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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一位母亲去见她刚死去的胎儿,是我当医生时做过最温暖的事 | 医院奇闻录74

带一位母亲去见她刚死去的胎儿,是我当医生时做过最温暖的事 | 医院奇闻录74

文化

大家好,我是陈拙。

小时候干过挺混蛋的一件事。

我从小就发现,我妈肚皮上有一道特别长的疤。

我合理推测过,她也许是个隐藏身份的女英雄,这疤就能证明,她一定参与过极其危险的活动。

后来她告诉我,这活动确实挺危险——是为了生我留下来的,还说,你的生日就是母亲的受难日,以后一定要孝顺妈。从那之后,我不但对那道疤祛魅了,还觉得有点被“绑架”。

直到看到今天这个故事——

故事的讲述者叫梁镇恶,曾是一名妇产科医生,2022年之后,她成为了一位新手妈妈。

无论在知识还是经历上,她都是一个最理解妈妈的妈妈。

直到听她讲完去年的经历,我才意识到,即使妈妈就在我们身边,但我们大多数人,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如何来到这个世界,也并不理解一个女性从女孩到成为妈妈,到底经历了什么。

休完产假回到医院上班的第一天,我被暂时借调到了医务科工作。

而医务科的一大块任务,就是处理医患纠纷。

没想到来的第一天,就接到了一个棘手的案子,同事们争相给我描述,有对夫妻多不讲理,多暴躁,多难搞,拖了半年多了还没有和解。

火力最猛的时候,女方甚至还出手打了我们的一位同事,被拉去派出所拘留了。

通过病历和同事的描述,我才了解到,女方不仅是闹事的病患,还是一名失去了孩子的妈妈。

听到这,我一下就被击中了,因为也是六个月前,我曾经离失去我的孩子是那么那么的近,“胎儿宫内窘迫,新生儿重度窒息,产钳助产,肩难产,产后出血,产程中宫腔感染……”

这是我和我的孩子共同创造的第一份诊断文书,抢救的天平就在生与死之间徘徊,无数个夜晚我都在后怕,如果天平倒向了另一边,我和他的命运又会如何。
而此刻,一个天平倒向了另一端的活生生的例子,即将来到我眼前,我又该如何面对这位绝望的母亲。

产妇叫婷婷,因为不孕症做了好多次试管,才好不容易怀上了双胞胎宝宝。

怀孕20几周时,婷婷的宫颈管持续缩短,宫颈就像是扎紧口袋的绳子,而两个小宝宝就住在这个逐渐增大的口袋里,而现在,扎紧口袋的绳子越来越松了。

这意味着这两个小生命随时有流产的风险,这么小的宝宝一旦流产,能否存活就非常考验医院的救治能力了。

六个多月前,她住到了我们医院保胎。

这么小的宝宝,甚至不能被称为早产儿,只能被称为流产儿,分娩方式的选择陷入两难。

如果选择剖宫产,流产儿出生之后能否存活尚未可知,而产妇子宫上留下了手术瘢痕,下次怀孕预计她还是需要做试管婴儿,如果仍然是双胎妊娠,子宫破裂的风险就会大大增加。

可如果选择经阴道分娩,这么小的孩子能否耐受分娩时的缺氧也未可知,尤其是双胞胎经阴道分娩,通常第二个孩子会比较危险。

第一个孩子娩出之后,第二个孩子往往可能胎位改变以至于无法经阴道娩出,或者还没等他娩出,胎盘就开始剥离。

如果第二个孩子不能快速娩出,胎儿立刻会进入到严重缺血缺氧状态,非常危险。

此时的婷婷已经规律宫缩,宫口开大,最终和她本人以及家属商量之后,还是考虑选择对她的损伤最小的分娩方式。

加上婷婷已经规律宫缩,宫口开大,考虑到对她的损伤最小,如果能短时间内阴道分娩,孕妇自己把宝宝生出来是最好的。

婷婷和她老公签字,决定经阴道试产。

医生担心的情况还是出现了。

第一个宝宝娩出后,第二个宝宝胎位不正,胎心还一直往下掉,医生赶紧行内倒转术并固定胎位,让宝宝的头朝下,胎头下降到可以拉产钳的高度立刻将他拉了出来,产钳就是一种特质的钳子,把它放进阴道里,就像娃娃机一样,夹紧宝宝的头,用力往外拉,从而帮助胎儿快速娩出。

