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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点周末丨为什么走向自然,现代人才能治愈精神苦恼?

晚点周末丨为什么走向自然,现代人才能治愈精神苦恼?

财经

“一个人所置身的风景会随着时间成为他自我的边疆。”

文丨朱丽琨

编辑丨钱杨

欧阳婷所置身的、关注的和描绘的自然世界,好像和大部分人所处的城市完全是两个地方。这令人惊奇。


如果不是特意说明,你很难知道她是一个绝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北京的自然文学作家。北京的自然资源算不上丰富,但对于一个心怀诗人般的热情,也有诗人般的眼睛、耳朵和心灵的人来说,这也是一个丰饶之地。


她不是会特意去某个偏僻的地方寻找稀有之物的那种观察者。在人们最习以为常的地方,小区楼下、地铁站,甚至是一处绿化带,都让她充满惊奇和发现——这也提醒一同住在这个城市里匆忙的人们:我们确实错过了些什么。


我们称之为 “杂草” 的,对她来说,是有名字、甚至有性情的十几种不同的植物。哪怕是最寻常的麻雀,她也会举起长焦镜头端详,对刚出生小麻雀红红的小脚感到好奇。


在一个冬日,她第一次看到一棵悬铃木,她觉得它树枝惨白惨白的,像嶙峋的白骨惊人直白地呈现在眼前,也惊人地美丽。从此,每一年都要来看它很多次。在北京植物园深处,她指向一棵树,正是这棵悬铃木。


“我把它介绍给好几个人了。现在它也是你的朋友了。” 她说。


在植物园,她走着走着就伸出手一指,用快乐的语气跟一起的同伴说:“这也是我的树。”


她热情又大方地称之为朋友、或视若珍宝的,常常是一棵树、某种鸟,或是一颗坠落的果子。


她步履不停,装着长焦镜头的登山包占满整个后背,衬得她身材更娇小。有时她会突然停下,全因为 “这种鸟鸣没听过”,接着就像一只小山雀似的小跑进树丛,仰头寻找声音的源头。


更多时候,她不知疲倦地为同行的人讲述眼见的植物,不满足于只介绍名字,而是要把它们的生物结构和四季的姿态一同讲出来——夏天,栾树的雄花四片花瓣向一个方向偏斜,“像跳舞的小人”;金黄的花落了一地,“像桂花一样的存在,安抚着我们北方人”。不久后它会结出果实,“青色小灯笼” 一样的。到冬天,只剩枝干的栾树也是 “非常可亲的”,顶端的枝条细细弯弯,“像河里的流水”……她讲述着,偶尔摘下眼镜吹掉镜片上的小飞虫。她声音柔和、绵延,像微风不断吹拂。


她选择在常居的北京进行观察,是出于成本考虑,也是自然文学的传统——正像自然文学研究学者程虹在《宁静无价》一书中所说,“几乎每一个(自然文学)作家都有一方自己熟悉的土地为根基。这就是他们所强调的位置感。”


欧阳婷拍摄的自然 (左右滑动查看)


欧阳婷的生活节律是追着四季跑。春天最忙碌,每天在城市里奔走,“有如大事在身”——“大事” 就是去北海公园看初开的山桃,去雍和宫看北墙外的七棵白花山碧桃,去植物园看前一年春天遇到的玉兰。


她的手机备忘录里排满要看的细节,比如毛樱桃和西府海棠的花芽,或者看玉兰如何挣脱芽鳞片,准备绽放。


北京秋季的大风把皮肤吹得很干燥,她仍然能找到乐趣。她经常拎着东西站在路边,痴看着天空,“我身体表面的一些水分,没准也参与制造了头顶上的一小朵云。” 她沉浸在她的自然世界里。

鸟类的生活比人类还要脆弱、辛苦、动荡

十几年前的一个冬天,欧阳婷走在北京景山东街,经过一排行道树,急切地想叫出它们的名字,但发现一棵都不认识。


“不太能容忍自己这种无知的状态。” 她回忆说。这是她学习观察自然的开端。


那时还没有识别植物的手机软件,她身边也没有一个懂植物的朋友。她就周末斜穿城市去中科院植物研究所的植物园,自己学着看,拍下照片,回家在中国植物图像库网站里对比。她曾花一整天的时间,辨识皂荚、肥皂荚和美国皂荚——更年轻时,她喜欢摇滚乐,也会按照不同流派找一个个乐队来听,用考据的方式来对待爱好。


欧阳婷也受邀参加过洞庭湖观鸟赛,三十多支队伍比赛谁看到的鸟种最多或者最稀有。她眼界大开,但也确认自己并不喜欢在两三天里追寻几十种鸟这种方式。她更喜欢 “慢观察”,逐渐补全对一种鸟的认知。


