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媛县松山市位于日本四国岛内,西北临濑户内海,市中心巍然耸立起一座高山,曰“胜山”,海拔132米。虽然这座50万人口的城市远不如东京、大阪市出名,但是正如它的宣传语:“这是一座温泉和文学之城”,不少日本文学家曾在此地短居过。曾说“我爱你是‘今晚月色很美’”的夏目漱石,就在松山中学任教过。如同日本的每一座城市,松山市同样面临老龄化严重的困境,建立多座养老设施为子女无暇照顾的老人提供服务——介护职员们照顾老人起居、喂食、洗浴......近年来,养老设施里的介护职员,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中国面孔。刘思奇就是其中之一。
1996年,刘思奇出生于吉林长春下的小城市,从家到日本松山需要从“长春-大连-东京-松山”几番转机。
从她大四来日本养老设施实习算起,如今已前往千里迢迢之远的日本从事介护工作五年。
此前从未坐过飞机、出过国门的刘思奇因为偶然的日本实习,彻底改变了自己的职业生涯。
2013年,刘思奇报考高考志愿时,拒绝了父母提议的幼师专业,选择了东北师范大学人文学院的社会工作专业。
报考前她未曾考虑授课内容和就业方向,凭借专业字面含义认为可以帮助贫苦老人、留守孩童,去不同的社会组织做志愿活动。
在帮助他人中获得成就感,这件事在刘思奇小时候就初见端倪。
小学放学,刘思奇和哥哥走了半小时的田间小路,将拄着拐杖的老奶奶送回家。
一小时的来回路程,对一个小女孩来说并不轻松,但她却感觉不到腿的酸痛,只记得那个下午和奶奶聊天,微风习习,吹过金黄的麦田。
后来再见到奶奶时,奶奶不太记得她,不过仍然送给刘思奇自己家种的小樱桃。
刘思奇的双手接过一捧红彤彤的樱桃,它们放在手心里是满满当当的厚重感。
刘思奇是母校社会工作专业的第三届学生。学校紧跟国际形势,将专业方向与日本养老接轨。
老龄化程度过高的日本养老行业人才缺口大,日本厚生劳动省发出警告,2025年前,日本的介护人才缺口将达37.7万。
日本为了解决国内人才缺口的问题,放宽相关签证,向国外寻求劳务输入。
为了与日本养老接轨,学校安排了日语选修课, 也聘请了日本老师前来教学。
身边有同学对养老不感兴趣,但是刘思奇却每次上课都坐在第一排,小学那捧红彤彤的樱桃已经吃完了,樱桃核种在了她心里。
大四那一年,日本公司第二次来到学校面试学生,合格的学生将前往日本养老院参与为期四个月的介护实习。
实习只有每个月1200元的生活补贴。即便如此,对于刘思奇来说,这是她离远方世界最近的一刻,失去这次机会,她的人生便是一眼看得到尽头的、待在家乡、安稳平淡的生活。
离开舒适区,才能看见更多的可能性。
面试时,由于语言不通,面试官除了简单的个人信息询问,便是问刘思奇想去日本实习的原因。刘思奇提前背了日语演讲稿,不过等到回答问题时,表达仍然磕磕巴巴。她不太流利地表述:“我刷到之前去日本实习的学姐的朋友圈,了解到日本养老行业非常先进,非常想去日本学习。等我回国后,就把先进的养老知识带回来。”面试官看着眼前青涩的面孔,笑着说:“你的野心很大呀。”刘思奇成功通过面试,并且在四个月的介护实习结束后,选择继续留在养老设施里成为正式的介护职员。
日托,每天早晨9点公司派车把老人接来,下午4点半再送老人回家。介护职员负责安排座位,带领活动,保护老人在设施期间的安全。短托,一般入住时间分为一天到几个月不等,平常向老人提供入浴,排泄,吃饭等生活服务和机能训练。另外还有,介护医疗院、专门为认知症老人设计的共同生活住所、夜间对应型访问介护机构......随着人口老龄化进展,由于需要被照护和支援的老人增加,家庭照护日渐艰难等,日本在1997年成立了《介护保险法》,于2000年4月正式实施。根据日本法律规定,65岁以上老人利用养老机构时只承担10%的费用,其他份额由养老金扣除和保险金支付。养老机构按照地区、机构类型,以及老人身体健康状态不同而收费不同。据统计,日本老人每月可领取养老金14.9万日元。普通短托养老院大概每人每月承担十万日元左右,普通日托费用则为一人每次花费在1000至2000日元,约合人民币50至100元。
2022年,日本平均最低时薪为,930日元。