痛心的是,二宝最终没有抢救回来。

从医学的角度上来说,27周的孩子孕周太小了,对缺氧的耐受力很差。

幸好大宝虽然在在新生儿科治疗了很久,但最终健康的出院了。

从二宝没了开始,她和家属就每天在住院部堵着医生办公室质问,不让医生正常查房、工作,不肯出院。

后面我在医务科也见过类似的家属,他们跟着医生查房,拍医生的视频传到网上,要么就是坐在医生办公室一直问病人的病情,和以往的医闹不同的是,他们不吵也不闹,但就是一直干扰你正常工作,可是也没法直接驱逐他。

同事说,这对夫妻俩要求的赔偿额度非常高。

医院组织过多次讨论,认为处理过程中没有明显的过错,但是出于人道主义可以给予免除医疗费,以及适当的补偿。但他们一直无法接受。

我准备好空白的调解记录表,拧开笔帽,做好了详细记录的心理准备。

科长也表情严肃,如临大敌。

婷婷和她丈夫推着一个婴儿推车走进办公室,里面坐着一个可爱的男宝宝。夫妻二人的表情安静而克制。

婷婷开口,对我们科长只说了一句话,“我接受你们的方案。”

科长也没有想到她这么爽快的就答应了,准备好的开场白卡在喉咙里。

我的笔也卡顿在白纸上。

科长愣了一下,赶紧回答,好的好的,那最好了。

“那我们需要做什么?”

因为没有预料到他们会直接答应,我们之前甚至都没有联系过相关科室,后续需要她先去办理结账,我们再去财务科报备,还需要他们一起去医调会(医疗纠纷人民调解委员会)上签字确认。

我负责陪她去办理结账,一路上她都很沉默,我试着张了张口:“其实今天是我产假回来上班的第一天呢。”

我已经准备好遭她白眼或者当做没听见了。

谁知婷婷接了话茬:“这样啊,你宝宝多大了?”

我说差不多六个月了,她说那我们差不多诶。

我看到她眼底里突然就有了光,紧接着问我,“你家宝宝吃奶怎么样啊?我们最近怎么都不肯吃奶粉,我奶又不够了,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这不是和我家宝宝情况一模一样嘛,话匣子刚打开,办理出院手续的同事就打断了我们的对话,说还需要她先把自费的钱垫付了,等流程结束后再把钱打给她。

她一瞬间收起了笑容,“还要我付钱?”

我赶紧和她解释只是先垫付一下,最后肯定会退的。

“你们自己想办法吧。”婷婷的语气恢复最初的冷漠,她从插卡机上拿回了自己的医保卡,大步离开。

回到医务科,远远就听到她的丈夫和我们科长正在理论,因为发现补偿费用的细节有出入,他们记得的一笔钱在我们的记录里没有写。

他们一口咬定说医院之前答应了的,但是我们的书面记录里并没有写到,两方各说各的,实在是没有办法,科长又赶着去开会,最后说如果患方能证明确有其事的话也行,然后他就匆匆的离开了。

留下我和他们一家三口,她丈夫这时候已经很生气了,控诉我们这么大一家医院,说话不算话,出尔反尔。

我让他别急,一起想想办法。

后来我去申请去保卫科调当时的监控,看看有没有录像留存,证明医院确实答应了这个条件。可惜时间太长了,会议室的监控只保留三个月,已经看不到了。

去派出所看调解记录,也是因为调解未成功,他们没有记录详细的方案,而且确实时间太久了,当时负责调解的民警也不记得细节了。

那天跑了很多地方,找了很多人,最后也没拿到想要的东西,我生怕婷婷又会回到那个暴躁的状态。

走的时候她哭了,“我都同意你们的方案了,为什么还要这么难。”

