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声计划”(New Voice)由单向空间旗下的内容出版物《单读》发起,获 瑞士文化基金会上海办公室 Pro Helvetia Shanghai, Swiss Arts Council 支持,联合瑞士 Specimen. The Babel Review of Translations、肯尼亚 Jalada Africa、澳大利亚 HEAT、爱尔兰 The Stinging Fly 和墨西哥 Cardenal Revista Literaria 五家独立文学刊物和网站,旨在通过持续两年的线上会议和工作坊,探索后疫情时代文学工作的新方法;也通过征集各自语种内“短篇小说”“非虚构写作”“诗歌”三个文类的代表作品,邀请各国具有影响力的小说写作者、非虚构写作者、诗人,形成跨语种的讨论,发现主流视野之外新的写作,汇聚一批富有实验精神和独立意识的新作者,并为他们提供翻译、编辑、发表和出版支持;如果条件允许,还将推动海外作者赴中国驻留,重启面对面的国际文化活动。
六月底,单读举办了 “新声计划”(New Voice)第二场国际对话。围绕“去哪里寻找更真实的故事”这一主题,来自柏林的作家、自由记者、学者 Roisin Kiberd,内罗毕的自由记者、作家、策展人与电影制作人 Wanjeri Gakuru,以及生活在墨尔本的自由记者、作家 Oscar Schwartz,一同连线了身在北京的独立记者、作家柏琳。
在多重职业之外,他们共享着“非虚构写作者”这一身份,四位嘉宾由各自关注的议题及作品出发,交流了对非虚构写作的理解以及对所处国家内非虚构写作现状的观察。对于非虚构写作所承载的社会意义,四位嘉宾给出不同的见解的同时,也提出了共通的疑惑——写作者应当在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我们要如何联系起个人经历与外部世界?
以下为这场对话的文字回顾。
图中的对谈者分别为 Roisin Kiberd(左上)、Oscar Schwartz(右上)、柏琳(左下)和Wanjeri Gakuru(右下)。柏琳 我的写作主要关注巴尔干半岛南斯拉夫人的历史和文化问题,关注后南斯拉夫时代,普通人如何重建他们的日常生活与身份认同。对我来说,非虚构作品中的一部杰作,是英国女作家丽贝卡·韦斯特的作品《黑羊与灰鹰》。这部作品非常厚重,涵盖了大约六百年的巴尔干历史和文化。对我来说,这是一本充满激情观点并且富有洞察力的书。她在书中毫不畏惧地展示了自己的看法和价值观。尽管这本书是一本游记,但它超越了这个范畴,是一部将历史的厚重与现实情况的复杂相结合的作品。想请你们也分享在各自领域关注的问题,以及你最喜欢的一部非虚构作品是什么?为什么?Wanjeri 我现在的作品主要关注怀旧、记忆、社会公正、性别平等和人的境况。之所以如此广泛,是因为我用不同的媒介进行创作,我发现或许某些媒介更适合用来表达某些观点。我喜欢的一个非虚构文本是 Frank Sinatra Has a Cold,作者是 Gay Talese,它被认为是当时“新新闻主义”的早期例子,标志着我们现在称为“创意非虚构写作”的发展。它于 1966 年出版,是对歌手 Frank Sinatra 的人物特写。这是一部委托写作的作品,在记者到达的那一天,Frank 根本不想和记者说话,因为他感觉不舒服。所以记者最后就与他周围的每个人交谈,歌手、助理、他的团队、他的朋友,并且以一种描述丰富、表达生动的方式写下了这部动人的作品,句子节奏感十足,非常美妙。有时候我回头阅读它,仅仅是为了享受那种语言的音乐之美,提醒自己写作可以是愉快的。写这些东西可能非常枯燥,因为新闻写作的培训非常严肃,故事需要实事求是,但在写作中确实有机会展现韵律和美感。歌手Frank Sinatra | 图源 WikiCharacterOscar 对我来说,这取决于我正在创作的内容。