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00后决定制造“中国奢侈品”

制墨500天，浓缩6分钟

制作徽墨，技艺复杂，历时久，每一步都是难关。

第一步是“割生漆”，叔侄两人都“挂了彩”。漆树易致敏，村里老人望而却步。两人不生畏，结果全身长满细密的红点，过敏到双眼发肿，看不到路。诊所医生无计可施，叔侄俩硬扛了过来。

割下大漆后，以桐油和猪油焚烧，就进入“炼烟”环节。这一步需持续一个月。每天，炼烟从白天持续到晚上 10 点，第二天再点，循环往复。要还原古时的工艺，必须使用不结块的轻烟。他们支起十多个白碗，收集碗盖上凝聚的烟灰。一斤油只能烧出一二两油烟。为了制出一盆烟灰，他们烧了二三百斤桐油。

随后，洗净的轻烟灰要放置阴干一年，去“火气”。叔侄二人耐心等候了一年。叔侄俩把它们当成宝贝，小心地保藏，恨不得放进卧室里。

漫长的一年后，和胶环节开启。向清标查了很多古籍，得知制作徽墨需要牛骨胶和牛皮胶，但比例几何众说纷纭，唐代是2:1，东传日本是1:1。他们只能一次次试验，有时成不了胶，有时太黏了或龟裂了……数十次失败后，胶终于成型。

视频中，这个过程被意象化地简化为向宏俊挥动锤子，反复击打墨团。画面从黄昏隐入了深夜。

墨团制好后，是压制墨条。这看似简易，叔侄俩却也失败了上百次。徽墨对墨团的湿度、温度、模子的精度要求都极尽严苛。在一个多星期的尝试后，终于成功。

最后，墨条需放在草木灰上吸湿半月，挂晾半年。经过这些漫长的工序制成的墨，落笔如胶，经年不褪。

压墨成功的那天，向宏俊正在住院。原来，前一天结束拍摄时，他在家里厕所门口被五步蛇咬伤，送去医院后一度休克。

出院那天，叔叔才把压墨成功的消息告诉了他。向宏俊笑笑，不多言语。他性格憨厚，不擅表达，却很享受沉浸制作的过程。投入手作时，山野间只有自然的响动。平常，为了捕捉他专注的情状，叔叔尽量不打扰，有时看他没进入状态，就在旁边静静等着。

有段时间，向宏俊甚至变得懵懵怔怔，走路绊跤，头撞大包成常事，对时间也失去了感知，“刚吃过早饭，怎么一会儿又要吃晚饭了”。他是左撇子，容易受伤，制墨一天，五根指头都伸不直了，指甲也绞进了肉里。

墨制成后，向清标在一个雨夜里开始了剪辑。他希望通过这500多天的素材，把制墨人的喜悦、疲惫和勤恳真实地呈现出来。他想，如果观者可以沉心把视频看完，自然会喜欢。

点击发送后，向清标满心忐忑。隔天凌晨两三点，他起床喝水，发现抖音点赞数噌地上涨。他兴奋地把媳妇叫醒，告诉她视频火了。此后几天，点赞数继续飙升，最终，这个6分钟的视频获得了3.3 亿播放量，800 多万点赞，为帐号带来超150万粉丝的增长。

发这个视频前，团队原本已到了破釜沉舟的一步。他们早先传过十七八个视频，多数反响平平，旁人提议，应当做些市场更喜欢的内容。团队决定，如果徽墨这期仍没声响，再尝试转型。好在，这则500天磨成的徽墨视频让他们重拾信心。

“原来用心做的东西真的有人喜欢。”向清标在院子里转圈，眼望着天，止不住高兴。

《天工开物》翻百遍

视频爆火后，留言纷至沓来。其中，最让大家感到鼓舞的是：“（没想到）中国还有年轻人在做这样的事儿。”

“这样的事儿”并不容易，这和他简介里的那句“一两黄金一两墨”暗暗相和。“它们的生产周期太长了，是即使有钱也很难买到的东西。”向清标分析，非遗技艺和器具大多借助文字的记载存活至今，虽在特定历史时期意义重大，但在当下并不实用，更多是文化价值。许多工艺不可避免地消逝了。

向清标有些焦虑，他看过一份对中国手工纸的田野调查，大部分手工纸品类都已“消失”。他认为，这些老祖宗传下来的“宝物”值得被更多人看到，“保护传统最好的方式，就是让它在此刻的时空中被赋予价值。通过我们的笨功夫，展示生产流程，即使只展现百分之三四十，也能让人知道中国还有这样的东西存在，从而喜欢它。”

去年，山白团队专门从湖南驱车十个小时，去安徽泾县寻访了五天，那里盛产宣纸、徽墨、宣笔和色砚。在当地的博物馆里，他们拍下了宣纸的详尽的制作流程，购入了当地出版的一套系列丛书，用作参考，还专程拜访了当地一位非遗传承人。

向清标与这位非遗传承人相见恨晚，聊到凌晨两三点。老师傅细诉了自己的无奈，他的手艺，儿子都不愿意学，没想到却有年轻人对这个“又脏又累又不讨好的事感兴趣”，大老远跑来请教。“看来这些老手艺不会在他们一代人手上没落。”老人觉得欣慰。

向宏俊回忆，叔叔向清标从小好学，啥都会一点，是村里人交口相赞的“百科全书”。

拍摄非遗手工短视频，最难的一步，是如何把器物用古法还原出来，这全靠向清标研究。他没什么捷径，靠的是“笨兮兮的法子”：翻古书一一查证。在向清标的床头，摆着数十本工具书，涵盖纺织、纸艺、酒曲等门类，光《天工开物》这本，就翻了上百遍。作为一个理科生，他对文言文日渐娴熟，“能看懂百分之六七十”。