但是她跟我说谢谢你一直在帮忙。

后来我跟领导说,其实他们提的那项赔偿也就两三千块钱吧,但是我又不能说,要不就给她算了。

我回到家跟老公说,我觉得我做不了医务科的工作,医务科需要的是能谈判的人,可是我心太软,想太多。

我看过之前关于婷婷的调解记录,上面写得密密麻麻。前期基本上是她丈夫在闹,在住院部、医院大厅都闹过。一般情况下,妈妈身体虚弱,精神上也受到打击,不会再有精力去声讨医院。

但唯一一次,婷婷出手打了我们的同事,也是这一巴掌,直接让她被公安机关带走。

她后来向我转述,同事说自己生孩子的时候还痛了好长时间,一天一夜才生出来,但是她生这个孩子用了几阵力就生出来了。

这句话点燃了婷婷的不甘和愤怒:“我孩子生的是轻松,那你要不要也生一个死的?”

时隔好几个月,婷婷和我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依然会被“轻松”两个字刺痛。

“那我生的轻松是我想要的这个结果吗?”

从她跟我接触之后,她好几次问我:“如果我那个时候非要剖,你们会不会给剖?”

如果她自己挨一刀,能换回孩子的命,她肯定毫不犹豫。

婷婷觉得自己没有保护好这个孩子,没有坚持要去剖,没有把这个孩子救下来,然后她又把这种内疚转嫁到医院。

我也知道同事并非恶意,意思是让她往好处想。但无论如何,我不能再火上浇油了。

如果不是自责到了极点,她不会把矛头转向医院,一次次提醒自己失去了孩子的事实。

给她多少钱其实都弥补不了心理的创伤,但是如果没有补偿,她心里这个坎更过不去了。她要的是医院表态这次没做好,认识到下次可以做得更好,再有类似的小朋友能够被保下来,她心里也会好受一点。

那天下午,调解卡住,对补偿金额的分歧,需要领导来决定。

我只能陪着他们坐在办公室里等领导开会回来,看下一步该怎么办。

这对夫妻就这样坐着发呆,偶尔看看手机,看看窗外,婴儿车里的宝宝也很乖,把玩着手里的小玩具,没有哭闹。

如果二宝没有离开,应该也是这个模样。

听说婷婷遭遇的人都会因为双胞胎最终少了一个唏嘘不已,觉得母亲辛苦求得的双胞胎,结局却不圆满。

我试着对婷婷开口,接上之前被打断的话题,“你家宝宝很乖呢,长得也很可爱。”

婷婷摸摸宝宝的头,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来,“哪里哦,在家里也是一直闹,出来还好一点。”

此时的我和她好像不是来投诉的患者,和接待投诉的工作人员,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两个普通的宝妈,我们聊奶粉的品牌,聊改善夜醒的办法,聊治疗湿疹的心得。

最后我试着小心翼翼的说,“其实我觉得你真的已经很坚强了,我生宝宝的时候也很危险,我都不敢想如果他出了什么事,我该怎么办。”

我仔细地辨别着她的表情,怕触到了她的逆鳞。

婷婷很惊讶地问我,“你们医生自己都懂的呀,也会遇到危险吗?”

“懂归懂,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我的表情瞬间晦暗下来。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超级乐观开朗的人,离抑郁症很远。直到把孩子从医院接回家后的一个中午,我把娃和月嫂、我婆婆都关在了卧室外面,在房间里哭了三四个小时。

有一天我就跟老公说我想跳楼。说这话的时候,我难以启齿,因为娃出生之前,我很难理解那些轻生的念头,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陌生。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变得越敏感脆弱。

家人问我一句今天奶怎么样?够不够?

我心里想,又来催,难道是我不想下奶吗?难道是我不想喂他吗?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饿死他的妈妈吗?

