多矮,还会想去剪。我想每个导演也有这种经验。侯导演到现在看《悲情城市》或者其他电影,他都会讲,这个地方拍得不好。我在旁边听了都会流汗。
《悲情城市》(1989)剧照
前期投入已经那么大,影片跟观众见面前最后一个能把关的就是剪辑,最后一个能帮助导演书写情感的也是剪辑。所以剪辑对观众非常重要,不应该在最后一个最重要的关头放弃。
有人构思剧本几年,筹备几个月甚至一年,拍摄三四个月,剪也要剪三四个月,剪到最后他真的累了。最恐怖的是什么?人的记忆是会加深的,而且会一再加深。从导演的角度来说,他从构思、写剧本、讨论到拍摄,他做的所有工作都在强化自己的记忆。如果拍出来的东西跟他的概念相同,那这个影片没有反差,就是“我脑袋里想的”、“我拍的”、“我看到的”都是一样的。你如果要他再做另一种思考,那太为难他了。一个景一场戏他可能已经讲了200遍,你怎么再让他有新鲜的感觉?
拍电影从来都是一个化学变化的过程,绝对不是一个纯粹物理的现象。如果是纯粹物理的现象,那我们一开始的设定跟结果应该是一样的。可是电影是人世间,我们交朋友,两三个月就会衍生非常多的变化。
老板和演员可能会对剧本有意见,摄影师会跑过来跟导演说,这个光不对,导演要面临很多人的改变。有导演从自己的角度解释,影片从编辑剧本的时候就在受伤,拍的时候接着受伤,最后死在胶片上。变数太多了,导演在执行过程中一再重复自己的概念,也就越来越固化,这个时候面对影片,很少有导演能够推翻原本的想法(产生新的视角)。
演员帮他完成了,摄影师帮他完成了,所有人都帮他完成了,到了剪辑这一步,只有剪辑师可以产生真正的改变,从哲学价值到叙事风格。也只有剪辑才能真正面对一个已经被事实化被画面化的影片,以新鲜的视角去读取导演所拍的材料,产生清晰的交流。
我说剪辑是把影片的灵魂找出来实际上是套用罗丹的话,罗丹说他不过是把石头里面的灵魂找了出来。剪辑对我来说不只是剪故事,它应该是一种灵气,一种感觉,甚至是价值观形成的标识。
纪录片的剪辑是沙里淘金
剧情片的剪辑是有一个蓝图的,就是剧本,当然也有喜欢改剧本的导演,但好歹会有一个指引,你不会迷失道路。但是纪录片的剪辑师可能自己就要对内容非常敏感。我自己90%的工作都在做剧情片的剪辑,但是我非常尊敬从一开始跟导演合作一直剪到最后的纪录片剪辑师。我觉得他就是沙里淘金,从碳里去炼出钻石。
比如一部纪录片有300个小时的素材,你有没有看完都是个问题。我常常是做最后一个剪辑的人,我非常尊敬一开始帮我排好顺序的导演和在我之前的剪辑师。我觉得他帮我构建了一幅蓝图。300个小时,光是看完就可以打半天瞌睡了。我有时候剪剧情片都会这样,剪着剪着就fade out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又fade in了,可能是有人拍醒我,那我就会抗议。通常我问旁边的人,这片子好不好?他会回答我,廖桑你刚刚都在睡觉。我说,真的吗?从哪里开始睡?他说,从这里啊。我说,好那拿掉。所以他们常常笑我是用睡觉剪辑法。我也会说如果要把片子剪好,你从哪里睡就从哪里剪。
纪录片《山有多高》(2002)海报
我从实招来,《山有多高》我不是从头一直剪到尾的。汤湘竹导演拍《山有多高》非常辛苦,我后来才知道这是他爸爸的故事。他爸爸是从内地过去的,到了台湾好像就从士官长退役,在新竹当警察。后来他爸爸生病,一直坚持要返乡,他突然觉得他对爸爸不了解,他就开始拍,拍了很久。
他本来希望我帮他初剪,但这个就像我刚刚说的沙里淘金,我工作比较忙碌没办法完成,他在我面前晃了大概一个月之后,觉得无效,就拿回去自己剪了。
他剪了很久,也找了另外一个剪辑师帮忙,出了一个72分钟的版本。他又在我面前放这个版本,在我们公司一直放,把我们的酒都喝光了。事实上我不在乎他放片子,我在乎他把好酒都喝完了。我后来说,这么冷的天气我喝一口吧,酒拿起来发现所有的好酒都是空的。我就说,小汤你也太过分了,你也不剪,就坐在那边看,实际上我看完你的画面我就知道剪你的片子是我的宿命。但是一个是你要先剪,另一个我觉得我的宿命会找我的,我现在不要剪,压力太大。
《山有多高》是一个老人在晚年对自己走过的路的回叙,对小汤来讲实际上是以一种儿子的心态在仰望爸爸。在他最早的剪辑过程中他用了非常多的逻辑结构来说故事,可是我发现这片子在60分钟里需要做的是雕刻出爸爸的样貌。
也许对我来讲《山有多高》就是爸爸的雕像,我就是要从片子里找到跟爸爸对话的方式。我真正剪的时候就是要让你看到爸爸的内心深处,你面对这个爸爸是真真实实的,很感性的,你跟他的灵魂做了一点交谈。我做的动作就是让各位去亲近这部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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