刘思奇在短托的福祉设施工作,设施内最多同时入住老人60人。白天时段介护人员大概14人,护士8人。夜晚阶段介护职员一人,介护专门员两人。她的日常工作是,为老人准备房间,其中包括针对半侧麻痹老人摆放床位,根据不同老人需求选择普通床垫或防止褥疮特用床垫,进行排泄介助——换纸尿裤和厕所诱导,吃饭介助,入浴介助。在日本养老设施正式工作前,刘思奇需要进行两个半月的培训,其中包括介护日语专业词汇表达,以及比起国内养老课程更为细致的照顾老人方法。比如,怎么给行动不便的老年人换纸尿裤时注重他们的隐私、如何帮助左侧麻痹的老人上下楼梯,还包括如何与老人对话、怎样照顾他们的心理感受。被视为模范的养老设施,对介护的各类工作行为要求更加标准化和精细化。给老人喂食时,介护身体需要向上稍微前倾、下巴放低、视线保持和老人平视、等老人咀嚼结束再喂下一口食物。针对不同的老人,桌椅的高度都不相同。国内的养老课程也设置了照顾老人身体、为老人策划活动的课程,但是远不如日本培训的课程细致规范,更是缺乏针对老人情绪的心理相关课程。刘思奇所在的养老设施有三层楼,第三层居住有认知障碍的老人,第二层居住认知尚为清晰、生活能自理的老人。老人们七点半起床,结束完早餐后,八点半进行“生命检查”,能够自理的老人在上午自行洗澡,午餐后,不能自理的老人在介护与助浴师的帮助下洗浴,其余老人则进行正常的娱乐活动。娱乐活动结束、用过晚餐后,老人们在六点半回房间睡觉。营养师会按照营养元素给老人们搭配一日三餐,他们提前了解每位老人的过敏原,以及根据老人的体重以及基础疾病对餐食做调整。在每一顿开饭前,营养师们会自己先品尝老人们的食物,通俗来说,就是“试毒”。介护给老人喂食时也要耗费精力,有些老人就像小孩一样,需要哄着才吃一口,刘思奇边喂食边说一些鼓励的话,或者聊聊天。老人每吃一口,她大声表扬“真棒”,直到老人吃完饭。日本养老设施追求小而精的模式,所以老人们大部分的需求都会被照顾到。有些老人之间发生过争吵,刘思奇在安排上午的洗澡顺序时,会尽量把这两位老人分开。一位老人排在第一位,另一位老人则排在最后,不给两位老人见面的机会。有一位老人曾经被烧伤,身体上满是疤痕,因为去公共浴室在交换时会被其他老人看到身体,感到羞耻后他申请单独洗澡。于是老人被换到了下午和认知失调、行动无法自理的老人们一起洗澡。下午洗澡时,介护们把老人的衣服脱掉,将他放在床上,有专门的助浴师将老人放入洗澡的机械里,介护们需要在旁边等待,等老人洗完澡后,再把衣服给老人们穿上。照顾老人的工作琐碎而细节,并且不可避免地需要和呕吐物、排泄物打交道,年轻的刘思奇却对这一切全盘接收。照顾老人与照顾小孩在她心中无异。无知幼儿被长辈们一点一点悉心照顾长大。曾经的无知幼儿变成大人后,照顾失去自理能力的老人们。
刘思奇去日本模范养老设施学习时,原本以为呈现在眼前的会是金光闪闪、设备高端的现代建筑。进去后才发现,设施用来辅助老人的高端设备并不多,最适合设施的形容词是陈旧和温馨。去日本之前,刘思奇曾在家乡的一个养老院实习。养老院修得富丽堂皇,入门是游泳池,大厅里架着一架钢琴。养老院曾向外开放,很多人带着泳圈来泳池体验冲浪。养老院的活动室有麻将机、象棋、书籍,也有锻炼身体的器具,比如跑步机、椭圆机。可是,为了保障老年人的安全,陈列锻炼器材的活动室常年锁着。养老院的设备不完全符合老人需求,设备利用率低,且由于没有相关保险,入住养老院的费用大部分由个人承担,是沉重的经济负担。日本养老设施的院长告诉刘思奇:“我认为你们中国人太强调设备了,更重要的是更精细化、更精准地照顾老人。”虽然日本养老已达到全球的领先水平,但在这里工作,刘思奇仍然感受到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养老问题,她触摸到日本养老乌托邦的裂缝。养老设施里,每天都会发生大大小小的事故,事故发生后需要写记录。许多职员们担心自己受到批评,大部分时候选择隐瞒不报。刘思奇刚来工作时,指导员每天和她待在一起,有天她俩发现一位老太太摔倒在厕所地板上。指导员看见后咕囔了一句:“她怎么天天都摔。”然后就急匆匆离开了,留下刘思奇不明所以,最后只好找来其他职员帮忙处理了这件事。一次刘思奇上早班,刚到公司时,值夜班的介护让她帮忙给一位老爷爷换衣服,房间的空气里满是呕吐物的味道。护士上班后,为老人检查了身体,认为并无大碍,让刘思奇在饭点正常给老人喂食。当时老爷爷僵硬得像一块大石头,刘思奇抱着狐疑的态度给他喂饭,喂着喂着老爷爷开始翻白眼。刘思奇紧急抠出了他的假牙和嘴里的食物。几十分钟后,老爷爷被救护车拉走。值夜班的介护慌忙找到刘思奇嘱咐:“我没有告诉护士老人呕吐了,没有写报告,你帮我保密啊。”那时刘思奇才知道,原来因为同事的隐瞒,护士并不清楚老人的身体情况,才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几天后,主任告诉刘思奇,老人去世了,呕吐原因是脑袋里面有肿瘤。刘思奇时常回想,如果当时夜班介护没有隐瞒报告,会不会老人就不会这么快去世了呢?