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跟着我吃了很大的苦。

他出生时,因为跟着我经历了一系列难产事件,甚至还重度窒息,因此直到出生后的两三个月,我感觉他的神经系统发育没受什么影响,悬着的心才渐渐放下来。

在这整个生产过程中,无时不刻都是风险,即使我是妇产科医生,也是没有“免死状”的。

生产前,我妈妈劝我剖宫产,少受罪,我却对她的想法嗤之以鼻,众所周知,顺产是对母婴最好的选择,我对自己的身体条件很有信心。

做了这个决定,我就开始严格地执行计划。

做孕妇操,坚持走一万步,是我孕晚期的日常,控制体重,增强体力,为最后的顺产认真的做着准备。

可是那一天一直都没有到来,直到超过预产期5天,我住院催产了。

做了分娩前的各项检查,预估胎儿体重在7斤到7斤半之间,查了我的骨盆条件一般,但考虑到我166cm的身高,骨盆大小生一个7斤出头的娃总还是够用,主管医生对我很有信心。

随着催产素缓缓的滴注入血管,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有痛感的宫缩,随着时间的推移,感觉越来越强,越来越紧密。

那是一种经历过的人才会理解的独特疼痛,和刀砍锤砸都不一样,腹部像被大力反复撕扯揉捏,没有任何措施、任何姿势可以缓解,上一阵疼痛还没完全过去,下一阵又紧接着汹涌而来。

老公全程都陪着我,他也有些紧张,不知所措,照着护士教的按摩手法帮我捶打腰部。

此时的我大脑已经完全被疼痛占据,无力再去处理语言系统,克制住不大喊大叫已经用尽了所有理智。

唯一支撑着我坚持下去的,是医生过半个小时会来查宫口,看能不能打无痛。

事实上,作为医生,我清楚的知道,早在2016年的分娩镇痛专家共识里就写明,宫口大小不再作为分娩镇痛开始时机的判断标准。

但事实是,在临床实践中,种种原因导致到现在为止,仍然按照宫口开2-3cm才可以打无痛。

今天的夜班是一个男同事,他看到是我,弱弱地问,要不要喊个女医生来查。

我在宫缩的间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赶紧查,别哔哔!”

然而我最后残存的理智,在被告知宫口只开了1.5cm的时候彻底崩溃了。

男同事犹豫不决:要不等等再打吧。

我大喊:“不行不行,我要死了,快给我打无痛!”

我一边抢过无痛分娩知情同意书签字,一边掏出手机拨通了夜班麻醉的电话。

分娩镇痛就是人类之光,随着凉凉的液体从背后缓缓注入,我感觉我活过来了。

我昏昏沉沉的睡了一觉,起来吃了早饭,宫口开全了。

真正属于我和宝宝的战场开始了。这是对十月怀胎最隆重最艰难的一场大考。

我相信每一个经历过的妈妈都会记得那句口令:宫缩来了,腿踩住,深吸气,屏住,用力解大便一样拉下来!

坚持坚持坚持住,再来一点!换口气再来一次!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从助产士的表情,我知道产程进展并不顺利。

我的信心随着体力的耗竭一点一点流失。

从每一阵宫缩间歇还能喝点水说说话,到全身被汗湿透,头发凌乱的沾在脸上,再到眼神涣散,只靠着本能跟随助产士的指导用力。

即使如此,胎头下降的依然很慢。

主管医生已经站在我房间不走了,纠结半天问我,你想再努力一下还是转剖宫产?

我听着胎心监护仪上持续发出的咚咚咚声,那是坚强有力的小心脏跳动的声音。

他都还在努力,我还是想再试一试,但我明白,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也终于明白了,生孩子到了最后拼的就只剩下意志力了,就像一个只能跑400米的人,去跑马拉松,意识已经涣散,理智也荡然无存,唯一支撑自己一次又一次积攒起力量的,就是心里默念:宝宝现在只能靠你了!