我以往创作的新闻作品融合了科学与身份的话题,一位科学家的故事或者更广泛的科学领域中的问题,会引发“我们是谁”、“我是谁”的思考。但因为我现在职业上也取得了一点点成就,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少专注于某个特定主题的专业知识,而更多地凭直觉去寻找选题。当我在报道当前的故事时,我会发现下一个引起我兴趣的故事。我很热爱这份工作的一点是,它让你能够在几个月内真正地沉迷于某件事情,然后放下它,转向下一件事情。我感兴趣的非虚构作品,是那种展现了生活、而且在记录过程中有巧思的作品。它们可能只是某个人的日记,但当你阅读时,它们能够提供对人类境况的深刻洞察。我认为在这方面的大师是澳大利亚作家 Helen Garner,她有三卷本的日记,我会一遍又一遍反复阅读。她是一位杰出的作家,能够一窥她的思维方式令人愉快。她是一个对人的境况观察敏锐的人,对自己也毫不留情,她毫不回避自己的虚荣和伪装,以一种极其勇敢且有时令人恐惧的方式将它呈现给你。对我来说,这是一位非虚构作家非常令人钦佩的品质。Roisin 我特别想讲述现在与互联网共生的人类的故事。当了这么多年记者,我也开始思考,我未能讲述的是什么?特别震撼我的是一种暧昧性和矛盾性。当你写一篇新闻报道时,你总是在寻找一些科学研究来支持你的观点,如果你足够努力,你可以找到各种研究来支持任何观点。但我总是会看到各种说法,比如互联网对女孩有影响,或者它导致人们失眠或抑郁。我花了一整年的时间研究冲突以及极右势力的崛起和一些非常可怕的思想,这些让我情绪非常低落,然后我达到了一个危机点,但这实际上是这本书的开端。它试图提出一个问题:还有其他人有过这些感受吗?这本书由一系列文章组成,让你能够达到一种在日常生活中难以获得的清晰,解开这些纷繁复杂的联系。它让我能够探索身边所有这些问题的微妙之处,诸如身份、工作、身体、人际关系等等。我的书中有一篇名为 Tamagotchi Girls 的文章,主要讲述了在网上爱上一个人就像养了一个虚拟宠物,同时也成为别人的虚拟宠物。至于对我影响巨大的非虚构作品,一本是 Mark Fisher 的 Ghosts of My Life, 它是一本左翼文化批评作品,也涉及音乐。这本书完全改变了我对批评的看法,以前我习惯了非常沉闷、无聊的东西,这本书却充满活力。另一本是 Leslie Jamison 的 The Empathy Exams,我觉得她是最常被模仿的作家。我最喜欢她的一篇文章是 The Devil’s Bait,这篇文章关于一种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疾病,她在写作中给予了病人真正的尊严,同时也充满了好奇心,探讨的是痛苦以及我们如何理解它。柏琳 根据我个人的观察,中国的非虚构写作发展相对较新,也许还没有西方世界那样成熟的传统。现在有一个让我有点担忧的趋势,人们开始混淆新闻写作和非虚构写作,这些领域之间的区别越来越小。请你们也分享对自己国家的非虚构写作现状的观察。Wanjeri 我找到了一篇非常有趣的关于非洲书写背景的文章,我觉得可以用它来搭建一个语境,在这个语境下表达我的想法 。非洲的书写传统可追溯到尼罗河流域、非洲西部和东部沿海地区的早期文明。中世纪时期,宗教中心传播了书面文字,埃塞俄比亚的基督教修道院用盖兹语(Ge’ez)创作了手抄本;西苏丹、詹内(Jenne)和廷巴克图(Timbuktu)这些重要的贸易中转站和伊斯兰文化中心,拥有撒哈拉以南非洲最古老的图书馆和大学。17 和 18 世纪,阿拉伯语的皇家手稿诞生于斯瓦希里(Swahili)东海岸和马达加斯加。随着欧洲传教士的到来,印刷书籍在非洲开始普及,主要出于宗教皈依的目的,这预示着殖民主义的来临。然而,如今非洲人口占全球的 15%,却只生产了不到全球 2% 的图书。购买力不足、识字率低、物流配送系统薄弱,以及非洲大陆上公共图书馆的失败,都使得获取出版物变得非常困难。