“文化是比较严肃的，不能随便开玩笑，不能误导年轻人。”向清标说，他每个视频，做案头功夫、研究工艺细节都要耗去半个月，他会根据它们所处的年代，还原它们如何生产，比如织布的经纬线如何穿织，手工纸的纤维组要怎么结构。

叔叔擅研究和归纳，侄子则动手能力强，二人正好互补。向宏俊有一道“转译”的妙技。当叔叔解释清楚怎么制作后，他会把它们总结成规律，编成公式记忆。比如织布，在一半的地方走线，就记作0，隔一行再穿，就记作1，编了口诀来记忆；缝制油纸伞时，他也编了一个二进制的公式，方便操作。

向宏俊在大学学机械加工专业，上大学时，他可以一整天泡在实验室里，琢磨各种精细的物件，用3D打印机制作卡通人物。他享受做手工的过程，一直钻到里面，什么都不用想。

即便如此，做非遗手工对向宏俊也极具挑战。从古书中习得大致流程后，每一个小技巧都还需反复试：手要使多大劲，在什么样的湿度温度环境里尝试，没办法问别人，一点点差异可能就导致完全的失败。只能像做精密试验一样，一次次试错，最终琢磨出来，才是曲径畅通，豁然开朗。

回到乡野，守护家乡

每次发抖音视频，向清标都会带上#乡村守护人的标签，让更多人看到乡村之美。

叔侄二人的家乡湖南湘西民俗丰富，聚集着土家族、苗族人群。苗族的织锦工艺精良，土家族则有虎皮花打花铺盖、牛角号这些国家级非遗。舍巴节时，他们用刀草织衣服，用树皮做喇叭，祈福丰收。向清标从小就喜欢琢磨，什么神管祭拜和丰收、哪些神能把所有的寨子凝结在一起，哪些放在一起会互相打架。一旦起了好奇，他会没日没夜地翻书、查资料。

他们做过一期家乡的马扎凳的视频。这是村里家家户户都用的凳子，价格低廉，但用两年就会坏。小时候，木匠来村里挨家挨户打凳子，他蹲在一旁，看木匠烧火，组装，用刨子，偷偷地学。同龄的孩子们，做凳子和弓箭，他手艺最佳。这成了他的手工启蒙课。

另一位“师父”是三叔。三叔精通修理农具，尤其擅长修理轩辕犁，那是父亲耕田时最倚重的农具。正月一过，三叔到来，家里像节日一般隆重，孩子们也能吃很多肉。三叔待人和善，爱和小朋友玩，用木匠的工具帮他们做玩具，打陀螺。

28岁那年，在上海工作的向清标决定回到家乡。母亲慢慢变老，姐姐们都外嫁了，照顾老母的重任落在他肩头。

从株洲一所大专毕业后，向清标去了上海一家保时捷4s店工作，从汽车维修干起，当上小组长，工资涨到了一万三。但上班朝九晚五，事儿重复，仿佛可以一眼望到10年后。生活也是逼仄的，他在闵行区租了一间20多平方的小开间，向外开门还要站到床上来腾挪。那栋公寓里，有无数个小开间，住的都是像他这样漂泊的年轻人。他住了五年，一个邻居也不认识。

感觉无依时，令他慰藉的是记忆深处家乡的色彩和气味。他想起小时候放牛羊，困了就躺倒在山坡上，看蓝天白云，悠悠睡上一觉。用竹竿打下茶籽树的果实做成枪也有趣，还有陀螺，削好了，在棕榈树上找点叶子编成鞭子来抽。

另一个触动他返乡的原因是李子柒等人的爆火，越来越多非遗文化创作者在抖音等平台受到追捧。向清标想，他的家乡也足够秀美。大学时，他也是业余摄影爱好者。相似的经历鼓励他：农村青年返乡创业，或许也是一条出路，“让我们这些真正的草根有一个窗口，展现自己小众的爱好。”

刚回乡时，向清标进了一个扶贫的电商基地上班。他训练自己拍短视频，学习电商直播，肯下苦功。学了一年后，他开始试水，参与过“谢小伙”“向青山说姑丈”“乡间小窝”“腊肉小王子”等多个账号，还为本乡的非遗文化创作者、抖音乡村守护人@彭南科创作内容，其中一期视频吸引了超4000万人观看。

今年，向清标决定做自己的账号。动念时，他听说侄子向宏俊没考上公务员，正在家踌躇出路，便去游说。不到两小时，侄子入伙，成为他和妻子外的第三个成员。

向宏俊是2000年生人，去年毕业于一所二本院校，学自动化加工专业，同学多数流往沿海城市工作。但他更想回老家，放心不下家乡的母亲。

偏远山村里，年轻人尤为罕见。除了向宏俊，村里只有另一个00后，是村委会秘书，基层公务员。视频爆火后，很多粉丝对向宏俊表达喜爱，他依旧社恐，不敢和他们建联系，也不知道要怎么聊天。留在家乡，做喜欢的事儿，有两狗一猫陪伴，他表现出了极大的满足与舒展。

向宏俊的自得传递到画外，抚慰了很多网友，有热情的网友甚至说要去湘西旅游。视频里，叔侄二人的家乡有如秘境，老屋前有一片玉米地，正对着一面青山和漫天的白云。

不远的未来，接待远客或许会变成现实。向清标目前已经收了三个徒弟。他们有人在做卖农货的短视频，有人专耕民俗。这群年轻人，希望通过持续的努力，将山村里的美好推向更远的地方。

作者丨鱼得水，Benjamin

设计排版丨韩冰

图片来源丨抖音、受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