终于,只差一点点了。

突然监护仪里“咚咚咚”的声音开始变缓,我的心也跟着沉下来了——胎心在频繁减速。

随着我的病房里医生护士越来越多,我知道情况有些严重了。

这是最纠结的情况,努力了这么久就差一点点就能经阴道分娩,但是宝宝有些挺不住了。

可如果这时候转剖宫产,也需要时间转运到手术室,还要一层一层开腹进去,有这点时间可能就能自己生出来,但如果不转剖宫产,又没有马上生出来,宝宝就会很危险。

“再给你最后五分钟。”主任下了最后通牒。

持续走低的胎心像是给我血液里注入了肾上腺素,昏昏沉沉的大脑又强制开机。

我蓄积起最后的力量,胎头又往下走了一点点,但紧接着是一阵巨大的胎心减速。

不能等了,我问主任:“位置可以拉产钳了吗?”同时,主任下达指令:“拉产钳!”

产钳手术器械包和所有需要的物品,护士早已经放在产床边,消毒、铺巾、麻醉、侧切、放产钳一气呵成,跟随主任拉产钳的动作一起用力,但是并没有等来宝宝生出后的轻松感。

宝宝的肩膀卡住了,大家又忙活起来,“肩难产,屈大腿!”

我心里又是一凉,肩难产,脐带受压,宝宝几乎没有氧供。

只能用尽所有办法让他赶紧生出来,宝宝的锁骨可能会断,宝宝的神经可能会损伤,妈妈的耻骨联合也可能会断,妈妈的会阴可能会撕裂,但是没有其他办法,为了救命必须全力以赴。

我使出最后一丝力气。

终于,我看到了他,他紫紫的,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我的心坠入了悬崖。

宝宝出生后的一分钟,我听到护士大声喊出他的Apgar评分:3分。

这个评分是医学上用来评估新生儿健康状况的,电视里你能见到的那些哭声嘹亮的孩子都是满分10分。

3分意味着重度窒息,意味着需要抢救,意味着随时有生命危险。

我曾经见过一个苍白窒息的新生儿,最终他的大脑缺血缺氧导致液化,变成了一滩水。无论再怎么维持生命体征,都失去意义了。

我此时的脑海一片空白,学过的关于新生儿窒息抢救的东西都没有了痕迹。

唯一能想起来的就是奶奶在我生产之前对我说,“不要害怕,我帮你求过观音菩萨了,你要是觉得痛念阿弥陀佛就会好了。”

当时的我虽然认真的答应了,但心里想的是如果真的念阿弥陀佛,也是阿弥陀佛快点给我打无痛吧。

此时此刻,我唯一能做的,竟然就是一直在心里默念阿弥陀佛。

“不要瞎想,你给我振作起来!你自己大出血了!”主任的话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

看着主任手上身上的血,身体还来不及感受到出血带来的虚弱,抢救中的宝宝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啼哭,眼泪到这时才扑簌簌地落下来。

新生儿科医生安慰了我一句,别担心,交给我们,就匆匆地把宝宝带去了NICU(新生儿重症监护病房)。

我知道这不是情绪可以崩溃的时候,我的战争还没有结束,胎盘娩出时一阵大量出血,一下就溢出了聚血盆,涌到了主任身上,再淌进医疗垃圾箱中。

促进宫缩的药连打了几针,但考虑到我之前血色素比较高,血源又很紧张,暂时没有输血。

还好,很快血就止住了,但是为了预防再次出血,主任在我的阴道内填塞了纱布。

等这一切操作完毕,主管护士也带来了好消息,我的宝宝经过抢救目前基本上已经平稳下来了。

婷婷很惊讶:“你们医生生孩子也会这么危险吗?”