实际上,当前在整个非洲做得不错的非虚构作品是教科书,这相当令人沮丧。虽然它有很多好处,并且在小学和中学的课堂中使用,但它并不是我们在这次对话中讨论的那种令人愉悦的新闻写作。我发现相当有趣的是,学术文本、科学期刊、自传和回忆录的数量增加了,至少在后两者中,一些创造性的非虚构作品正在出现。最有趣的是私人写作的爆炸性增长。这一切发生的场域中,我最感兴趣的是博客,因为那是一个没有门槛的空间,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想象表达你的想法。肯尼亚有四份报纸,但有大约 3 万个博客。这表明那是一个有潜力的领域,我们正在从传统出版模式及它的局限性中转变,拥抱互联网提供的可能性。互联网为我们呈现了如此多的可能性,有许多平台接受私人写作或任何类型的文章投稿。我们有像 Debunk.media 这样的线上平台,在内罗毕有 The Elephant,在南非有 Chimurenga。人们正在重新夺回叙述权,将自己作为自己故事的主角,对抗人们对非洲人或肯尼亚人的固有观念。我们拥有非常丰富的历史,但被殖民主义打断了。而现在,互联网为我们提供了以我们希望的方式重塑叙述的绝佳可能性。Roisin 我离开了爱尔兰,现在在柏林。我们很幸运有如此健康的刊物环境。在爱尔兰,很多其他作家都有这样的经历,他们的作品被代理人阅读,走向了国际舞台。我某种程度上代表 The Stinging Fly 出现在这里,他们对我作为一名作家产生了颠覆性的影响,因为他们刊登了我写的一篇名为 Bland God: Notes on Mark Zuckerberg 的文章,这篇文章展现了我作为记者无法做到的一切。它很奇怪,像是对扎克伯格、性冷淡风、连帽衫,以及 Facebook 对我的生活和其他人的影响进行了符号分析。另一份刊物是 The Dublin Review,它已经成立很久了,今年年初他们出版了一本书,叫 Show Your Work,是他们所有风格的结合体。The Dublin Review 主要发表相对长篇的、正统文学的个人写作,也发表非私人主题的文章。出版商也是如此,对我来说,他们有点像塑造这个环境的教父,他们在非虚构写作方面做得非常出色,征稿范围相当开放。The Stinging Fly 也催生了另一代年轻刊物,比如 Paper Visual Art,它关注艺术,但也有点实验性;The Pig's Back 是北爱尔兰的刊物;甚至还有一个刊物专门要求实验性非虚构作品,或者他们所谓的“杂乱非虚构作品”,它叫 Tolka Magazine。当你看到世界上存在这些杂志时,它们就像是一种邀请,让你去突破界限,进行实验,真正找到你的声音,你会觉得这就是你的世界。作为一名作家,我不知道如果没有这些杂志,我是否能够写出我的那本书。尽管爱尔兰目前存在很多问题,其中包括住房危机——许多年轻艺术家无法负担爱尔兰的生活,更别说生活在都柏林。但同时,这些杂志、小型出版商,以及大型出版商,为一种在其他地方可能无法实现的繁荣写作提供了机会。我认为这些也影响着政治变革,比如,不久前,我们进行了同性婚姻和第八修正案的公投,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我们网络文化的兴盛。在这里,人们热爱阅读并将书视为爱尔兰身份的一部分,这为非虚构写作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环境。Oscar 澳大利亚确实拥有丰富的刊物文化,有很多文学杂志。当我还是大学里研究文学的学生时,有许多拓展文学边界的杂志和期刊,对实验性抱有开放的态度,由年轻人运营。当时我发表了我的第一篇文章,能在印刷物上看到自己的名字,并与那些从事类似工作的人见面,令我非常兴奋。就澳大利亚与爱尔兰的差异来说,我的感觉是,作为年轻人,我没有被澳大利亚之外的读者阅读。作为一个年轻人,我迫切地想要找到更多的受众,受一个粉丝量很多的博主影响,我开始更多地在网上写作,最终我找到了一个以线上形式为主的文学社群。