她在 2021 年冬天发现,燕雀会因为食物匮乏,啄开元宝槭的树皮喝里面的汁液。她好奇它们小小的喙怎么啄开树皮,想捕捉到这个时刻。2022 年冬天,她家小区封控,错过了。她等着下一个冬天继续解谜。


最近,欧阳婷花一个下午的时间,观察戴胜育雏。巢里有两只幼鸟,很懂隐藏自己,只露出一点尖尖的嘴和头上的绒毛。成年戴胜每隔几分钟就衔着虫子回来喂食。她不舍得走,看了又看。


和她一起等待的还有一群上了年纪的摄影师,他们期待拍到喂食的最佳角度。他们的观鸟方式让欧阳婷感受到一种侵略性:这群人自称 “打鸟的”,每次看到成年戴胜回巢,就端起相机高频按动快门,“打一梭子”。每一阵迅猛的快门声,都让成年戴胜受到惊吓。它们飞回来的间隔时间越来越长,也许是只能去更远处觅食。


最后,人们和幼鸟一起等待了半小时,成年戴胜还没回来。幼鸟开始 “唧唧” 地叫起来。那一刻欧阳婷有一些伤感,“鸟类的生活比人类还要脆弱、辛苦、动荡,有时候它们的威胁更是来自于人”。


戴胜育雏


欧阳婷叫得出每一种小草的名字:附地菜、泥胡菜、夏至草……她摘下荠菜的小果实,管它叫 “牧羊人的钱袋”,轻轻一碰,心形的果荚就弹开一个口子,一串种子像钱币一样洒在手心。


她看到那些长得茁壮的蛇莓或藜草被园林工人拔掉,总会感到惋惜。北京园林的审美追求秩序感,草坪总被修剪得很齐整,这种审美变成规则,总在定义谁能留下,谁是杂草,需要清理出去。


“野草就像那些活在人们目光注视之外的,边缘的人。” 她说。


在人群中,欧阳婷愿意坐在角落,不愿 “成为一个主角去展现自己”。她曾写下几十万字观察身边人事物的博客,直到那个网站关闭,她也没想过告诉谁来看看。开始自然写作也是静悄悄的。许多个周末,她独自从东五环的家坐地铁到西五环外的植物园,在来回将近四小时的路上,用手机写下见闻和感受,不特意和谁分享。

不再有非买不可的衣服,非去不可的聚会

欧阳婷过去是文化报道记者,经常采访一些名人。比这更吸引她的,是下班后出地铁站,在旁边荒地上观察野生藜草。它们在夏天被清理一空,秋天又会钻出来,撑破地上铺的塑料绿网。


2021 年,欧阳婷出版自然文学作品《北方有棵树》。这本书的初稿,有一小部分就是她在地铁上在手机里写的。累积的自然笔记集结成这样一本书,两年加印了 5 次。


《北方有棵树》的编辑熊姣是资深的自然博物类图书译者,翻译过卢梭的《植物学通信》和环保主义著作《寂静的春天》。熊姣回忆最初签下欧阳婷的作品,看中的是这本书 “将周遭常见景物升华为心灵秘境”,体现出本土性和个体性,这是博物学书写所提倡的。


“读这本书不会有压力,阅读体验是完全开放式的、朋友式的。” 熊姣说,“它不是自上而下的科普,也不是为了说明某个问题而写作,纯粹出于一个人对自然和文字的爱好。在书里可以看到作者和自然事物互动时流露出的欣喜,也能体会到她把那些细小的感动传递给读者时的喜悦。”


对欧阳婷来说,写下来,一次自然之旅才算结束。这和《瓦尔登湖》作者梭罗的想法遥相呼应——这位可能是自然文学史上最著名的作家给朋友写信,建议朋友把爬山的意义写下来,并且不厌其烦地修改,直到确信记下了所有重要的经历,“回到家后,我们才真正翻过了那些山。”


《瓦尔登湖》首版扉页,图片来源 Sotheby’s


2022 年,欧阳婷开始全职自然文学写作,只用业余时间 “实在太慢”,她期望在自己创作力最好的时候,有更多的时间用在深入观察以及新书写作上。为了过这样的生活,她提前六七年开始攒钱,不再有非买不可的衣服,非去不可的聚会。她的目的地是植物园,是奥森公园,是香山。在这些地方,她专注地走着,脑海中带着几十个问题。