我用力地点头。

我以前也以为这些我都懂,都可以通过我的知识去做好预防,但真的到了自己身上,才发现风险之所以称之为风险,就是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发生,什么时候发生,发生在谁身上。这一切不过是概率问题罢了。

而概率这个东西,一旦落在个人身上,就是百分之百的灾难。

从胎心晚期减速(最危险的一种胎心减速),到肩难产,整个过程不超过八分钟,发展进程快到我来不及分析和思考。

每一步都这么难了,还能更难吗?答案是能。

婷婷的内疚我完全可以理解。如果我是普通的孕妇,我可能也会怪医护人员,为什么没有给我查出来,我的骨盆出口是有问题的,生孩子会比较难。

但我自己就是医护人员,也都没有准确的判断出这一点。

我不能怪他们,因为我自己是医生,我明白医疗的局限性,有些事情只有发生了,你才知道它会发生。

婷婷听我说完这些,叹了口气,沉默了下来。

小宝宝已经坐不住了,哼哼唧唧搓眼睛要抱抱。夫妻俩决定先回家,明天再来。

我望着他们推着婴儿车离开。

我没有看到同事嘴里的那个泼妇,却看到了一个为孩子日夜操心的普通妈妈,和守护在她身边的丈夫。

这对夫妻这次并没有漫天要价,再抬高条件。消失了这么久才来,也是因为出院后全心全意抚养这个活下来的孩子,他们一家人一定度过了很艰难的时光。

活下来的这个孩子,也许带着离开的孩子的那一份,加倍回馈了婷婷,才让婷婷在悲伤的间隙,还能被日常所牵绊,感受平淡的幸福。

最终,因为双方最后争议的差距不大,科长请示了院领导之后,同意了他们的方案。

签字的那天是他们夫妻两个人来的,签完字,婷婷看了我好几眼,欲言又止,看我向她走过去,终于开口问我,“那个,就是……那个宝宝,你们会怎么处理他啊?”

我知道小尸体会和其他医疗垃圾一起送去焚烧处理,我迟疑了一下说,“会一起送去火化的。”

她张了张嘴,红了眼眶,深呼吸平复了一下心情,对我说,“那火化之前,能给他穿上衣服吗,他总不能就这样……”

她努力克制着尽可能平静地说完这句话,我说好,一定会替她办到的。

看她走进电梯,我追上去,拦住电梯门:“你喜欢什么颜色啊?”

她被我没头没脑的问题问的有点懵,我赶紧解释,“你不是说想给小朋友穿套衣服嘛,你喜欢什么颜色,我帮你安排。”

像是一根绷紧的弦突然断了,她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让我也一时间不知所措。

她丈夫搂着她的肩膀,替她和我说:“我们会准备的,下次过来拿给你,麻烦你了。”我条件反射地点点头,看着电梯门缓缓合上,感觉自己说错了什么。

要把小尸体送走的那天,婷婷和她的丈夫带了一套衣服,那是一套蓝色的包被,还配着一副手套、一双袜子,一顶小帽子。

之前婷婷问我该买什么衣服好,我猜测普通衣服很难穿上了,建议她选择好穿戴的那种。

我伸手接过衣服的时候,她突然不肯松手,声音带着哽咽,“我能去看看他吗?”

我第一反应是拒绝,“你别去了,看了徒增伤心,我替你去吧,好不好?”

她擦掉眼泪,抿紧嘴唇,“你让我去看看他吧,我可以的,真的,我有心理准备了。”

婷婷只在意识模糊的时候见过二宝一面,之后二宝就被送去抢救了,她只匆匆的看了一眼,那也是母子俩的最后一面。

应该是在把衣服递给我的时候,她才终于有了要和孩子告别的实感。

我说:“让你老公替你去看好不好?”