我可以对澳大利亚文化有更广泛的批评。澳大利亚的文学社群可能有点自顾自、有点偏狭,它似乎没有像我希望的那样将自己推向世界,这也是我离开的原因之一。我在纽约生活了几年,现在回来了。澳大利亚的文学社群也充满活力,但我认为它相对来说比较封闭。并不是说没有非常出色的作品被创作出来,只是观点可能有点封闭,有点以澳大利亚为中心,或者说有点像“岛屿综合症”。柏琳 我们可以集中讨论今天的核心议题,分享对非虚构写作的理解。我认为非虚构写作不应该划定边界,也就是说不应该设定界限,不应该将个人生活的感知与社会问题分离开来,它们是无法彼此分离的。有句古话说,见微知著,所以每个细节中都蕴含着一个故事。同时,我们应该厘清,新闻写作和非虚构写作之间的区别。作为独立作家,我们也不应该害怕展示自己的立场、价值观和思想,我认为我们应该充分地用事实来展示这些价值观。目前的写作中,我认为我们似乎沉迷于写个人经历,寻求某种新奇感,却缺乏从个人经验中提取观点或真相的能力。所以我认为这可能是非虚构写作的任务。Oscar 我认为这取决于你所写作的非虚构类型。美国非虚构作家 Hunter S. Thompson 写了一本书,名为 Fear and Loathing: On the Campaign Trail,它关于 20 世纪 70 年代参与美国总统选举的其中一位民主党候选人。作者追踪了竞选,进行了报道,写下这本书。有人问那位候选人,你对 Hunter S. Thompson 这本书有什么看法?他说那是关于选举写得最远离事实但最精准的一本书。对我来说,这指向了我认为非虚构写作中一些有趣而棘手的东西。如果你试图将其与新闻写作区分开来的话,新闻写作显然必须是关于事实的,那非虚构写作就为你提供了一个机会,去寻找准确性并接近真实,而不一定要像新闻写作那样依赖事实。作为读者,我认为最吸引人的写作,是最远离事实但最精准的非虚构写作。Wanjeri 对我来说,渲染事实总是比直接撒谎更容易,而我觉得这就是非虚构写作。非虚构作品并非真的是一系列生活的集合,而是从中借鉴了一些元素,是在现有的真实上进行延伸,这也是我喜欢创意非虚构写作的原因。但确实,这取决于具体的项目。所以在我从事的文化新闻常规工作中,似乎期待能将两者融合在一起。但在大概 2017 或 2016 年,我受委托为一个名为 Just A Band 的肯尼亚乐队写一篇专访。他们刚刚结束了为期六年的休止期,正在编写一本书,记录他们作为艺术家的共同历程,而他们本来就非常具有实验性,是一个将电影、音乐和艺术融合在一起的团队,创造出非常精彩和独特的作品。所以我知道,写关于他们的文章时,我必须模仿他们的风格和方式。而最令人愉快的是,他们给了我很多空间去想象和写作事实,并编写一些可能发生的对话。我发现那种工作非常美妙,与他们的合作也非常融洽。最后,出版的内容成为我非常自豪的作品,因为我感觉我发挥了自己所有的创造力,同时确保在记录他们的发展历程时,时间顺序是正确的,这就是我对创意非虚构写作如此喜爱的原因,它算得上两全其美。我想我知道自己的心在哪里,也知道自己的能力在哪里。Roisin 随笔也是我一直在做的非虚构写作,随笔是我的向导,我能够退回去的安全角落。随笔奠基人蒙田说过,“我知道什么?”,而随笔,就是去尝试写,尝试理解。这要求作者严谨、诚实,并不总进行预设。这就是我写随笔的乐趣所在。在日常生活中,一切都如此不稳定,它在不断变化,你不断听到各种不同的观点。但你只需要尽可能以诚实的方式去写,我真的相信有某种清晰、诚实的视角,我们可以作为作家获得,但它们在日常生活中往往无法得到。现在,将这融入到对创意非虚构写作的定义中。与新闻写作相反,我认为它应该具备某种审美价值。同时我认为,长久以来,互联网是一种疯狂的书面文化;而现在,超文本、奇怪的语言习惯、表情包,语言以各种奇怪而勇敢的新方式发生改变。我认为非虚构可以从中获得灵感。对我来说,形式是一个很重要的关注点,形式是审美乐趣的来源。你可以重新创造形式,只要那种理解的精神仍然存在。