刘思奇在照顾老人
刘思奇有时候也怀疑为什么要选择养老行业。远在异乡的工作,让她把所有负面情绪都放大。
每个月的薪资仅仅只有11万日元——作为介护研修职员,她需要上交部分工资给公司。
她面临的职场霸凌也很严重,日本同事们总是指使中国员工,一些老爷爷老太太遇到事情也只敢麻烦中国员工,直呼:“中国来的小姐姐,过来一下”。
有些老人要求苛刻,在换纸尿裤时,会一步一步指导刘思奇:“你要把我的衣服褶子撑开”、“你要把我的纸尿裤给我固定到什么位置”、“你要把我的屁股擦到什么程度”。
有一位半边身体麻痹的老人,每次都去厕所都需要介护陪同。他时常大声指责刘思奇:“你是不是吃了大蒜,为什么嘴这么臭?”
那段时间正值疫情,刘思奇上班都会戴上口罩,如果真的口臭,老爷爷也不会闻到。
工作中的无端辱骂让她十分难受,但是值班时遇到这位老爷爷按铃寻求服务她也不能置之不理。
陪同老人去过几次厕所后,她才发现老人的攻击是与尿裤子相伴而生的,如果老人尿裤子了,他就一定会突然转移视线破口大骂刘思奇。事情爆发是刘思奇与同事一起陪同老人上厕所,结束后刘思奇在办公室隔壁房间整理床单,正好听到刚刚和她一起的同事在办公室给其他人说话:“那老头刚才一直说小刘吃了大蒜,说臭死了。小刘毕竟是女孩子,被这样说不太好。我就告诉那老头小刘是中国人,中国人都爱吃大蒜。”这是带有种族歧视、变本加厉地职场霸凌,刘思奇迅速找到护士长解决此事,最后领导禁止那位老人再来这家设施。除了来自认知清醒的老人的责骂,一些认知症患者也对刘思奇展现出攻击性行为,比如追着骂、泼茶、拿鞋底子打、用指甲掐胳膊......刘思奇后悔过自己选择养老行业,后悔孤身来到千里迢迢的日本工作,情绪低落时她称刚来日本工作的三年是“最痛苦的三年”,等到熬过难受的时刻,却又坚信自己的付出值得。《长安三万里》让李白的“轻舟已过万重山”这句诗再次爆火,虽然刘思奇还尚未过万重山,但至少明白自己仍在正确的方向行船。
同龄人的存在,以及良好的照顾,让养老设施并不显得萧条,老人们在这里自得其乐,下午养老院会举办活动,老人们或插花、写书法、唱卡拉ok,或待在房间看电视、到走廊与人聊聊天。可是人行至老年的感伤氛围仍然会在不经意间笼罩这里。刘思奇值夜班时,听到某个房间里的老人喊了一晚上的“爸爸”、“妈妈”。有一位老人的父母在战争中早逝,她每次和刘思奇聊天时,都问道:“你离家那么远,你爸爸妈妈一定很想你吧。”刘思奇感觉到,每次老人问这个问题时,都是因为老人自己很思念父母。住在这里的老人情况各不相同,有的老人会有家属常常来看望,陪着散步、织毛衣、吃饭,有的老人自从搬进来后,家属再也没有出现过。黄昏、傍晚是老人思家的高峰期,他们总是忍不住问:“我可以给家里打电话吗”、“我家就在附近能回去转转吗”。有些老人会说:“外面的樱花开了,我好想去看看”、“今天想出去吹吹海风”。为了保障老人的安全,除非家属接送,否则设施都会拒绝这些请求。在养老设施工作的几年里,尽管服务出色、价格低廉,但刘思奇几乎没有听过有老人说喜欢这里,想留在这里。一位老奶奶总是不肯回房间,刘思奇在食堂写记录,老奶奶安静地在旁边看着;刘思奇叠衣服收拾围裙时,老奶奶就在旁边和她聊天。她说:“我喜欢在养老院,这里很热闹,回了家只有她自己,孩子都在外地,她一个人太孤独了。”她劝说刘思奇和她一起回家,她会给刘思奇买很多好吃的。因为不符合规定,刘思奇拒绝了。之后老奶奶也没有再来这里,对于身体健康的老人来说,日托更适合她们。刘思奇忍不住想,日托很热闹,这么多人一起聊天、做活动,白天老奶奶就不孤独了。