我和她丈夫一起劝说了好久,可是她还是执拗地一定要去看。

婷婷坚持,如果不让她看的话,她都不愿意和我们和解了。

我只好说我联系看看,打电话给总务科的同事,想问问小尸体的情况。

总务科说因为冻存时间太久了,整个肢体已经完全冻成一个冰坨子分不开了,面目也基本无法分辨,唯一能证明身份的就只有手腕带了。

总务科的同事反复跟我强调,“不要让患者和家属来看,肯定会受不了的。”

我把她丈夫拉到一边,对他说了目前小尸体的情况,“她现在真的不适合再受到任何刺激了,我们一起想办法劝劝她吧,我真的担心她承受不了。”

婷婷望着我的眼睛:“从他出生的那一天起,我一眼都没有看过他,他在我肚子里陪了我那么久,我真的想见他一面,送他最后一程,不然我真的这辈子都无法心安,梁医生,我求求你了……”

最后声音越来越小,只剩下无声的哽咽。

听从医院同事的意见很重要,但我想,我是真的拦不住她了。

谁能拦住一个母亲见自己孩子最后一面的愿望呢?

我也在想,如果我是她,我会去见吗?

我曾经以为母爱是在孩子出生的那一刻就自然降临的,但实际情况是,见到孩子第一面,我才真正开始建立和他之间的联系。

我生产之后第二天复查血常规,血红蛋白比之前少了一半,我竟然出掉了全身一半的血。

就这样在床上瘫了两天,稍微一动,填塞的纱布就在缝合的伤口上摩擦,加上生理性涨奶的痛,每一项都痛到眼泪掉下来。

但更大的折磨来自于自己的心理,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懊悔,我为什么要这么坚持自己生,如果我早点要求剖宫产是不是他就不会有危险,如果我不那么早强行要求打无痛,会不会生得更快一些。

老公对我说,你已经尽力了,你很棒,宝宝也很棒,你们俩都会好好的。

第三天取了纱布,我终于可以勉强走走了,我换了手术衣,顺着往常走了无数遍的路走去新生儿科病房,心情却是那么的不同。

这种感觉好神奇,85床的小患者是我以前只匆匆看过一眼的孩子。这次我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然后继续找我的宝宝。

找到他了,比隔壁床的小宝贝胖许多,嘴里插着管子,脸上有一个产钳印,小脚上打着留置针,小手上有抽过血留下的淤青。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这就是每天在肚子里踢我的那个小朋友啊,陌生又熟悉。

一旁的护士说:你抱抱他呀,我小心翼翼地把他从小床上托起来,用生疏而僵硬的姿势搂着。

脑海中响起一句话,你有没有为谁拼过命。

是的宝贝,从你出生的那天起,我们就是生死之交了。

我不敢想象,这如果是和孩子的最后一面,我该有多绝望。所以如果是我,也会做出和婷婷一样的选择。

归根到底,我和婷婷曾经处于同一节点,只是最后走上了两条路。

所以如果在不违反规定的情况下,只要婷婷这么做能心理好受一些,我没有理由再拦着她。

但我还想做最后的一点努力,我让她答应我,先背对着他,等我们给他穿好了衣服,都穿戴整齐了她才可以转过来看。“宝宝也不想让妈妈看到他不好看的一面对不对,这个你答应我,我就带你去。”

她说好。

我们医院很少有人去世,那也是我入院以来第一次去医院的太平间。

我以为会是很大的地方,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整个房间充满了冷气,有很多的金属抽拉柜。

但放小尸体的太平间只是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小房间,放着一个像超市里卖雪糕冰棍的那种冰柜,边上是一个解剖台,上面空无一物。

只有涉及医疗纠纷的,或者是需要做医疗鉴定的尸体才会被存起来。

我让婷婷背对着解剖台站着,我牵着她的手说我替你看,然后给她描述我们穿衣服的步骤。

那个小小的宝宝从冰柜里拿出来的那一刻,连我的心都被击穿了。

我以为他至少会被放在一个小小的盒子里。

我能理解,对于医院来说,死胎娩出后,就和胎盘这一类的医疗废物没有什么两样,最终都会统一送去焚烧销毁,可我还是不能接受他被装在一只医疗垃圾的塑料袋里。

我不敢想象一个母亲看到自己的孩子放在医疗垃圾的塑料袋里,冻成一块无法鉴别五官,甚至无法和塑料袋分开的冰块是什么样的心情。

她问我,我可以转过去看看他吗,我一把搂住她:“别看了。”