柏琳 我想知道你们三位此刻正在写什么?你们现在的写作背景是什么?Wanjeri 我目前正在写一篇关于公共交通、公共通勤火车系统的文章。几年前我们刚刚引入了这个系统,对于我们的出行方式来说,这是一场革命。因为在我的国家,公共交通系统主要以公共巴士为主,它们被称为“matatu”,是一个非常乡村的系统,并有自己的文化。在许多方面它非常出色,但在其他方面确实有些奇怪、令人困扰,尤其是对于年轻女性而言,存在一些安全问题。因此,火车系统提供了一种可靠、安全、清洁、截然不同的体验。但是,我对车站的位置感到好奇,为什么它在旅途中的某些部分没有停靠站?这对于火车系统意味着什么?谁有权利乘坐火车?火车票价格大约是 40 先令,非常实惠,但是我总是从火车上看到的人们,尤其是孩子们,他们观望着火车,对火车感到兴奋,却从来没有机会乘坐火车,因为火车永远不会在他们的站点停靠,他们无法接触到这种交通工具。所以,它一方面是一种令人愉快的交通网络,但也涉及更深层次的问题,即它为谁服务,以及这些火车意味着什么。Oscar 我从编辑那里得到了一个非常笼统的任务,要写关于风弦琴(Aeolian harp)的文章。这种竖琴是一种可以放在窗户上的小装置,风吹进来,与琴弦相互作用,音乐响起,有点像一个音箱系统,在 18、19 世纪为人们的房子打造环境音。柯勒律治、雪莱和华兹华斯,都写过关于风弦琴的诗歌和论文。他们觉得风弦琴是对浪漫主义诗人创作方式的一个恰当隐喻,就像这些装置一样,诗人从世界吸取灵感,由此产生诗歌。而我正在努力寻找,如何以一种不完全枯燥乏味的历史叙述的方式来完成。今天我联系了一个仍在澳大利亚制作和销售风弦琴的人,当我在地图上看到他的位置时,他恰好就在维多利亚州附近,而维多利亚拥有南半球最大的风力发电厂,有巨大的风车和风力涡轮机。这让我初步觉得,风、风弦琴、能源之间一定有一些关联......
Roisin 我正在写的小说里有一篇文章,女主人公是一名记者。这篇文章在探索“分身”这个主题,它关于不同民间传统、世界宗教、流行文化中的双生。有许多作家都曾见过自己的分身,所以,在过去的一年里,我着迷于这个“分身”的概念代表了什么,以及它为什么是一种令人恐惧的事物,因为实际上它意味着自我接纳的契机。它的力量在于从外部看待自己。如果我们像看待别人一样看待自己,会提出什么问题呢?实际上,电影对我的影响甚于书籍,这个概念也深受电影影响。我的第一本书以大卫·柯南伯格(David Cronenberg)的电影《录影带谋杀案》(Videodrome)中的一句台词开篇,而我的第二本书以《孽扣》(Dead Ringers)开头,这是柯南伯格一部关于双胞胎的电影。我还受另一部电影的影响,在柏林拍摄的《着魔》(Possession),这是一部 80 年代关于分身的恐怖电影,但我很享受探索这种神秘、奇怪的事物。柏琳 在 “新声计划”中,《单读》目前共收到大约 150 份投稿,其中不到 20 篇是非虚构类文章,所占比例最小,内容大都与个人生活相关,比如故乡或亲人回忆录、私人生活日记、旅行实录,或者是粗糙的人物采写,有的只是罗列事件,也有少量内容与疫情相关,记录了疫情下普通人生活的变化和冷暖。总体来说,这些投稿都缺少对社会问题的观察,或是只停留在观察而少了追问与反思。但是对于非虚构写作来说,我们需要的不仅仅是观察和记录,我们需要更深层次的质疑,我们需要更多的智识延伸。我们需要将社会问题与个人经历联系起来。所以下一个问题是:作为创作者,如何将个人经历与社会问题联系起来?