可是晚上呢?漫漫长夜,若是不能安眠,要怎样熬过去?另一位老奶奶每次遇到刘思奇都会开心地喊她名字、拥抱她,时不时给刘思奇塞小礼物,有时候是自己买的糖果,有时候是养老院发的小零食,还有一次偷偷塞给她一对日本的小头花。老奶奶说:“第一天来这家养老院时不免紧张,就像学生进入新的学校一样,担心环境不好、介护不周到、老人关系不和睦。但我看你笑得很温柔,我就放心啦。”介护们对老人也会特别关照,遇到喜欢的老人,会多聊聊天,不喜欢的,忙完事情就离开了。待在这里的时间越来越长,刘思奇越发感觉到变老是一件丧失尊严的事。老人洗完澡,刘思奇帮忙擦拭身体,有时需要拖住老人下垂的胸部擦拭腹部,一位老奶奶突然大声骂自己是笨蛋,什么都做不了,用手打了自己几巴掌。刘思奇想,如果自己变老、没法自理后,当把自己的隐私部位裸露给照顾自己的人看,亦或让别人帮忙处理排泄物,此时此刻的自己和没有生命的物品,有什么区别?一位认知障碍奶奶半夜不肯睡觉,去其他老人的房间聊天,反复询问刘思奇:“有电话吗?我老公呢?我什么时候回家?”刘思奇劝导老人无果,耐心和体力都消失殆尽后,忍不住对奶奶大吼道:“我求求你了,回去睡觉吧!”奶奶不理解刘思奇在说什么,但是明白她生气了,回复道:“你不要生气,你做这个表情太恐怖了!”转眼间奶奶又会什么都忘记,走到趴在沙发上打盹的刘思奇旁边,摸摸她的脚温柔地说:“你别在这里睡觉啊,要是感冒了怎么办呢?”认知障碍患者和现实世界脱轨,被永远留在一个不断重复的世界里,剩下给他们的是不安、焦虑与疑惑。
刘思奇刚来这里工作时,接连离开了三位老人,虽然尚未建立深刻的感情联系,但是昨天还鲜活的面孔,今天却安静地躺在床榻上,迅捷的死亡让她崩溃。不过养老院设施对死亡已经司空见惯,为了不影响其他老人的情绪,都会在短时间内处理好去世老人的遗体。这家养老设施的住户来来去去,有人在这里住了十多年,有人离开了又回来,有人却永远告别。刘思奇们,真正做的事情,就是守护生命的最后一程。虽然病痛、孤独不可避免,但是至少让老人活得更体面、更有尊严。
为了继续进修,刘思奇去年考取了大学院,念日本介护福祉专业。来到这里学习时,她发现学生除了有和她一样的介护职员外,还包含各类各样的社会人士。她的同桌因为儿子高中出了车祸,成为残障人士,于是进修障碍者福祉,照顾孩子。年龄最大的学生是某家公司的理事长,年龄已经超过六十岁。今年,她离开了原先的介护研修工作,正式办理了工作签,来到更大的城市——东京,寻找下一份工作。早先的介护研修,相当于公司帮她们负责一切,而现在她要独立去东京闯荡。刘思奇的大学同班同学有四五十人,算上同专业前两届的学长学姐,目前还在从事养老行业的不超过五人。一位同学,毕业后在长春一家小规模的养老院工作,即便升到了院长,月薪也仅有3000块。另外一个在高端养老机构工作的同学,自从疫情开始,老人们纷纷回家,原本就入住率不高的机构雪上加霜,已经快半年没发工资。有人选择考取教师资格证、有人选择考公,大家选择了一条看起来更清晰可视的未来道路。未来,刘思奇希望回到家乡开一所短托养老院,将日本的养老模式带回中国。时间回到五年前的一天,年轻女孩面对日本面试官,因为过于紧张,把昨晚背的日语演讲稿忘记一大半。问起关于未来的畅想时,她结结巴巴说了一堆当时自己也觉得荒谬的大话。五年后,再回忆这一段,刘思奇说:
我一直低着头向前赶路。回头才发现,原来我已经在一步一步靠近,当年看起来天马行空、却饱含理想主义的大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