“让他安心的走吧,别让他看到你再有留恋了,你们都要好好的往前走,别回头了。”

我把她的头按在我的肩膀上,但我最终还是没能控制住她。

她转身的那一瞬间,所有伪装的冷静,半年来的自我安慰,和与我谈心时了解到风险不可控的劝慰,全都崩塌了。

婷婷跪在解剖台前凑近小小的尸体,想把孩子护到自己的怀里。

她抱着那一块面目全非的冰块一遍又一遍地道歉,“是妈妈对不起你,妈妈没用,妈妈没能保护好你。”

如果说之前我以为她一定要见面,是出于母亲单纯想要和孩子告别的愿望,在看到这一幕后,我终于明白,她从来没有停止过责怪自己,她想亲口对孩子说抱歉,想把这种痛苦塞进心里,长久保存下去。

她不想忘记这个孩子。

这是一个女人不该承受的命运,却又是一位母亲自愿做出的选择。

她丈夫想努力地把她拉开,而我早已和她一起泣不成声,只能无能为力地安慰她,“让他安心的走吧,看到你这样他也会难过的。”

最终,我们还是只能把衣服包裹在塑料袋外面。

最终,她哭的失去了力气,她丈夫把她抱了出来。他们离开的时候,看着她的背影,我还是忍不住跑过去想对她说点什么,最终也只说出了加油两个字。从地下室走回一楼,落地窗外的阳光洒进来,有些刺眼,我突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是唯物主义者,但此刻,我真的希望世间有灵魂,有轮回,逝去的人只是暂时与我们告别。

他们只是去到了不同的城市,遇到了不同的人,那里同样有花开花落,有潮涨潮息,然后在一个霞光满天的夏末秋初的傍晚,我们还会相遇。


后来,梁镇恶所在的科室又接了一个纠纷,一名产妇失去了孩子。

她的家人没有告诉她真相,却让这名产妇在病床躺了一个月,让她目睹着病房里的其他妈妈抱着自己的孩子,忍受一个月见不到孩子的痛苦和疑惑。

与此同时,她的家人不断地去和医院交涉,她的亲妈甚至用女儿的命来威胁医院,你们如果不赔钱,我们就两条命赔在这里。

梁镇恶问他们,你们觉得一条命值多少钱?我觉得一条命是无价的。

“你们已经失去了最宝贵的一个宝宝,现在对你们来说最宝贵的就是妈妈了。千万不要以牺牲产妇的任何代价来换取其他东西了。你们要谈的话随时欢迎你们来医院,但是现在最重要的,是应该让她回到家里,好好休息,养好身体。”

第二天,不知道是不是那番话起了作用,这位产妇就被家人安排出院了。

梁镇恶跟我说这个例子,就和讲述这个故事一样,背后都有类似的初衷,那是一句值得强调千百遍的话——

“失去了最宝贵的宝宝以后,请不要再失去同样宝贵的妈妈。”

怀孕、生产就是妈妈的战争的终场,无论胜利或失败,这时最需要被关注的就该是产妇。梁镇恶见过一个产妇,带着孩子回家的第二天就跳楼了。

另外,我个人认为,梁镇恶记录这个故事的过程,本身就是一个值得被称赞的过程。

梁镇恶是一名医生,她描述生产时详细拆解了每一步——

那些危险的环节与可能突发的情况、包括她应对这些时的内心反应。

这不再是一个母亲在告诉孩子生育的辛苦。更是一个女人讲给女人听的生娃故事,她作为战场上的“幸存者”,知道她们上场后会经历什么,她用冷静客观的笔触去描写那些环节,就是为了“你起码要让一个孕妇知道,自己在哪个节点需要坚持下去,理解她的痛苦。”

我想,这和迎接新生同样重要。

编辑:猴皮筋 小旋风

插图:大五花

本篇10640字

阅读时长约27分钟



距离梁镇恶上次发稿已经两年了

想对她说,我们还记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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