Oscar 我记得珍妮特·马尔科姆说过,非虚构写作中的 “我” 和小说中的任何角色一样,是虚构出来的。第一人称可以是被构思和构建的,它是一个神话。我写作非虚构作品的时间越长,我越意识到,个人在其中发挥的作用往往更多在形式和美学方面,而非伦理方面。从潜在角度来看,对待非虚构写作最具伦理的方式可能是让自己完全撤离。Wanjeri 我同意,也许最好的方式是将自己抽离。但同时,我看到了书面文字的力量。因此,我想要主观一些、具体一些、道德一些,对所有这些行不通的事情提出质疑。因为对我而言,我在作品中探索的一些主题也影响着我的政治观点,以及我在世界中的行动方式。我认为自己是一位女权主义者,并且理解与我的母亲、祖母相比,我所占据的位置。我看到了一种能力,可以指出问题说,“嘿,这是不同的,这是错误的”,这是我作品中的可能性。因此,在我的作品中,我确实融入了我的政治观点。对我来说,我无法完全将自己抽离。同时,我也看到了历史修正主义(historical revisionism)作品的力量。当你不能接受过去的真相或观念时, 重新提出来:“嘿,如果我们从一个全新的角度看待这些事件或观念会怎样呢?我们能从中学到什么?会发生什么?”其中最好的例子之一,可能是 2019 年非洲杂志 Chimurenga 发表的一篇编年史,设想如果非洲国家的边界以新的方式划分,我们会看到什么?他们创作了八张新地图,其中有一张基于水资源冲突,另一张基于过去的社会秩序,还有一张则是关于军事网络的,所有这些都是很久以前在非洲国家被忽视的观点。对我来说,这就是创意非虚构作品能够提供的,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拿起放大镜,坐下来审视这些事情并说,“我认为它们可以不同”。另一个更近期的例子,是“1619 项目”(1619 Project),它在几年前问世,为了纪念第一批奴隶到达美洲 400 周年。这个项目最终引起了许多人的愤怒,因为他们被迫看到了黑人在他们国家经历的历史真相。它还追溯了这条非常清晰的线索,表明没什么是真正改变了的。因此,对我来说很重要的是,你投身于这项工作时,带着那些激励你、对你重要的事情,将这个奇妙的机器指向那些重要的事物。Roisin 这个问题真的让我意识到了我在这方面的经验有限。我从事新闻工作,并写作文学作品,我感觉它们之间存在着相当明确的界限。文学写作大致上是一半个人经历、一半外部观察,我感觉这两部分相辅相成。但在写 The Disconnect 这本书时,我怀着一种信念——我只是更广泛问题的一个缩影,显然还有其他完全不同于我自己的经历。我试图承认那些经历,但不代表它们发声,只是给予它们应有的位置,同时给予它们自己的空间,让人们讲述与我不同的故事,但它也是我思想深处的黑暗角落的倾诉,那个角落发生的事情非常混乱。相对于我之前多年从事的、更为直接的经典客观新闻写作来说,现在我通过将自己融入故事中来讲述一个更完整的画面,我想这正是“新新闻主义”的精神所在,也是它的发展方向。我不想把它变得过于主观,认为我的故事比别人的更重要,但我确实认为这超越了珍妮特·马尔科姆所提到的那种,“我”是一个构造的观念。我不相信我了解自己的全部,我通过写作来了解自己。但同时,我也希望能够超越自己的经历,试图与他人建立联系,这对我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都非常重要。柏琳 无论你们写非虚构作品、虚构作品还是新闻报道,个人经历与外部世界的联系一定是你们写作的某种动力。对此,你们是否有任何困惑?Wanjeri 作为一名记者,我已经从事这份工作八年了。在疫情期间,我开始意识到这项工作多么具有剥削性。我把某人置于其中,用各种手段让他们来到我身边,让他们将整个生活交给我。然后我去写一篇浓缩的文章,通过我的视角写他们的生活,满足自己的利益,然后从中赚钱。在疫情期间,当每个人停止工作时,我们有继续赚钱并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空间,因为人们会问该如何应对疫情。在新闻报道中,你被教导,当你采访一个人时,不要付费购买他们给你的信息。但我开始意识到,我不太确定这是否是最好的方式。从那时起,这变得很明确,我所做的这件事不能是剥削性的,它不能是一件我是最大获利者的事情。我希望它能像一种交易的方式。如果有一天,我能够给他们金钱,那太好了。某种程度上,我会在事后给他们提供一部分费用,或者当我与他们会面时,我会带着一些买来的东西,帮他们做一些事情。