讲起自己时,欧阳婷话很少,不时停顿。很多问题她从没有想过,比如是否要给全职写作定一个期限,比如写出的作品如果没人认可是否还要继续。


她把几位外国自然文学写作者视作精神偶像,其中有 “美国自然文学之父” 约翰·巴勒斯(John Burroughs)。巴勒斯认为,热爱自然的人不必远行,在家附近就能有所感悟。他在家乡哈德逊河畔建起两间小屋,照料一个果园,观察周边的野生环境。他写道:“每个人都拥有宇宙的全部宝藏,就在你面前。”


约翰·巴勒斯,图片来源 National Portrait Gallery


巴勒斯是他那个年代最有影响力的自然文学作家,爱迪生、亨利·福特、罗斯福总统都拜访过他的小屋。巴勒斯传记的作者爱德华·雷内汉(Edward J. Renehan, Jr.)说出了巴勒斯作品的重要价值:“在林间,在小溪旁,一个人可以治愈来自美国工业不断进化所致的精神空虚和烦恼。巴勒斯是最早阐明这个道理的人之一。”


巴勒斯这样理解人与自然的关系:“一个人所置身的风景会随着时间成为他自我的边疆,他把自我广泛地播种在风景上面,风景反射出他的情绪和感觉。”


看到这些以自然为主题的作家随着观察深入逐年写下去,欧阳婷觉得自己也可以这样一直写下去——就这么简单。


一个人找到了符合自己性情禀赋的 “工作”,大概就会像她这样满足。她专注于每天列下观察目标,去自然中寻觅更多细节,解开更多谜题,再把它们写下来。


植物园的门是一道结界

欧阳婷天性敏感,是在自然中,她变成了一个更开朗豁达的人。


“有些作家书写自然,会有一种基调是,秋天很伤感,冬天很萧瑟,再到春天人才又活过来了。但当你了解生物的机能,用科学的眼光看待自然,你会更开朗豁达。” 她说。她现在看到落叶,理解这是树的自我保护机制,不是那么以人的感觉为中心了。


云杉球果


欧阳婷在新疆戈壁滩出生长大。她父亲曾参与种植防风林,对树有着深厚的感情。她感到自己跟树 “像是有血缘关系”,而戈壁滩的干旱气候也让她爱上雨水——“追雨” 成为她人生第一项自然观察活动,比认识树还要早很多,几乎是一种本能。


还在上班的时候,欧阳婷会把每个周末投身自然的时间看作 “充氧”,“足以抵御下一周里的枯燥”。


穿行在四季之间,欧阳婷变得平和,内心丰沛。重要的是,她不那么孤独了。


以前她经常感到,“孤独是人随身携带的”。最让她难受的是加班到深夜独自回家的路。而当她拥有了观察的目光,那条路变得有趣了。“你能够叫出云的名字。你知道星星是怎么运行的。你会留心树的影子。这些都是你的陪伴。”


当她去看牙科,躺到诊所的椅子上,目光正好落在窗外的树上。那是一株国槐,北京超过 50 万棵国槐中的一棵,“丰富、沉稳、自持,兼具耐力,接近于我对于一个好人的定义。” 这棵树在牙医电钻探进她口腔时,安慰了她,成为了她的朋友。


夏天雨后,北京植物园变成欧阳婷的秘密基地。她走进没有灯的树丛,隐没在浓厚的水汽里。


“晚上七八点,天光暗下去。植被上的水汽像重重的绿浪。蜀葵和紫薇变成沉郁的颜色。在雨意垂垂的空气中往外走,走到植物园门外有灯的地方,忽然豁亮。门口的城铁开来,就像《龙猫》电影里的小车,把我接回现实世界。”


欧阳婷讲着这个幻梦时刻,也即将走到植物园门口。这个夏夜没有雨,门外有十多位中老年人组成方阵在跳舞,音乐在空气中震动。刚刚漫步的园子如此沉静,完全没有这些声音。


指着植物园的门,欧阳婷大笑着和同伴说:“这就是一道结界。”

题图来源:由受访者提供

《晚点 LatePost》推出周末版,希望把视线扩展到各种各样的创造者。简单来说,我们想知道谁在创造,并以之影响周边;我们既注视当下,也回顾过去,寻找形塑今日世界的源头;我们关注技术、商业,也关注历史、人文,打量这些领域的交汇处的涌现。


让我们关注的可能是一款产品、一家店铺、一种包装的设计思路,也可能是某种工作哲学、产品理念、管理方法,可能是一种有趣新颖的生活方式,甚至是在今天仍然焕发光彩的古老思想。


“已经创造出来的东西相比有待创造出来的东西,是微不足道的。” 这是维克多·雨果的话——我们希望《晚点》周末印证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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