所以我不是进来,拿完东西,然后离开。这也是我对生活中其他领域的批评。比如我觉得政府在与我们打交道的时候非常剥削,我们所有人生活于其中的资本主义也是一个非常有剥削性的制度。我不想继续成为其中的一部分,这是我在抗争、在刻意改变的事情之一。Oscar 我对 Wanjeri 说的很感兴趣,你写这个故事实际上为某个人做了什么?对于这个问题,我一直在苦苦思索,但仍然没有答案。有时候我写了一个故事,其中一个受访者对呈现他们的方式感到非常沮丧,不是因为有什么不真实的地方,而是因为,正如 Wanjeri 所说,让别人概括和框定你的生活,有时候会让人有一种被暴露或被误解的感觉,哪怕这个人尽可能地怀有善意。对我来说,这确实让我对我的工作感到相当矛盾。当你作为一名记者起步时,你会被教导要客观,绝对不要为消息付费。有些编辑甚至会告诉你不要与信源过于友好,不要透露太多自己的信息。对我来说,这一点从未让我感到舒服。我认为,尤其是当我写一篇长篇报道时,我总是会向对方尽可能多地展示自己,告诉他们我家庭的背景、我自己的故事。你不需要透露任何东西,而别人则要毫无保留地向你提供一切,这似乎是一种相当有害的权力关系,这在人的层面上一直让我感到非常不舒服,而我无法做到这一点。根据我的经验,人们对我在报道中如何描写他们感到最舒服的时候,实际上是当我与他们建立了最紧密的友谊的时候,而人们感到不满意,是因为他们觉得他们不了解我,所以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我会以我自己的方式来解读他们的故事。每天我都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矛盾,但我想这就是这份工作的一部分。Roisin 你只有在事后才会知道你的写作对他人或者对自己的影响,而且它还会随着时间改变,这就是我们必须冒的风险。它确实有它的限制,但它会训练你的直觉。如果你了解自己和自己的动机,并且在当时对自己诚实,那么你也许能写出一种你可以接受的东西,然后它将永远存在于互联网上,并在书店中被人阅读。我有很多作品,不确定是不是因为我对它们不太满意,但我不希望它们被当作我作品的典型。但这不就是我们改变的方式吗?我们是会改变的人。我们的观点一直在改变,我们的世界观在改变。经历改变了我们,写作改变了我们。我们只需要尽力而为,并且我们必须怀着善意去做。这就是我们所能做的。但我可以说,我喜欢这个问题,因为问题是激励我写作的原动力,我书写那些我还没有成型的观点。如果某件事困扰着我,我就知道它通常是值得写的。柏琳 让我们来谈谈最后一个问题:非虚构写作在探索社会问题方面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在我看来,相比于虚构作品,非虚构写作更贴近社会问题。这意味着小说和诗歌的表达方式,不能直接参与社会。而非虚构写作由于其主题特质,它可以以更直接的方式思考社会现实。当然,这种直接并不是指说教或宣传的表达方式,相反,它意味着非虚构写作应该——这只是我的个人意见——为思考社会问题提供更多的智力空间,类似于社会问题的扩展或更简洁的观察。无论是关于什么社会问题,历史、文化、身份或其他,智识上的硬核,对我来说,是非虚构写作最重要的方面。Wanjeri 那些打动我,并让我从不同角度思考问题的作品,以一种有趣的方式讲述了事实。对于那些在论证中如此动人的文本,也许起初你有完全不同的观点,但读完之后,它完全改变了你之前的理解,以及认知可能性的范围。我看过一部非常奇怪的纪录片。它关于一些男权社会运动者,她们是一些不再认同女权主义的女性,是男性权利的倡导者。我以为我看了可能会生气,但实际上,我看了之后非常同情她们,理解了被呈现出来的一些东西。有些观点我不同意,但有很多信息让我学到了很多。这就是我认为非虚构文章的力量所在,让我理解一些我抱有成见的事情。Roisin 我认为所有作家创作时都关注历史,在某种程度上,我想我们都希望超越自己的凡人之躯。非虚构作品永远无法给我们完整的画面,但它会给我们更全面、更具人性的东西,相对于那些被压缩成历史书的事物,它可以给我们更具有人性的故事。我想到的一个例子是《枕草子》,它被称为创意非虚构作品的最早的例子。它是一个叫清少纳言的女人,在公元 700 年左右写下的日记,像收集日常生活碎片的一本书。一个日本宫廷里的女官偷偷写下,然后藏在她的枕头下面,这本书也以此得名。我们可以创造出更具人性的东西,我坚信这也是为什么人工智能不会取代我们。当把我们带到了喜爱的作品面前,花时间倾听世界上某个有趣的人的观点,它在根本上仍然是一种人类体验,一种与世界的交融,我认为这就是非虚构作品的特点。Oscar 作为一个爱书之人,我通过书籍了解世界,我通过书学习不同的观点、了解我从未去过也永远不会去的地方。所以非虚构作品创造了我的世界观,我大部分的所知都被我的阅读经验所塑造。因此,在与社会问题互动方面,非虚构作品的力量就在于这一点。但最近,当 ChatGPT 问世时,我确实有点……我不是一个危言耸听者,我不盲从炒作,但我觉得这有点吓人。作为一个热爱书籍、文字的人,那是一个带来轻微存在主义恐慌的时刻。但是,让我对非虚构写作更加着迷的,不论是作为作家还是读者,正是非常老派的新闻报道实践。只是这样一个人拿着笔记本出去,记录他们所看到的,进行他们所进行的对话,然后事后向你讲述这一切。它不以数据为导向,也不是综合广泛的信息,它也不一定要提出引人入胜的论点,它只是一个人出去,看到事物并回来汇报。对我来说,这显然是非虚构写作最简单的形式,但也可能是它最有趣的未来。因为它是一个人出去与世界互动,当你这样做时,不可避免地与我们生活的社会结构产生互动,你不可避免地将自己的历史和背景融入到这个世界中,正是这种个体与世界的交融,在我看来,才是最有趣的非虚构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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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声计划”(New Voice)由单向空间旗下的内容出版物《单读》发起,获 瑞士文化基金会上海办公室 Pro Helvetia Shanghai, Swiss Arts Council 支持,联合瑞士 Specimen. The Babel Review of Translations、肯尼亚 Jalada Africa、澳大利亚 HEAT、爱尔兰 The Stinging Fly 和墨西哥 Cardenal Revista Literaria 五家独立文学刊物和网站,旨在通过持续两年的线上会议和工作坊,探索后疫情时代文学工作的新方法;也通过征集各自语种内“短篇小说”“非虚构写作”“诗歌”三个文类的代表作品,邀请各国具有影响力的小说写作者、非虚构写作者、诗人,形成跨语种的讨论,发现主流视野之外新的写作,汇聚一批富有实验精神和独立意识的新作者,并为他们提供翻译、编辑、发表和出版支持;如果条件允许,还将推动海外作者赴中国驻留,重启面对面的国际文化活动。请关注单读的微信、微博、Instagram 等社交媒体,获取“新声计划”的更多讯息。瑞士文化基金会致力于在国内外推广瑞士当代文化艺术。基金会于1939年由瑞士政府成立,全部资金源于公共资金,用以支持瑞士艺术家的国际项目,促进瑞士艺术家和其他国家艺术家之间的合作,特别是与瑞士文化基金会已设立的海外联络办公室所在国艺术家的合作。瑞士文化基金会上海办公室于2010年成立。它旨在支持中瑞两国艺术家与机构间的合作与交流,通过开展项目促进两国在文化领域内知识与经验的分享。目前,瑞士文化基金会上海办公室开展的项目主要集中在瑞士当代艺术,其中包括视觉艺术、设计、建筑、音乐与舞蹈等众多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